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歷代選本之精要者,多被各類叢書收錄。對叢書所收歷代選本的統計分析顯示,中國歷代選本的編纂呈現波浪式的發展軌跡。各種文體的選本種數由多到少依次是詩選、文選、詞選、曲選、謠諺選、賦選。各時代詩文作品受歡迎程度由高到低依次為隋唐五代、漢魏六朝、宋、清、明、元、先秦、西夏遼金、清代以后。大量的專題性選本包含了極為豐富的文化意蘊。十大選家與十大叢書對中國歷代選本之興盛存傳功不可沒。
關鍵詞:選本;格局分布;文化意蘊
中圖分類號:I20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11-0112-04
古籍叢書是我國的重要文化遺產,其源流之長、數量之巨、品類之多,世所罕見,叢書的輯印使得許多重要的古籍得以保存和流傳。中國歷代選本之精要者,多被各類叢書收錄。我們不避煩瑣,通檢《中國叢書綜錄》(收叢書2797種,含子目七萬多條)①、《中國叢書廣錄》(收叢書3279種,含子目50780條)②、《中國叢書綜錄續編》(收叢書1100余種)③,汰除重復,共得歷代選本1470種。本文試圖通過對叢書所收歷代選本的統計分析,描述中國歷代選本的總體狀況、分布格局,探討其文化意蘊。為確保數據的準確性,我們將1470種選本的相關資料輸入計算機,制作成Excel電子表格,運用其自動排序統計功能進行統計分析。下面是有關統計結果與分析。
一、選本的時代分布與文體格局
分類統計各時代編纂的每種文體選本的種數,我們可以了解中國歷代選本的時代分布與文體格局。為此,我們以選本的編纂時代與文體類型為坐標,對歷代選本分門別類進行了統計(統計結果見表1)。

從表1反映出的各個時代所編纂的選本總量來看,中國歷代選本的編纂呈現出明顯的波浪式發展軌跡。漢魏六朝是選本的發軔期,隨著文集的編撰與集部的確立,選本編纂之風漸興,表1顯示歷代叢書收錄此期選本3種,其中著名者為蕭統所編《文選》與徐陵所編《玉臺新詠》,一雅正一艷俗,相映成趣,開選本編纂風氣之先。隋唐五代文學繁盛,加之六朝以來選本編纂之風的流衍,一時選本大興,達到21種,其中著名者如“唐人選唐詩”十種,已成為研究唐代詩歌趣味與審美風尚的珍貴文本。宋代偃武修文,君臣上下皆文藻相樂,加之科舉的推動,印刷術的改進與刻書業的發達,選本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達到80種,較此前之唐代增加了近4倍。在連續七百年的高歌猛進后,降至金元,選本消歇,下滑至43種。有明一代,思想活躍,各種文學思潮風云際會,皆以選本為之張目,加之市民文學的勃興與欣賞趣味的多元化,選本復盛,超邁前代,達到283種。清代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集大成時期,各種文體的繁榮共競帶來選本的昌盛,加之清王朝以整理圖書文獻的名義大量征召文人入館修書,采擇審定,裁訂刊行,選本種數激增至657種,蔚為大觀。清代以后,西學東漸,文學轉型,選本式微,但由于文學發展的歷史慣性及文學承傳的實際需求,選本種數仍然達到378種。就某一文體選本來看,情況也基本相似,如表1中詞選的種數呈曲線變化:3(隋唐五代)——12(宋)——6(金元)——9(明)——28(清),這與我們對詞體發展歷程的總體認識——所謂始于隋唐、盛于兩宋、敝于金元、衰于明、中興于清非常吻合。縱觀中國歷代選本的發生發展歷程,雖然潮起潮落,但卻一脈相承,從未斷絕,顯示了選本消費的旺盛需求和選本編纂的強大生機。
表1反映出的文體格局分布情況是,詩選(808種)最多,其次是文選(358種)、詞選(103種)、曲選(包括散曲選和戲曲選,共99種)、謠諺選(26種)和賦選(9種)。這種格局分布表明:選本的編纂受制于古人的文體觀念。總體來看,中國古代強調詩以言志、文以載道,視詞、曲為小道艷科、市井俗音,對來自下層民間的謠諺更是不予正眼相看,故詩文選本多而詞曲選本少。對文體重視程度的不同直接影響了讀者的消費欲求與選家的編纂熱情。大量詞、曲、謠諺選本的客觀存在也反映出中國古代雅俗兩類文學的并行發展與交相輝映,“俗雅之間的互動,使文學的長河陸續得到新鮮活水的補充和激蕩,而保持著它的長清”④。分體選本中賦選只有9種,這反映出賦在中國古代文學發展長河中的尷尬處境。在中國古代各體文學中,賦是真正意義上的“一代之文學”,自有漢一代的極度輝煌后就走向衰落。漢末魏晉抒情小賦、南北朝駢賦、唐代律賦、宋代文賦皆向文靠攏以至合流,源于詩而歸于文,為詩為文又非詩非文,賦的這種特殊性使得歷代專收賦之選本相對較少,大量的賦是靠兼收并蓄型文學總集如《文選》、《文館詞林》、《文苑英華》等賴以存世流傳。
二、選本反映出的各時代詩文作品受歡迎程度
統計各時代作品被選編的頻次并進行排名,我們可以窺知各個時代作品受歡迎的程度。為此,我們以《中國叢書綜錄》等三大工具書中的“歷代之屬”為基礎,細加整理,將相關選本重新劃分為斷代選本、跨代選本、通代選本三種類型,對各代作品被選編的頻次進行統計。統計時,一種斷代選本視為該時代作品被選編一次,一種跨代選本視為該選本所跨時代作品各被選編一次,一種通代選本則視為該選本所選各代作品各被選編一次。統計結果見表2。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只有詩、文是貫穿整個中國古代的文學樣式,詞、曲均后世所興,且各有先后,謠諺則由民間自發生成,創作時代難以一一考定,為保證統計概率的均等與統計結果的可信,表2只統計各時代詩文作品被選編的頻次,據以反映各時代詩文作品受歡迎程度。另外,專題性選本是為某種專門動因而編纂,并非僅因“歡迎”而選,故表2未將專題性選本納入統計范圍。為保證數據的科學性,我們放棄了對數據周詳性的追求,但所謂嘗鼎一臠,據此也可窺知選家的趣尚。
從表2所列數據可知,各時代詩文作品中被選編頻次最多、受歡迎程度最高的是隋唐五代,其他依次為漢魏六朝、宋、清、明、元、先秦、西夏遼金、清代以后。選家之趣尚直接取決于讀者之趣味(選家本身亦屬讀者),這一受歡迎度排行榜應該說是讀者和選家的共同選擇。

這與我們的心理預期基本一致,數據的定量統計為我們的直覺感受和定性解說提供了有力的支持。隋唐五代向來被視為中國古典詩文的巔峰期,文采斐然,光耀千古,此期詩文作品受到讀者和選家的最大熱捧,本屬正常;漢魏六朝文學走向自覺,文星璀璨,建安風骨、正始之音、太康之風、永明體、山水詩、美艷的宮體、典麗的駢文,其受歡迎度僅次于隋唐五代,也不意外;宋代文風多樣,平淡為宗,在唐音之外別立宋調,此期詩文作品受歡迎度名列第三,亦可理解;清勝于明,早為公論。至于先秦詩文作品受歡迎度屈居第七,一方面說明作為中國文學的源頭,其對中國后世文學的影響不容忽視及后人對其關注之不絕如縷,另一方面也說明雖然中國古代復古風潮前呼后擁,遞變不絕,但終究復古不敵革新,求新求變乃是文學發展進步的必然。
三、專題性選本的文化意蘊
中國歷代選本中有大量的專題性選本,如唱酬、題詠、郡邑、氏族、課藝之類,構成中國歷代選本中一道奇異的風景線,其中包含了非常豐富的文化意蘊。為了解此類專題性選本的編纂情況與走向,我們編制了表3。
表3顯示,在專題性選本中,唱酬類選本種數最多。中國古代文士因為交游唱和、求學應舉、為官轉徙、遷居避亂等原因,送往迎來極為頻繁,分離聚合亦為常事,人際交往互動的需要使得唱酬賦詩蔚然成風。孔子論《詩》,即有“興觀群怨”之說,其中“可以群”指的就是詩具有交際功能。詩,特別是唱酬詩,在中國古代社會交往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誠如周裕鍇先生所言:“唱酬詩是儒家的禮儀文化和人倫精神在詩歌領域的特殊表現形式,詩人在唱酬中詩藝和人格都有可能得到提高”,“最大的意義在于使日常生活詩意化”,“在充滿缺陷的現實世界中,以藝術的競技和應答來實現人的‘詩意地棲居’”⑤。

除唱酬類選本外,文士縱游山水,雅好書畫,導致題詠類選本的風行。古代文士重郡望,貴里籍,往往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郡邑類選本大量涌現。宗法社會中,個人的成敗榮辱往往與所在宗族的勢力消長密切相關,故而宗族與家族受到古人的極大重視,加之揚名立萬、光耀門楣等動機,氏族類選本亦長盛不衰。
郡邑類選本和氏族類選本的大量涌現表明古代文士對郡邑與氏族的看重。深究起來,這與古代選舉進身制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中國古代為宗法社會,官員的選舉一向以“鄉舉里選”為基礎,鄉邑清議直接關涉到文人入仕之路的暢達與否。從漢代的察舉孝廉到魏晉的九品官人法,郡邑與氏族在其中都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趙翼《廿二史劄記》曰:“魏文帝初定九品中正之法,郡邑設小中正,州設大中正,由小中正品第人才,以上大中正,大中正核實,以上司徒,司徒再核,然后付尚書選用。”⑥ 郡邑承擔著“品第人才”的權責,而氏族名望、勢力的大小則直接影響郡邑的品第行為與結果。雖然隋唐以科舉代替了九品官人法,但傳統既已形成,社會的宗法制基礎也并未動搖,同族同郡之前賢先達的援引舉薦對士人仕途的重要影響也是不言而喻,這從歷代行卷干謁之風的長盛不衰中不難窺知。
從表3我們可以看出,上述專題性選本的編纂發軔于漢魏六朝,漸興于唐,其后除金元時代略有衰歇外,愈到封建社會后期,唱酬、題詠之風愈盛,郡邑、氏族類選本愈多。讀書應舉乃是古代文士的第一人生要務,為舉業服務的課藝類選本應運而生。《中國叢書廣錄》、《中國叢書綜錄續編》皆不設課藝之屬,表3中該項數據主要據《中國叢書綜錄》統計,數目不多,但亦能從中略窺中國古代課藝之盛。20世紀初晚清政府廢科舉,立新學,此后課藝類選本急劇衰落,表3中清代課藝類選本尚有15種,清代以后陡降為1種,也生動反映出這一歷史變遷。
四、十大選家與十大叢書
從前文我們已能真切感受到中國歷代選本之興盛,那么,在選本之興的過程中,哪些選家做出的貢獻最大?我們通過對歷代各選家編纂選本種數的統計排比,列出了十大選家(見表4)。十大選家實為13人,因為有4人并列第十位。

從十大選家所處時代來看,明代最多,占了6位;清代次之,占4位;剩余3位為民國。從十大選家的身份來看,一般都是著名文學家,如居十大選家之首的曹學佺為明代著名詩文作家,梅鼎祚為明代著名詞曲家,與湯顯祖、屠隆、汪道昆等為友,楊慎、鐘惺、馮夢龍、馮惟訥亦皆為明代著名文學家。屠倬、汪楷、陸次云、謝鼎镕、易順鼎亦皆以詩文名家。在明清兩代10位選家中,曹學佺、楊慎、鐘惺、馮惟訥、屠倬皆為進士,占50%,他者如梅鼎祚曾為國子監生,陸次云曾舉博學鴻詞,只有馮夢龍科場不遇。
在全部13位選家中,以經商為業者僅周慶云1人,他雖為近代滬上巨賈,但亦雅好辭章,著述頗豐。章太炎《周湘舲墓志銘》說他“家既給足,藏書至十余萬卷”,“清世膏腴之家,亦頗有秀出者,往往喜賓客,儲圖史,置酒作賦,積為別集,以自異流俗。顧文行之士亦蔑之,謂其以多財著書,大抵假手請字,無心得之效也。吾世有吳興周子者,獨異是”⑦。
選家自身的文學造詣與欣賞品位保證了選本的質量,這是中國歷代選本興盛不絕、影響深遠的重要原因。而推動中國歷代選本興盛的根本力量是文學創作與消費的主體即廣大文士墨客,商賈之刊刻印行固不可少,但絕非決定力量。
最后,我們對單種叢書收錄的選本種數亦做了統計(見表5)。

從十大叢書的構成來看,既多匯聚百川之作如《四庫全書》、《四部叢刊》、《四部備要》等,亦有專收文學著作之《中國文學精華》;既多古代叢書,亦有近代叢書如《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既多廣收博取各類文體之作,亦有專錄某一文體之作如《石倉十二代詩選》,甚而專錄酬唱類選本之作如《是程堂倡和投贈集》;既多大陸本土之作,亦有臺灣之《正中文庫》。
十大叢書的廣泛代表性,一方面說明中國歷代選本之興乃是眾多熱心文化事業的人士與機構共同努力的結果;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選本的普遍受歡迎、巨大的消費需求和重要影響力。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各類叢書樂于收錄眾多選本。
注釋:
① 上海圖書館:《中國叢書綜錄·編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頁。
② 陽海清、陳彰璜:《中國叢書廣錄·前言》,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
③ 施廷鏞:《中國叢書綜錄續編·序》,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④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1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頁。
⑤ 周裕鍇:《詩可以群:略談元祐體詩歌的交際性》,《社會科學研究》2001年第5期。
⑥ 趙翼:《廿二史劄記》第8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65頁。
⑦ 章太炎:《周湘舲墓志銘》,《章太炎全集》第5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79頁。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