[摘要]清代學術以經(jīng)典考據(jù)學為其代表,顧炎武可稱考據(jù)精審的第一位典范人物。他慨然以匡時濟世為己任,提出“經(jīng)學即理學”的學術綱領,試圖復興經(jīng)學,“以經(jīng)學濟理學之窮”,并把經(jīng)學引導到經(jīng)世致用的道路上來。他的學說上矯宋明理學之流弊,下開清人樸學之先聲,對清代經(jīng)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本文對顧炎武的生平與學行、“經(jīng)學即理學”學術綱領的提出及其意義、通經(jīng)致用的治經(jīng)宗旨作一較新的探索。
[關鍵詞]清代;經(jīng)典考據(jù)學;顧炎武
[中圖分類號]B24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63(2007)02—0033—07
清代學術以經(jīng)典考據(jù)學為其代表,若探尋其學術淵源,可以上溯到明中葉楊慎、梅 、陳第等人那里,但明人考證之學有刻意“求博”的特點。實事求是之意不足,而嘩眾取寵之心有余。所謂“求博”,即以博奧夸耀于世,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說:“明人著書,好夸博奧,一核其實,多屬子虛,萬歷以后風氣類然?!薄端膸烊珪偰俊肪硪凰牧硬?,道家類,《莊子翼》,中華書局1983年版.又說:“明代說經(jīng),喜騁虛辨。國朝諸家,始變?yōu)檎鲗嵵畬W,以挽頹波?!薄端膸烊珪偰俊肪硎?jīng)部,詩類二,《毛詩稽古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入清以后,學者鄙棄明人治學的浮囂之氣,考證之學由“求博”轉向“求真”,說經(jīng)之風亦由“虛辨”變?yōu)椤罢鲗崱薄G宄醯念櫻孜淇煞Q務真求實、考據(jù)精審的第一位典范人物。
顧炎武慨然以匡時濟世為己任,提出“經(jīng)學即理學”的學術綱領,試圖復興經(jīng)學,“以經(jīng)學濟理學之窮”,并把經(jīng)學引導到經(jīng)世致用的道路上來。他的學說上矯宋明理學之流弊,下開清人樸學之先聲,對清代經(jīng)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乾嘉時期考證之學蔚為大國,學者沿流溯源,多以顧炎武為清代經(jīng)學之祖。《四庫全書總目·經(jīng)部五·左傳杜解補正》亦稱:“國初稱學有根柢者,以炎武為最。”
顧炎武一生廣涉經(jīng)學、史學、方志、地理、音韻、文字、金石考古、詩詞散文。他一生留下幾十種學術著作,其中《日知錄》和《音學五書》等書是其積學數(shù)十年的力作,一向為學林所推重。《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一九“日知錄”條稱:“炎武學有本原,博贍而能通貫,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其證佐,而后筆之書,故引據(jù)浩繁,而抵牾者少,非如楊慎、焦諸人,偶然涉獵,得一義之異同,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同書卷四十二《經(jīng)部·小學類三》于《詩本音》條下謂:“即本經(jīng)所用之音,互相參看,證以他書,明古音原作是讀?!纤我詠黼S意葉讀之謬論,至此始一一廓清,厥功甚巨?!边@是說顧氏繼明代陳第《毛詩古音考》之后,破除宋人葉音說,立足于探討古音本原,推尋經(jīng)傳,使音韻文字之學擺脫經(jīng)學的附庸地位,而成為獨立的專門之學。
顧炎武不僅是學術的典范,在道德人格上也堪稱典范,他將“博學于文”和“行己有恥”結合起來,強調(diào)這是實踐“圣人之道”的基本功夫。他提出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成為三百年來激勵無數(shù)仁人志士的思想武器。
一、顧炎武的生平與學行
顧炎武(1613-1682),出生于蘇州昆山縣之花蒲村,原名絳,字寧人,號亭林。明亡后,更名炎武。
自六朝以下,顧、陸、朱、張四姓乃江南吳郡世家大族,而顧氏居其首。輾轉至明中后期,顧氏家族早已凋零式微,失去了昔時的輝煌。據(jù)載,顧氏家族望出吳郡,“五代之際或徙于滁。宋南渡時諱慶者自滁徙海門縣之姚劉沙(自注:今崇明縣)。慶次子伯善又徙昆山縣之二十四保(自注:今太倉州六都)地名花蒲,自諱慶而下世系可考。”顧氏譜系考,亭林先生遺書匯輯,光緒刻本,校經(jīng)山房藏書.又據(jù)顧炎武所言:
“炎武之先,家海上,世為儒”,“炎武之先人,皆通經(jīng)學古?!鳖櫻孜洹こ瓡孕?,亭林文集卷二,四部叢刊本.顧氏家族從明正德時門庭方顯,先祖顧鑒,字仲明,官至刑科給事中。其子顧濟,正德十二年進士,授行人,旋擢刑科給事中,他為人耿直,敢于犯顏直諫,頗為同僚所敬畏。后在“大禮儀”之爭中,因反對世宗加生父興獻帝皇號,不果,請侍養(yǎng)歸,越數(shù)年卒。
顧濟之子顧章志即顧炎武之曾祖,嘉靖進士,累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時嚴嵩把持朝政,大臣多出入其門,獨章志不肯阿附。后出為饒州府,留心財賦馬政水政,有政聲。章志見世講“良知”之學者,喻之為“塵羹土飯之類”顧紹芳·先考嘉議大夫南京兵部右侍郎贈都察院右都御使觀海府君行實,寶庵集卷十九,萬歷刻本.??梢?,顧章志是位務實能干的官員,而非談心論性的理學家。這應當是顧炎武以后注重經(jīng)世之學的家學淵源本處采納了魚宏亮博士的觀點,見顧氏家學及其對顧炎武的影響,南都學刊2003-7.。
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吳長庚:清代經(jīng)典考據(jù)學之祖——顧炎武顧炎武的祖父顧紹芳,九歲喪母,與弟紹芾自幼隨父任上,對公門事務甚為熟悉,萬歷五年進士,累遷左春坊左贊善兼翰林院編修知制誥。醉心古今之學,關注當世之事,人稱其“家學用事”。
對顧炎武一生影響甚大的是他的從祖父顧紹芾和嗣母王氏。紹芾“自小從侍郎之官,足跡半天下,復能通曉國家典章”,其學“貫穿《左氏》、《史記》,出入諸子,旁通金丹釋氏之學”,“讀《史》、《漢》及《通鑒》,皆標記其地形兵法,及有一策可用者,表而出之”,“卒時猶日錄邸報,每紙一幅,至兩千余”陳濟生·啟貞兩朝遺詩小傳,明代傳記叢刊本,臺北:明文書局.,紹芾三試不中,后絕意仕進。時黨爭正烈,兩黨之魁皆與之游,而他初不以黨故相善,然具曉其中曲折。他一生關注的是政務典章、地理兵法、經(jīng)濟時務諸事,合于“家學用事”之旨。
紹芾之子同吉英年早逝,聘妻王氏未婚守節(jié),繼炎武為嗣。顧炎武自幼便在嗣祖紹芾、嗣母王氏的撫養(yǎng)下長大。王氏是位受過良好教育、勤勞務實的女性,她把全部心血都貫注于炎武的培養(yǎng)教育上。炎武甫六歲,嗣母王氏即授以《大學》;九歲,教讀《周易》。顧炎武回憶說:“吾母居別室中,晝則紡績,夜觀書至二更乃息。尤好觀《史記》、《通鑒》及本朝政紀諸書,而于劉文成、方忠烈、于忠肅諸人事,自炎武十數(shù)歲即舉以教?!鳖櫻孜洹は儒醮T人行狀,亭林遺書十種,光緒刻本.十歲,嗣祖命讀《孫子》、《吳子》諸兵書,兼讀《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史記》等史書。十一歲,讀《資治通鑒》,至十四歲,始讀《詩經(jīng)》、《尚書》、《春秋》諸書。同時,嗣祖常常以所抄邸報教之讀,務其熟悉朝章典故及當朝政務。在這樣的家學條件下,顧炎武青年時代即已打好厚實的學術基礎,養(yǎng)成愛憎分明的道德人格。
綜上所述,可知顧炎武青少年時代的學習,是在嗣祖顧紹芾、嗣母王氏精心指導下進行的,從他們所教諸書看,注重史書、關注政務實學是其特點。這與當時流行的陽明心學是不同的。顧氏家族對炎武的期望顯然不是空談心性的理學家,而是能究心實學、匡時濟世的儒者。顧炎武說:“臣祖乃更誨之,以為士當求實學,凡天文、地理、兵農(nóng)、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悉。”顧炎武·三朝紀事闕文序,亭林余集卷六,學古齋金石叢書,光緒刻本.這段學習經(jīng)歷,為顧炎武日后學綜百家、融貫經(jīng)史打下了堅實的學問基礎。
顧炎武與經(jīng)學結緣大約在崇禎初。崇禎二年(公元1629年),張溥聯(lián)合諸文社,組成復社。顧炎武加入其中,時年十七歲,這使他有機會廣泛地接觸當時的進步文人,崇禎六年(公元1633年),復社中人大會蘇州,千人云集,十一年(公元1638年)復社中人又在南京抨擊閹黨阮大鋮,聲勢甚隆。這年秋,清兵入關,勢如破竹,連搗京畿要塞,直下山東濟南。當此國難深重之際,顧紹芾以為“士當求實學”,鞭策顧炎武去從事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崇禎十二年,炎武二十七歲,科考落第,面對清兵數(shù)度入關,他“感四國之多虞,恥經(jīng)生之寡術”顧炎武《亭林文集》卷六《天下郡國利病書序》.,毅然擺脫科舉的桎梏,專注于經(jīng)世之務的學習。為此,他開始搜集并積累資料,積極探尋明朝國貧民弱的原因,為《天下郡國利病書》的撰寫作了資料準備。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明朝滅亡。五月,清兵入據(jù)北京。留都南京眾文武大臣擁立福王朱由崧監(jiān)國,改元弘光,是為南明。面對江山易幟,民族危亡,顧炎武顧不得家難纏身,毅然投身抗清斗爭。弘光授以兵部司務官職,炎武撰寫了著名的“乙酉四論”,就地理形勢、軍制、農(nóng)田、錢法等方面問題,提出了他的治國方略??上乃恼撨€來不及進呈,南明弘光王朝就敗亡了。
入清之后,從順治二年至十八年(公元1661年),是顧炎武苦悶彷徨、四方求索的時期。南明的幾任監(jiān)國都相繼敗亡,國事陵夷,家難又起,他身陷囹圄,賴友人救助,幸免于難。此后只身遠游,足跡遍于齊、魯、燕、趙之地。他于南來北往之際,數(shù)謁明陵,以寄故國之思。
康熙初,顧炎武寫成《肇域志》,此后數(shù)年,是他“放跡江湖間,猶思理墳典”的時期,他以友人所贈二馬二騾裝載書卷,跋涉于秦、晉、魯、冀之間,讀書行旅,著述為樂??滴醵辏ü?663年),《明史》案發(fā),莊廷钅弓公元1670年),初刻《日知錄》八卷。十年,他拒絕了儒臣熊賜履參修《明史》的邀請。康熙十二年,三藩之亂發(fā),他深感“世乏劉荊州,托身焉可?!?,超然于亂世之外,返山東繼續(xù)《日知錄》的增改??滴跏吣辏ü?678年),三藩之亂平定在即,康熙皇帝深感“博學鴻儒,振起文運,闡發(fā)經(jīng)史,潤色詞章,以備顧問著作之選”《清圣祖實錄》卷七十一,康熙十七年正月乙未條.的重要,詔諭吏部開博學鴻儒特科,以招攬?zhí)煜旅咳朊魇佛^供職。顧炎武賴徐乾學周旋,得以逃脫薦牘。然修史之事,人多薦之,包括他的弟子潘耒。顧炎武乃以先妣臨終遺言“無仕異朝”之訓堅辭。
康熙十八年,顧炎武西入華陰,他的晚年就定居在這里,度過其人生的最后時光。他的《音學五書》歷三十余年,經(jīng)不斷修訂,至此臻于完善,于十九年正式刊定?!度罩洝烦蹩毯?,又歷十年增刪修改,積稿至三十余卷。他在《與人書》中說:“某自五十以后篤志經(jīng)史,其于音學深有所得,今為五書以續(xù)三百篇以來久絕之傳,而別著《日知錄》,上篇經(jīng)術,中篇治道,下篇博聞,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為今人道也?!鳖櫻孜洹度罩浖尅ぷ孕颉罚虾9偶霭嫔?984年影印本.下同.又在華陰縣建朱子祠和考亭書院,以表彰朱子,興復禮學。康熙二十年,游山西曲沃,而“衰病漸侵,行須扶杖”。二十一年正月,因上馬失足墜地,舊病復發(fā),翌晨溘然長逝,享年七十歲。
二、“經(jīng)學即理學”學術綱領的提出及其意義
在漢代以后的學術思想史上有所謂今古文之爭與漢學、宋學之爭,其中漢學、宋學之爭尤為激烈。由于漢學的主要形態(tài)是經(jīng)學,宋學的主要形態(tài)是理學,因而便產(chǎn)生出一個經(jīng)學與理學的關系問題。經(jīng)學與理學的關系原本是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可惜歷來學者很少深入討論它。而漢學、宋學之爭在歷史上往往表現(xiàn)為“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形式,當年,宋學崛起,將流傳千年的漢唐經(jīng)學“整體推翻”,而入清以后,漢學復興,學者又要將宋明理學“整體推翻”。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顧炎武提出分判“理學”、“經(jīng)學”的標準問題出來。他說:
理學之傳,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獨以為“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jīng)學也,非數(shù)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沒身而已矣?!苯裰^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jīng)而但資之語錄,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論語》,圣人之語錄也?!鄙崾ト酥Z錄而從事于后儒,此之謂不知本也。顧炎武·與施愚山書,亭林文集卷三.
顧炎武這段話是寫給施閏章的,施閏章字尚白,號愚山,宣城人,順治巳丑(公元1649年)進士,官至江西布政司參議,康熙巳未(公元1679年)召試博學鴻詞,授翰林院侍讀。施閏章博綜書籍,善詩詞,有《學余堂文集》二十八卷。施閏章父祖生前皆篤志理學,他本人也尊尚理學,所以顧炎武對他說“理學之傳,自是君家弓冶”?!肮薄倍值涑鲇凇抖Y記·學記》:“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币庵^施閏章家族世傳理學,子承父業(yè),不墜家聲。
但顧炎武接下去卻對宋明理學提出了強烈的質(zhì)疑與抨擊。清初學界批判理學之聲不絕于耳,但都不如顧炎武這段話厚重有力。他指出,古代無所謂“理學”之名,“‘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代雖無“理學”之名,但有義理之學之實,那就是“經(jīng)學”,如司馬遷說:“《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義數(shù)千?!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其義數(shù)千”,便是義理之學。然而經(jīng)學非積學數(shù)十年不能通,這正如晉代范寧《春秋谷梁傳序》所說:“君子之于《春秋》,沒身而已矣?!薄洞呵铩芬唤?jīng)須終身而學,其他各經(jīng)亦須終身而學。
唐代科舉考試,以明經(jīng)、進士二科為主干,明經(jīng)科重帖括與墨義,考生只要能記誦經(jīng)書便可中式;進士科重詩賦,考生須有較強的文學才華與創(chuàng)造能力,才有可能中選。相比之下,明經(jīng)科較進士科容易許多,因而為時人所輕視。全祖望《鮚土亭集》卷十二《亭林先生神道表》.然而就明以后的八股制藝而言,較之唐代明經(jīng)考試還要容易,考生不須記誦大部頭的儒家經(jīng)典,只須讀讀二程、朱熹等人的語錄就可以應試了。所以顧炎武批評說:“不取之五經(jīng)而但資之語錄,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倍绻獙W語錄,那應該學《論語》,因為《論語》是圣人的語錄。而宋明理學家的所謂“語錄”,多半類似禪僧語錄。舍圣人之語錄不學,而去學宋明理學家的語錄,那不是舍本逐末嗎?
顧炎武這段話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即“今之所謂理學”的學問含金量不高,稱不上什么學問,而只有“古之所謂理學”即經(jīng)學才稱得上真正的學問,在這里顧炎武有明顯的“黜(宋明)理學,尊(漢唐)經(jīng)學”的意味。
但顧炎武這段話至少在表面上有語意矛盾和模糊之處,他一方面說“‘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币环矫嬗终f“古之所謂理學,經(jīng)學也?!边@種語意矛盾和模糊之處反而增大了它的詮釋空間,引來不少學者專門對它說解,如全祖望對此語加以解釋說:“謂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jīng)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jīng)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不知舍經(jīng)學則其所謂理學者,禪學也。”據(jù)宋錢易《南部新書》卷二載:“太和中,上(唐文宗)謂宰臣曰:明經(jīng)會義否?宰臣曰:明經(jīng)只念經(jīng)疏,不會經(jīng)義.帝曰:只念經(jīng)疏,何異鸚鵡能言?”由此可見,連設科取士的皇帝也輕視明經(jīng)科.全祖望的解釋,大體不離顧氏本意,而更為概括。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里所謂的“理學”,不是作為學術專有名詞的“理學”,而是“義理之學”的縮語。否則,“經(jīng)學即理學”一語會造成極大的學術混淆。
南宋以后的大多數(shù)士人,自從學之始,所學即是所謂“濂洛關閩”之學,以為治學必由此一途徑,如明初薛王說:“ 洛關閩諸儒之書,皆根據(jù)至理而切于人生日用之實?!薄?洛關閩之書一日不可不讀,周程張朱之道一日不可不尊。舍此而他學則非矣。”明薛王·讀書錄,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當時并沒有學術史、經(jīng)學史一類書籍,學者若不能潛心于經(jīng)史之學,亦無從知道漢唐經(jīng)學究竟是怎樣的。所以顧炎武此論一出,在當時無異于平地一聲春雷,震聾發(fā)聵。梁啟超對顧氏此論給予了高度的評價:“‘經(jīng)學即理學’一語,則炎武所創(chuàng)學派之新旗幟也。其正當與否,且勿深論?!晕醿娊袢昭酃庥^之。此語有兩病。其一,以經(jīng)學代理學,是推翻一偶像而別供一偶像。其二,理學即哲學也,實應離經(jīng)學而為一獨立學科。——雖然,有清一代學術,確在此旗幟下而獲一新生命?!^理學家者,蓋儼然成一最尊貴之學閥而奴視群學。自炎武此說出,而此學閥之神圣,忽為革命軍所粉碎,此實四五百年來思想界一大解放也?!绷簡⒊ゎ櫻孜渑c清學的“黎明運動”,見清代學術概論.
一九七四年,錢穆先生在臺灣開講《經(jīng)學大要》,其第二十九講中有這樣一段話:
《顧亭林文集》卷三《與施愚山書》曾說:“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jīng)學也。”我寫《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便引用了他這句話,可是講得不清楚。《近三百年學術史》是民國二十年在北平寫的。到現(xiàn)在隔了四十多年。最近我又寫了一篇《顧亭林學述》,再講“經(jīng)學即理學也”這句話,我算是講清楚了。經(jīng)學就是理學,要讀經(jīng)學才有理學,舍掉經(jīng)學沒有理學了。粗看這話好像只要講經(jīng)學不要講理學,顧亭林是處在反理學的態(tài)度。這樣說最多講對了一半,因為顧亭林《日知錄》里講得很詳細,宋朝、元朝都有經(jīng)學,所以那時候也有理學。明朝人沒有經(jīng)學了,有什么理學呢?不講經(jīng)學的理學,只有明朝,王學不能叫理學。顧亭林是這樣的意思,他是反王學,不是反理學。《錢賓四先生全集》第五十二冊第八五0~八五一頁.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
錢穆先生以為,他花了四十年才弄清楚了顧炎武這段話的意思。然而他四十年的研究思考是否完全符合顧炎武的觀點,則是一問題。即使完全符合,那顧炎武的觀點是否完全正確,又是一問題。講得明白一點,顧炎武所說的“今之所謂理學”,應指晚明王學末流“束書不觀,游談無根”者,錢穆先生說“宋朝、元朝都有經(jīng)學”,當然不錯,但那基本是用理學的方式說經(jīng)。錢穆先生又說“不講經(jīng)學的理學只有明朝,王學不能叫理學?!边@也不符合事實,明朝人豈不講經(jīng)學?王學爭辯《大學》古本,又豈不是經(jīng)學?錢穆先生本人站在宋學的立場研究清代學術,雖然他力求客觀,但他也力圖緩解顧炎武觀點與自己立場的沖突?;剡^頭來,我們再來審視顧炎武的觀點,正如上面所引梁啟超先生的話說,“理學即哲學也,實應離經(jīng)學而為一獨立學科?!笨v觀儒家經(jīng)典詮釋的發(fā)展歷程,大約有三種不同的進路:一是政治義理學的進路,西漢董仲舒所倡導的春秋公羊學、北宋中期王安石的周禮學,以及晚清龔自珍、魏源、康有為等人的春秋公羊學皆屬于此一經(jīng)典詮釋的進路。二是哲學義理學的進路,魏晉時期玄學化的經(jīng)學、宋明時期理學化的經(jīng)學皆屬于此一經(jīng)典詮釋的進路。三是歷史考證學的進路,東漢時期的古文經(jīng)學、明清時期楊慎、梅 、顧炎武、閻若璩、惠棟、戴震、阮元等人的考據(jù)學屬于此一經(jīng)典詮釋的進路。顧炎武提出要以經(jīng)學代理學,不承認宋明理學作為一種學術形態(tài)的獨立地位,不承認哲學義理學的經(jīng)典詮釋進路,其觀點是不免偏頗的。
然而在思想史的發(fā)展歷程中,許多時候真理性問題并不是唯一的評價標準,我們不能說,絕對真理在某一歷史時刻掌握在某人的手里,因此評價一位思想家,除了其思想中所包含的真理性因素外,很重要的一點還要看此一思想在歷史中所發(fā)揮的影響是怎樣的。而作為思想史研究工作者,我們通常所采取的也是“沿流溯源”的考察方法,譬如清代學術是以乾嘉時期的經(jīng)典考據(jù)學為主要代表的,那乾嘉時期的經(jīng)典考據(jù)學思潮是如何發(fā)展起來的呢,沿流溯源,上溯于清初顧、黃、王、顏等大學者、大思想家,我們會發(fā)現(xiàn)顧炎武等人的學術思想與乾嘉考據(jù)學思潮的關系更為直接和密切。顧炎武的學術地位亦因此而大為提高。這也許近似于中國古代社會“母以子貴”的道理吧?
中國古代經(jīng)學思想史的發(fā)展,可以劃分三個大的階段:(1)漢唐經(jīng)學;(2)宋明理學;(3)清代經(jīng)學(復歸漢唐經(jīng)學)。這似乎走了一條否定之否定的路線。從漢唐經(jīng)學到宋明理學的轉折,有一個過渡期的標志,即如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八《經(jīng)說》所稱:“自漢儒至于慶歷間,談經(jīng)者守訓故而不鑿,《七經(jīng)小傳》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經(jīng)新義》行,視漢儒之學若土梗?!倍伤蚊骼韺W到清代經(jīng)學的轉折,也有一個過渡期的標志,那就是顧炎武的這一段話:“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jīng)學也,非數(shù)十年不能通也?!边@一段極耐人尋味的文字,反映了一代宗師轉移和引領學術方向的智慧。
三、通經(jīng)致用的治經(jīng)宗旨
顧炎武會通群經(jīng),博采歷代經(jīng)說,對漢唐舊注、宋明新說都詳加采摭,細為考訂,擇善而從,而不墨守一家之說。張舜徽先生曾認為,顧炎武之學以朱熹為宗。顧氏固然尊重朱子,但他也有不少批評朱子的言論,與其說顧炎武學宗哪家,不如說他學宗“六經(jīng)”。周予同說:顧炎武的經(jīng)學思想,是有其經(jīng)世內(nèi)容的,他反對理學,是因為理學的空疏無物;他推崇東漢,是因為東漢經(jīng)生的節(jié)義;他考辨古音古事,是為了明道救世;他提出“博學于文”,卻又與“行己有恥”并重。從其治學方法來講,主張由文字音韻的研究進而通經(jīng),但其目的是為了通經(jīng)致用。從顧炎武到章炳麟,周予同經(jīng)學史論著選集第75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考察顧炎武一生的經(jīng)學研究,確如所論。他曾多次明確表示,他提倡經(jīng)學,就在于“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所以,用“通經(jīng)致用”來概括他的治經(jīng)宗旨是符合實際的。
顧炎武說:“國家之所以取生員而考之以經(jīng)義論策表制者,欲其明六經(jīng)之旨,通當世之務也。”顧炎武·生員論中,亭林文集卷1.他在《與人書》中明確表達了他通經(jīng)濟世、明道救人的主張:
孔子之刪述六經(jīng),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蟲魚、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語此也。故曰:“載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狈颉洞呵铩分?,言焉而已,而謂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書,將欲謂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見于此,故凡文之不關于六經(jīng)之旨、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而既以明道救人,則于當今之所通患,而未嘗專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避也。顧炎武·與人書,亭林文集卷4.
“文不關于六經(jīng)之旨、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事“于當今之所通患而不敢以避”,鮮明地表達了顧氏的救世決心與意愿。文中所說的“通患”、“未嘗專指其人”,是指國家社會之中所存在的帶有普遍性的弊端,而非特指某些個別現(xiàn)象。面對經(jīng)學流衍衰變、原始儒學精神的不斷喪失,他大張經(jīng)學旗幟,就是要恢復經(jīng)學規(guī)切時弊、教化人倫、救民水火而見諸行事的功能和作用。
出于明道救世的目的,顧炎武抱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開展他帶有實用目的的經(jīng)學研究。他一生著述甚豐,僅經(jīng)學類著作就有十余部,《日知錄》三十二卷,積三十余年乃成,為其一生精力所注;從其由音韻文字而通經(jīng)的經(jīng)學思想出發(fā),他深入研究古音,考證古韻,著《音論》三卷、《詩本音》十卷、《易音》三卷、《唐韻正》二十卷、《韻補正》一卷,合稱“音學五書”。此外還有《左傳杜解補正》三卷,《九經(jīng)誤字》一卷,《石經(jīng)考》一卷,等等,開辟了清代以音明經(jīng),通經(jīng)明道,明道救世的學術路線。他頗為自信地說:
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某自五十以后,篤志經(jīng)史,其于音學深有所得,今為五書,以續(xù)三百篇以來久絕之傳。而別著《日知錄》,上篇經(jīng)術,中篇治道,下篇博聞,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為今人道也。顧炎武《日知錄集釋·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下同.
顧炎武遵守先妣“無仕異朝”的遺訓,始終以明遺民自居。所以他申明自己的治學宗旨是經(jīng)世致用,卻又有所等待,待“王者起”,始“見諸行事”,而不為今人道。這無異要表明,他所說的經(jīng)世致用,并非要為清廷做什么,而是在為一個以明道救世為己任的儒家學者自我定位。參見陶清·撥亂反正回歸原典顧炎武的學術思想改造綱領,合肥學院學報2005-11
顧炎武還把“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的經(jīng)學主張落實到重視“三禮”研究的方面。他說:“值此人心陷溺之秋,茍不以禮,其何以撥亂而反之正乎?”顧炎武·答汪苕文,蔣山傭殘稿卷2,載顧亭林詩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錢穆先生曾指出:“凡亭林論學,舉其尤要者,曰人才,曰教化,曰風俗,而尤致謹于禮,此皆其論經(jīng)學之要端深旨所在也。”錢穆·顧亭林學述,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8,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顧炎武認為,禮聯(lián)系著人倫日用、社會教化、風俗禮儀:
有人倫然后有風俗,有風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國家。先王之于民,其生也為之九族之紀、大宗小宗之屬以聯(lián)之;其死也為之疏衰之服、哭泣殯葬虞附之節(jié)以送之;其遠也為之廟室之制、礻嘗之禮、鼎俎籩豆之物以薦之;其施之朝廷,用之鄉(xiāng)黨,講之庠序,無非此之為務也。故民德厚而禮俗成,上下安而暴匿不作。顧炎武·華陰王氏宗祠記,亭林文集卷5.
歸根結底,禮還是治國平天下的基本工具:
禮者,本于人心之節(jié)文,以為自治治人之具。是以孔子之圣,猶問禮于老聃。而其與弟子答問之言,雖節(jié)目之微,無不悉備。語其子伯魚曰:“不學禮無以立?!薄多l(xiāng)黨》一篇,皆動容周旋,中禮之效。然則周公之所以為治,孔子之所以為教,舍禮其何以焉?顧炎武·儀禮鄭注句讀序,亭林文集卷2.
正因如此,顧炎武從五十歲后開始重視對禮的研究,他一方面,對清以前的人倫風俗作普遍的考察,以把握風俗變遷與歷史治亂的關系。《日知錄》卷十三載有周末風俗、兩漢風俗、正始風俗、宋世風俗諸條目。他考周末風俗,注意到戰(zhàn)國初年一百三十余年間,“邦無定交,士無定見,……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盡矣”的事實,也注意到正始之際,“一二浮誕之徒,騁其智識,蔑周孔之書,習老莊之教,風俗又為之一變”。更針對時人崇尚“正始遺風”,引《晉書·儒林傳序》批評云:“擯闕里之典經(jīng),習正始之余論,指禮法為流俗,目縱誕以清高?!灾聡鲇谏?,教淪于下,羌戎互僭,君臣屢易,非林下諸賢之咎而誰咎哉?”顧炎武·正始,日知錄集釋卷十三.另一方面,他考察歷代風俗變化與社會教化的關系,從中發(fā)現(xiàn)加強社會教化的重要性。他考察歷代禮學之盛衰,或衣冠南渡,把中原禮儀散布各地;或禮教淪喪,致神州陸沉中原涂炭。所以,他強調(diào)“教化紀綱為不可闕矣”,他提出一方面士大夫要做世人的表率,樹立廉恥之心;一方面在制民之產(chǎn)的基礎上,實行社會教化。他引羅仲素之語說:
教化者,朝廷之先務。廉恥者,士人之美節(jié)。風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則士人有廉恥;士人有廉恥,則天下有風俗。顧炎武·廉恥,日知錄集釋卷十三.
今將靜百姓之心而改其行,必在制民之產(chǎn),使之甘其食、美其服,而后教化可行,風俗可善乎!顧炎武·人聚,日知錄集釋卷十二.
顧炎武稱其晚年在關中“略仿橫渠藍田之意,以禮為教”,在社會風俗敗壞、道德淪喪的時代,他注意到禮對于維系世道人心的作用,試圖推行禮教,移風易俗,撥亂反正,這正是他通經(jīng)致用思想的體現(xiàn)。他還注意到,必須讓百姓獲得基本生活保障,才能夠推行社會教化,這說明顧氏從事經(jīng)學研究,能夠把握到問題的實質(zhì),并且注意到理論聯(lián)系實際。
顧炎武后來把“博學于文”和“行己有恥”結合起來加以提倡,也是有鑒于明清之際風俗敗壞的現(xiàn)狀而提出的救治措施。顧炎武說:
愚所謂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于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恥之于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不被其澤,故曰:“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眴韬簦∈坎幌妊詯u,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于圣人,而去之彌遠也。顧炎武:《亭林文集》卷三《與友人論學書》.
按顧炎武自己的解釋,“博學于文”即自一身而至家國天下,凡所以修齊治平之學問知識,皆儒者所當學。而不只是談天說性,“專用心于內(nèi)”,以致“士無實學”,惟務清談。這顯然是對明亡原因進行深刻反省而產(chǎn)生的,它把人們認識的對象和范圍擴大了,不只是體驗無所不在的天理本體,不只是傳統(tǒng)的“格”倫理之物、“致”道德之知,而是人類面對的自然世界和歷史文化世界的實體實理,凡所以經(jīng)國治政、民生日用之學問,都應當學習。
“行己有恥”的恥系指人的羞愧之心,為保護人格之尊嚴,對不道德的行為不屑為之,對加之于身的侮辱不能容忍,皆可謂有恥。所以孔子說:“行己有恥?!惫茏舆€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睂u提到立國之本的高度。顧炎武認為,恥是貫穿于子臣弟友出入往來辭受取與等日常生活之間的事,是做人的根本。士大夫當以天下為己任,不恥于自身之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不被其澤”,也即以天下之蒼生百姓不得享有太平而為己之恥。這就把恥聯(lián)系著士大夫濟世安民的責任感。顧炎武還說:“君子之為學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撥亂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勢之何以流極而至于此,則思起而有以救之。”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亭林余集·與潘次耕札》,中華書局1983年版.這就是士大夫階級的責任。所以,士大夫階級的有恥無恥是至關重要的,因為“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jié)。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按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鳖櫻孜洌骸度罩浖尅肪硎读異u》.
應當注意的是,孔子講博學,是指君子應當具備的一種素質(zhì);講有恥,是說作為一個“士”,應當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而顧炎武把“博學于文”和“行己有恥”二者結合起來,一方面是針對明末清初鼎革時期明臣變節(jié)投靠清廷的現(xiàn)實而發(fā)出的批判,一方面則出于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須改造士大夫自身的深刻構想。他批評明末士大夫束書不觀,游談無根,寡廉鮮恥,粘出“博學”“有恥”兩條,作為求學做人的根本,并把它聯(lián)系國家大事,可見他提倡“博學于文”和“行己有恥”,是要在學問人格上行“撥亂反正之事”,破“明心見性之空言”,以立“修己治人之實學”。這些,顯然都與他通經(jīng)致用的治經(jīng)本旨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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