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墻內的夏令營

本刊記者 王珊珊 本刊實習生 劉 偉

開學已有一月，結束快樂假日的孩子們又重新背上了書包，回到校園。回想這個假期：補了多少課？參加了幾個班？去哪旅了游？都成為孩子們重逢之后的焦點話題。

在北京市未成年犯管教所中，有這樣一群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孩子，這個夏天，他們也經歷了同樣新鮮而又難忘的假期。

本刊在2007年4月曾對未成年犯的管教生活進行過報道，本篇追蹤報道將繼續向讀者展示高墻之中孩子們那略顯神秘的暑期生活。

7月19日，未管所大禮堂中，學員們整整齊齊地坐在一起。這一天，是“未成年犯第二屆夏令營”開營的日子。從即日起，為期一個多月的暑期生活即將開始。

開營儀式上，有21名學員接受了未管所的表彰。因為他們在過去的2006至2007學年下學期的各項表現都很突出，被評選為“三好學員”和“優秀學員”。這對監獄中的孩子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譽。

接下來的日子，是更加歡愉的，因為平均每周一次的小活動，將讓高墻內的生活豐富多彩起來。

第一周逃離誘惑之“網”

“今年2月，我們曾對北京市未成年犯管教所中關押的500多名失足少年進行了調查，結果，有28.2%的失足少年經常去網吧上網聊天、玩游戲或瀏覽色情內容；因在網吧玩網絡游戲或瀏覽黃色網站而直接導致犯罪的占33.5%。”未管所副所長金花如是說。

為了能讓未成年犯深刻理解網絡帶給世界的新革命，正確認識網絡不健康內容的毒害、樹立良好的網絡安全意識、拒絕網絡暴力、戒除網癮，北京市未成年犯管教所教育科組織他們觀看了曾在央視少兒頻道熱播的大型教育片《青少年網絡安全導航》——這是他們夏令營的第一項活動。

通過典型案例的生動講述，很多未成年犯從影片中因網絡而走上犯罪歧途的少年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類似經歷讓他們重新審視自己，深刻感觸到自己曾經走過的道路多么崎嶇泥濘。

未成年犯小寧在分監區討論時說：“我們對待網絡的認識太過膚淺，計算機能夠改變世界，而我們卻只懂得通過網絡接觸精神糟粕。太不應該了。我們現在應該更好地掌握基礎計算機知識，為以后就業積極做好準備。電腦不僅僅能打游戲、聊天、上網站，它更能為我們的健康生活制造無盡的財富。”

第二周：與律師面對面

“誰有法律方面的問題，可以向律師們咨詢，今天是個很好的機會，律師們可以當場給予解答。”

未成年犯管教所的閱覽室內，三十幾個學員圍坐在趙輝、韓晶晶、陳蘇3位律師身旁。一陣短暫的拘謹后，一位學員有關減刑假釋的問題打破僵局，學員們迅速活躍起來。他們的提問令3位律師都有些應接不暇。

“什么是前科？有了前科對就業、就學有多大的影響？”

“民事判決，在成年后，是否需要繼續履行判決？”

“非婚生子女無戶口，能否享受低保？怎樣解決戶口問題？”

……

3位律師對每個學員的提問都逐一進行了詳細解答。對于牽扯細節的案件，律師們請未成年犯實事求是地寫成書面材料，通過未管所內的法律援助信箱轉遞給他們。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中心的趙輝律師不是第一次來到未成年犯管教所，卻仍有著難以平靜的心情。是什么原因導致這些孩子走進犯罪的泥潭，是我們共同渴望知道、卻也不愿意面對的話題。

學員們普遍關心的是與自己的量刑、減刑有關的法律問題，而學員自己已經儲備的法律常識之多、法律意識之強也令記者和律師感嘆不已。劉清龍警官說，這些法律常識都是他們來到未管所之后才開始學習的，如果這些少年能夠早些懂得這些道理，也不至于走上危害他人、危害社會的道路。

之前一些專家在北京市未管所對100名未成年犯進行抽樣調查，在“對其他青少年的建議”一項中，絕大多數未成年犯都回答：學法知法，遵紀守法。

未成年犯小磊感觸頗深：“以前根本不懂得這么多法律知識，才會因年少輕狂易沖動犯下那么多錯誤。平時自己也琢磨法律方面的問題，但是總覺得自己查資料或者隊長的解答不權威，很多想不通的問題就成了心里的疙瘩。今天有律師給我們當場回答疑問，心里面感覺一下子就敞亮了。”

“很多時候，一個人做錯事，往往只是一念之差，如果沒有勇氣面對，不能重新振作起來，就是自暴自棄；能夠勇敢地承認錯誤，分析錯誤成因，找到問題所在，加以改正才能為自己的成功奠定基礎。”這是從事青少年犯罪法律援助與研究多年的趙輝律師送給學員們的最后一段話。

第三/四周：游戲中的心理訓練

之一：瞎子行走獨木橋

8月16日上午，在未管所空曠的大禮堂中，矗立著五座長5米、寬約15公分、高約50公分的“獨木橋”。一場名為“瞎子行走獨木橋”的心理調試能力測試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

北京市聞心齋心理咨詢所的著名心理咨詢師畢金儀等3人指導學員們在游戲中訓練心理。按照游戲規則，每組都由一名學員輪流扮演“瞎子”的角色，用紅綢子蒙住雙眼，在另外兩名學員的攙扶下，走過獨木橋。走過這一輪之后，“瞎子”將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只身走過獨木橋。

第一輪進行得非常順利，學員們在隊友的攙扶下很快就通過了獨木橋。但是，在進行第二回合測試的時候，情況急轉直下，小伙子們在“橋”上的表情開始嚴肅、步履開始艱難。

一個學員一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向前滑動腳步，一邊自言自語：“不行不行，還真有點兒暈。快到頭了吧？咋還不到頭？”身邊的隊友笑得前仰后合，不斷“往右一點兒”“慢點慢點”地指揮行進中的學員。

在學員們的“慫恿”下，記者也加入了測試行列。和學員們講述的感受相同，雖然“獨木橋”并不高，但蒙上雙眼后站在上面心里面還是有些忐忑。

未成年犯小文在交流中有一段話說得特別貼切：蒙著雙眼的時候，什么都看不見了，但有別人攙扶就有很強的安全感，一個人獨立行走時就什么都沒有了，總擔心會掉下去。我在攙扶別人時，覺得自己的責任非常重大，很有成就感。相互幫助，相互信任，才能做好每一件事情。

之二：沙漠風暴

經過短暫的午休，聞心齋的心理咨詢師和學員們開始了下午的心理承受能力訓練。這場取名為“沙漠風暴”的心理承受能力測試，讓記者多少有些擔心。

因為測試規則是這樣的：若干學員組成一組，根據每個人的缺點和不足，逐一進行挖苦、諷刺、指責。接下來按照挖苦諷刺的順序，小組成員根據每個人的特點，再極盡諂媚之詞贊美他的優點。

劉清龍警官在對學員宣布測試規則的時候，反復強調一點，不能把今天受指責的情緒帶到現實生活中，這只是測試而已。但是，要想到這些可都是血氣方剛、絕大多數因為沖動而犯下錯誤的孩子，他們究竟能否順利地把測試與生活完全分開，別人的指責在他們心中會否留下陰影呢？

令記者意外的是，這場“沙漠風暴”不但沒有吹來滿天的黃沙，還為學員們的心田吹來一陣溫暖的春風。

在女隊的小組內部，每個學員都在認真思考成為靶子的隊員身上客觀存在的優點和缺點。比如“你脾氣太不好了，說說話就急”“你太懶了，衣服總是攢一堆也不洗”“太好吃零食了，你可得減減肥了”……

來自四面八方的指責聲，讓中間的小姑娘面紅耳赤，坐立不安。有的甚至捂住耳朵，乞求學員們趕緊進入贊美的那個環節。

“你對家人很有責任心”“你的文章寫得很棒，《啟迪報》都登好幾篇了”“很懂得照顧人”……女孩子們面對同伴們真誠的贊美，臉上都會揚起燦爛的笑容。

在測試進行完之后，小組成員要發表自己的測試感受。源源說：“我以前總覺得自己身上都是缺點，一無是處的，今天大家這么一說，我發現原來自己身上還有那么多優點。其實在別人說我時，表面上滿不在乎，心里面卻特別難受。以后一定要善于發現別人的優點，不要總看到別人的不足，真誠對待每個人。”

著名心理咨詢專家畢金儀女士介紹說，這些心理訓練可以幫助未成年犯調適遇到逆境時的心理狀態，增強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消除他們自卑、自閉、孤僻、不自信、缺乏信任感、心理承受能力差、遇事愛沖動等不良心理。

第五周：和“知心姐姐”面對面

盧勤，中國少兒新聞總社副總編、著名的“知心姐姐”。20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們對這個名字應該不會陌生，“知心姐姐”曾經伴隨著他們度過了整個童年。很多警官與盧勤見面時都會有些激動地說：“我是聽您的話長大的。”幾十年來，盧勤一直致力于對青少年的心理研究，對孩子們的心理非常了解。

8月20日，盧勤一大早便趕到未管所，和這些孩子進行面對面、心與心地交流。盧勤向學員們講述了自己的成長經歷。她說：“我從小就喜歡看《中國少年報》，也想成為一名‘知心姐姐’，一直到中年這個目標才實現。”她告誡學員們：“只要心中有目標，你總有一天會實現你的夢想。”

這些“80后”“90后”的孩子們對盧勤的名字并不如長輩們熟悉，卻也被她親切、中肯的言語所吸引。

盧勤眼前的這些孩子們，大部分都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不少孩子自小父母離異，或遭受父母虐待，或父母都有犯罪史。盧勤語重心長地說：“不管父母曾經如何對待你們，他們對你們的愛是不容懷疑的。也許他們沒有找到正確的方式表達，但是他們是真的愛你們。”聽到這話，在場的很多學員都落了淚。

一個因搶劫被判刑的女孩小梅對盧勤說：“小時候，我的爸爸媽媽就離婚了，我一直跟著爸爸生活。本想幫爸爸減輕點生活負擔，但卻走上了搶劫的犯罪道路，讓爸爸更加痛苦……”小梅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知心姐姐”輕輕地拍著小梅的肩膀說：“既然知道錯了，就努力改造。出去以后好好孝順爸爸，別再讓他擔心了。”

“不要因為你們在高墻內待過就對自己的未來失去希望，只要自信、努力，你們以后的人生不會比任何人差。你們現在要做的應該是相信自己。”

為了給予學員們信心，盧勤用社會上流行的“勵志方法”激勵大家，學員們跟著“知心姐姐”高舉雙手，齊聲高喊：“太好了！”“我能行！”“我幫你！”

第六周：直面鳥巢

8月23日，對26名未成年犯來說，是心情難以平靜的一天。他們脫掉囚服，身著印有奧運五環標志的T恤衫和遮陽帽，走出高墻，走進正在建設的奧運村，與2008年北京奧運會近距離親密接觸。

這26名幸福的學員是未管所在上學期的全日制辦學中評出的12名“三好學員”和14名表現良好的“優秀學員”。其中包括震驚全國的“藍極速”網吧縱火案中的一名女犯小真。這個女孩在未管所改造積極、學習成績優異，被評為“三好學員”。

為了準備這次參觀，小真已經好幾宿沒睡好覺了，夢里都是鳥巢、福娃的樣子。“和每個北京人一樣，我們都為奧運能在家門口舉辦感到自豪。我的刑期還挺長的，肯定趕不上明年的奧運會了，我從來沒有敢想過自己還能親眼看到鳥巢。特別特別激動！”

作為本期夏令營最為重要的活動，也是收官之作的“攜手建和諧，勵志迎奧運”，正是期待通過參觀“2008奧運展示中心”和鳥巢、水立方，能讓未成年犯實實在在地感受奧運，告訴他們社會沒有將他們遺忘，北京奧運是全民的奧運，他們也要參與其中。

未成年犯小辛說自己的心“久久不能平復”，因為他覺得，作為一個犯了罪的孩子，在其他北京市民還沒有機會參觀奧運場館時，他卻走進場館，是件很幸運，也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回去以后好好改造唄！積極改造也是為平安奧運做貢獻！”小辛的微笑和北京這天的天氣一樣，充滿陽光。

在這26名學員參觀奧運場館時，高墻內的其他學員無不羨慕不已。一名學員調皮地對金花副所長說，我們也想去。金所長拍拍她的肩膀笑道，那就好好干爭取多得分。

高墻內的夏令營結束了，未管所的學員們收拾好新學期的書包，整理好暑期高漲的心情，精神飽滿地投入到新學期的“奮斗”中。高墻內的孩子，和墻外的孩子擁有共同的目標——健康、快樂、成長。

（文中未成年犯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