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相對論,是互聯網經濟的一個核心特征。互聯網沒有中心,所有節點都是相對的中心。
安娜帕娜想用同一筆錢,雇用三個失業工人中的一個。雇用哪一位,才能讓這筆錢對窮人幫助最大呢?迪努最窮,看來應該雇他,才能讓這筆錢用得其所。但是,畢山諾最近才從小康墜入困頓,而另外兩位一直受窮,因此畢山諾是三人中最不快樂的。雇畢山諾所能增加的快樂值在三人中最大。不過,若季妮患有慢性病,如果雇她,這筆錢所能提高的生活質量在三人中最高。到底應該雇誰呢?
阿瑪蒂亞#8226;森講的這個故事,讓我上了三次當。每一次,我都覺得應馬上做出決定;但每一次,又發覺后面的情況更加值得考慮。
安娜帕娜面對的問題,叫做“可能世界”的問題。理論上用“可能世界”這個術語,表述倫理問題與實踐問題。還有,它屬于后現代問題。后現代倫理或后現代道德的特點是,當可能世界遇上豐富多彩的日常生活時,選擇答案可以是多元化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安娜帕娜的問題與互聯網經濟面臨的問題,可以視為同一個問題。要問的都是:我們做出的經濟選擇,放在日常生活語境中看,怎樣才算“好”的。

問題的由來
從沒有聽阿瑪蒂亞#8226;森提到過互聯網,但我發現互聯網許多根上的領悟,都來自與互聯網無關的人。阿瑪蒂亞#8226;森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學術興趣在倫理經濟學方面。同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他和卡尼曼價值觀相同,而研究方向相反:他從倫理方面將經濟價值相對化;卡尼曼從心理方面將經濟價值相對化。在價值相對論上,正好是一對。
價值相對論,是互聯網經濟的一個核心特征。互聯網沒有中心,所有節點都是相對的中心。因此從互聯網的角度看世界,世界就是一個球,任何一點都是中心,又都是相對的。但這樣一來,我們馬上就會面對一種經濟上選擇的困境:我們辛辛苦苦創造的財富,就其最終結果來說,好不好沒個準。那么我們怎么才能知道,我們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呢?什么事情在經濟上有意義,什么沒有意義呢?
傳統經濟學沒有給我們答案,他們一般不關心“應該”如何的問題,認為這是倫理學家的問題。作為生產活動的可能世界,只有一個標準化的最佳選擇。拿安娜帕娜的例子來說,傳統觀念是只問效用不問價值:只要有錢,沒有區別。阿瑪蒂亞#8226;森正好就是為數不多的獲得諾貝爾獎的倫理經濟學家之一。而且同卡尼曼一樣,在質疑經濟人理性這個根上,與互聯網經濟有嚴重的“共謀”傾向。所以值得我們研究。
從互聯網的本性,我們可以推斷出它在“可能世界”問題(也就是個人選擇和社會選擇問題)上的立場:有別于將可能世界建立在倫理與道德的生產社會性基礎上的立場,后現代的可能世界,以充滿個性的日常生活為基礎。一位名人答記者問“家里聽誰的”時,妙答:大事聽我的,小事聽她的;但家里無大事。日常生活就是“無大事”的領域,這里可以容納多元化——怎么都可以。互聯網的個性化經濟,本質上就是“怎么都可以”(選擇自由化)的經濟。我們要探討的,是這樣一種選擇高度自由化的經濟的倫理性規則。
問題的表述
阿瑪蒂亞#8226;森的價值論,稱為能力理論。在這種理論看來,功能不等于能力(在卡尼曼那里是“有錢不等于快樂”)。功能(即效用)是唯一的,能力(即價值)是多元的。同一個效用值,可以對應多種能力的實現,所以能力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集,森稱之為“能力集”。在安娜帕娜的例子中,效用值是唯一的,雇人的錢是同一筆錢,同一個數;但價值是多元的,同一筆錢有實現三種價值的“能力”,平等主義的價值(迪努)、古典功利主義價值(畢山諾)和生活質量的價值(若季妮)。而三種價值是異質的、相對的,難以通約和比較。
那什么叫“好”的呢?“好”(good,善)是倫理學的核心價值。上述選擇,可以說,都符合“好”的標準。這就是價值上某種程度的“相對主義”。顯然,它沒有那么可怕。對于互聯網來說,這種多元選擇,可以說將司空見慣、無處不在。俗話說得好: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傳統經濟學只考慮中間結果,不考慮最終結果,所以認為“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根本不是經濟問題,或歸于心理學,或歸于倫理學。但后現代主義的最主要特征,就是把真實世界中的最終結果(幸福或正義),而不是中間結果(如效用)作為經濟學的核心。這樣,分歧就不可避免。
互聯網站在哪一邊呢?因為它必須向個性化方向發展,向精神文化體驗方向發展,所以,他只能投后現代主義一票,否則他在經濟實踐中就會賠慘了。比如,為什么《傳奇》好,世嘉的網游在中國就吃不開?沒什么好講的,人心就像東南西北風,非要納入經濟人理性的模子,就脫離了真實世界。
我注意到趙汀陽的名著《論可能生活》(直譯就是“論作為日常生活的可能世界”),極具這種前衛意識。趙汀陽雖然不知互聯網為何物,但他敏感地意識到,所謂可能世界,并非康德時代那種變動不居的純粹理性統治的世界,而是如列斐伏爾、鮑曼、利奧塔所說的日常生活的世界。現代性的社會倫理道德,必須經受后現代倫理道德的檢驗,從生產世界回到生活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只字不提互聯網,反而可以參透互聯網的神髓。互聯網就是在碎片化(好聽點叫節點化)生存中,找的善的先于權利的意義。
綱領化
如果把互聯網本性中生發出的獨有立場,在“可能世界”問題上系統化,可以得出幾個重要原則:
第一,善先于權利的原則。互聯網并不刻意介入哲學之爭,但它對問題有自己的利益和看法。如果深算下去就會發現,“善先于權利”是個性化的前提性的命題。從這個意義上,可以理解鮑曼對于先于社會性的道德和責任的看法。相對于這個命題,盧梭看來要當最大的壞蛋了。從后現代觀點看,盧梭過分強調可交換權利的價值優先性,這就堵住了互聯網向個性化、異質性方向發展的理論上升通道,所以必須“批倒批臭”。
第二,切合日常生活語境的原則。阿瑪蒂亞#8226;森的能力理論,集中體現了在可能世界中切合日常生活語境的原則。檢驗互聯網經濟行為的效果好不好,不是依據教條,而是看“普遍真理”能不能切合當下語境,符合個性化要求。連鮑曼主張的后現代倫理道德,也有別于相對主義,是講切合語境。互聯網經濟最終的倫理指向,是人有能力實現他希望的生活方式。
第三,以圖式為橋梁的原則。康德所說的圖式,是容納感性與理性的中間地帶;皮亞杰的圖式,還有演進生成的含義。道德圖式是對經驗慣習進行編碼解碼,形成有限理性的普遍規則的地方,它使善具有感性形式、理性內容。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反對絕對理性,但不反對普遍性,但認為普遍性不能脫離體驗而存在。互聯網肯定在有限重復博弈中演進生成共同知識,以指導實踐和道德行為。
第四,懸置絕對理性的原則。互聯網反對把經濟人理性作為指導經濟倫理的原則。不是因為它不能作為極限存在,而是因為它不能作為現實存在。因此,對經濟人理性的合理態度,是揚棄與懸置。就像我們明明知道極限值不可達到,但既不否定它的存在,也不把它當作現實一樣。
安娜帕娜應該怎么辦呢?她應該用范圍經濟,而不是規模經濟的方式處理問題。她也許會發現,她真正需要別人完成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組細分任務。她可以因人而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