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承鎮也是人,面對受助流浪兒家長送來表示感謝的生活用品,要讓這個靠賣血、撿拾廢品為生的人無動于衷,甚至于高姿態地“婉言謝絕”“堅決不收”,不但很不現實,也完全沒有必要——畢竟他收養在家的幾名流浪兒還每天要等著吃飯,而他收下的這些物品也基本上都用到了他和孩子們的生活上。鄭承鎮的這一做法,不但無損于他的形象,反而更使得他這個普普通通的人物顯得那樣的真實可信。
2007年8月16日下午,濟南市天橋區北坦街道辦事處新菜市街居民鄭承鎮給我打來電話,他在電話里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今天晚上的《新聞聯播》要播出我的事跡了,你到時候可別忘了收看!”
聽了鄭承鎮的話,一直跟蹤采訪報道鄭承鎮達7年之久的我不由感慨萬千,恐怕也只有我最了解鄭承鎮為什么這么激動:作為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靠最低生活保障金維持生活的無業人員,多年來鄭承鎮一直夢寐以求自己收養流浪兒的行為能得到官方的認可和肯定,然而一個極為尷尬的現實卻是:雖然包括中央電視臺、《人民日報》在內的眾多媒體多次報道了他收養流浪兒的事跡,然而對他收養流浪兒這一行為,政府相關部門卻長期視而不見,一直沒有人對他的做法是否合法、是否值得提倡給出個明確的“說法”。
鄭承鎮在許多人心目中一直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就在兩年前,民政部門特批給他的低保金還險些被有關部門取消,甚至還有人傳言要取締他收養流浪兒的“非法行為”。現在他的事跡上了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節目,他為之付出心血的事業終于得到政府的承認了,更具體一點來說,今后也不可能有人借他的行為是否正當這一話題來奚落他、刁難他了,他又怎能不為之激動為之自豪呢?
被曲解的全國典型
在此之前,中共中央宣傳部下發通知:根據中央領導同志批示精神和中宣部領導指示要求,請《人民日報》、新華社、《光明日報》《經濟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央電視臺、《科技日報》《中國紀檢監察報》《工人日報》《中國青年報》《中國婦女報》《農民日報》《法制日報》等中央級新聞單位開辟《道德楷模,文明風尚》專欄,按照要求做好典型鄭承鎮的宣傳報道。隨后,新華社于8月16日播發通稿《鄭承鎮:20年救助400名流浪兒》,當晚的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播出報道,《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全國各大報紙、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于次日刊播新華社稿或自采稿,宣傳鄭承鎮的活動自此在全國轟轟烈烈地展開。
然而,就在7年前我采訪報道鄭承鎮時,當地政府部門卻對此唯恐避之不及,極不希望我報道鄭承鎮的事。如今的鄭承鎮仍是當時的鄭承鎮,然而從政府部門不愿甚至不準報道,到他成為全國典型,如此巨大的反差,其中原因耐人尋味,作為追蹤采訪報道鄭承鎮達7年之久的記者,我見證了這一切并參與到了事件的發展過程中。
我和鄭承鎮初次相識,是在2000年。一次,我到濟南市某政府部門采訪時,在無意中聽工作人員講到鄭承鎮收留流浪兒的事。看到我對這件事感興趣,這位工作人員當時就給我潑冷水:“你也別白費功夫了,就算你采訪了也不可能發出來。”我追問原因,他卻欲言又止:“具體情況我也說不清楚……他以前進過監獄,聽說領導挺煩他……”他的話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便央求他帶我去鄭承鎮家,他卻死活不肯:“你還讓不讓我在這里干了?如果你真想去采訪你就自己去吧,不過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要讓領導知道了我可就麻煩了……”
幾經打聽,我終于找到了鄭承鎮的家——一間狹小陰暗潮濕的舊平房里,住著鄭承鎮和他收留救助的8名流浪兒。對于我的突然來訪,鄭承鎮感到很意外——近期已經很少有記者來他家了,他很高興地取出一些有關他的報道讓我看。原來,鄭承鎮長期收留救助流浪兒,引起了新聞媒體的注意,省內曾有多家媒體報道過他,然而一些人卻懷疑他收養流浪兒的動機不純,有關他“收養流浪兒是假,從中牟利是真”的傳言一直不斷,還有人多次到省市有關部門反映他拐賣婦女兒童,再加上他曾有過被判刑的“前科”,有關領導曾作出指示:停止對鄭承鎮的宣傳報道。從此之后,鄭承鎮的名字就從各新聞媒體上消失了。雖然以后的調查結果證實了鄭承鎮的清白,可由于種種原因,關于他“打著收養流浪兒的幌子牟利”的傳言仍沒有消除,也很少再有新聞單位關注鄭承鎮,這讓鄭承鎮很苦惱,也很無奈。
那么,鄭承鎮是否真的借收養流浪兒來牟利呢?為了查清事實,我對鄭承鎮收養在家中的幾名流浪兒進行了采訪,并隨機調查了多名鄭承鎮以前曾收養過的流浪兒的家人,查清了以下事實:鄭承鎮收養流浪兒,并沒有向流浪兒的家人索要過財物。相反,這些孩子的家人都對鄭承鎮感激不盡,許多家長看到鄭承鎮生活貧困,就買些米、面、油、糕點、水果等生活用品送給鄭承鎮表示感謝,這屬人之常情,多數情況下鄭承鎮也就收了下來。而對靠撿拾廢品為生的鄭承鎮來說,這些物品也確實是雪中送炭,可以維持、改善他和流浪兒們的生活。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些,再加上他曾有被判過刑的歷史,給一些人留下了懷疑他收養動機的話柄,還有人懷疑他精神不正常。
調查到這些情況后,我認為:鄭承鎮也是人,面對受助流浪兒家長送來表示感謝的生活用品,要讓這個靠賣血、撿拾廢品為生的人無動于衷,甚至高姿態地“婉言謝絕”“堅決不收”,不但很不現實,也完全沒有必要——畢竟他收養在家的幾名流浪兒還每天要等著吃飯,而他收下的這些物品也基本上都用到了他和孩子們的生活上。鄭承鎮的這一做法,不但無損于他的形象,反而更使得他這個普普通通的人物顯得那樣的真實可信。
用手中的筆記錄真實的鄭承鎮
經過長期深入的采訪調查后,我將鄭承鎮的事跡寫成長篇通訊,刊發在了我供職的《齊魯晚報》上。報道刊出后,就有多名熱心市民打來電話詢問鄭承鎮的家庭住址,接著去看望了鄭承鎮和他救助的流浪兒,這讓鄭承鎮很欣慰,從此后他也更樂于給我提供各種新聞線索。以后,每當鄭承鎮在街頭找到離家出走的孩子,而孩子又不愿告訴他家庭住址時,他往往給我打電話,通過我的報道來幫助流浪兒尋找家人。接觸的時間久了,鄭承鎮也和我越來越熟識,也不再拿我當記者了,而把我當成了他這個特殊的大家庭中的一員,經常向我說一些知心話,訴說他的煩惱和苦悶。其中,他的一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收留孩子,不少人說我是‘精神病’,那是因為這些人沒有碰上自家孩子跑了的事兒啊!假如他們的孩子也離家出走了,他們不定急成什么樣呢!這時候突然有人給他們打來電話說收留了他們的孩子,他們還會說收留孩子的人是‘精神病’嗎?!”
同時,我也發現,鄭承鎮很在乎新聞媒體的報道,很關心媒體對他的評價,這和那些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相比,就存在著一定的差距。關于這一點,鄭承鎮也毫不避諱:他剛從監獄出來時,處處受人歧視,自己都感到活得沒有意思,偶然一次收留救助了一名流浪兒并將其送回家,流浪兒的家長把他當成救命恩人看待,這一巨大的反差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使他感到這樣做人也挺有意義,從此他就把救助流浪兒當成了一份事業來做。長期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鄭承鎮迫切希望自己的行為能得到社會的承認和認可,新聞單位的報道,不但給了他繼續救助流浪兒的信心,一些好心人對他和流浪兒的資助,也從一定程度上給鄭承鎮繼續他的這一事業提供了物質保障。然而,他的這一做法卻與我國傳統意義上的“做了好事不留姓名、不圖回報”的好心人的“標準”格格不入,他也因此而成為一個頗受爭議的人物。
記者的工作就是如實報道事實,作為一名記者,我沒有必要掩蓋鄭承鎮的缺點,也無意對他的行為作出評價,然而他收留救助流浪兒的舉動又確實令人感動,于是,我就用手中的筆,如實記錄下了鄭承鎮所做的這一切。2002年4月,《民主與法制》雜志以7000余字的篇幅,刊出了我采寫的長篇通訊《浪子回頭,賣血收養300流浪兒》,報道刊出后在國內引起較大反響,多家報紙、電視臺紛紛跟進報道,這些新聞單位的報道又給更多的新聞單位提供了新聞素材,隨后,包括中央電視臺在內的許多中央級媒體也紛紛采訪報道鄭承鎮的事跡。以后,除了在我供職的《齊魯晚報》刊發了數十篇有關鄭承鎮的報道外,我還在《工人日報》《檢察日報》《杭州日報》《文化時報》《法制與新聞》《人生》等全國數十家報紙雜志上,刊發了有關鄭承鎮的長篇通訊,這些報道的刊出,又吸引了更多的媒體來關注鄭承鎮。這樣,就像滾雪球一樣,有關鄭承鎮的新聞也越來越多。
然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政府相關部門卻對鄭承鎮的愛心舉動一直視而不見,長期沒有人對他的做法是否合法、是否值得提倡表彰給出個明確的“說法”,各基層政府部門每年舉行的各種評優和表彰活動,更是極少有鄭承鎮的份兒,鄭承鎮得到的“陽光老人”“關心未成年人先進個人”等榮譽稱號,也大多是一些群眾團體授予的,屬于“民間獎項”。這一事實確實讓人感到有些尷尬,也讓鄭承鎮很無奈。
在采訪報道鄭承鎮的同時,我也多次參與到鄭承鎮救助流浪兒的事業中:
2002年除夕之夜,一名71歲的單身老漢帶著禮物來到鄭承鎮家看望孩子們,并提出要帶流浪兒跟他回家過年,鄭承鎮和孩子們高興地答應了,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名老漢竟是個性變態,先后對兩名孩子進行了猥褻。氣憤不已的鄭承鎮告訴我這件事后,我立即帶著鄭承鎮一起去報案,使這名無德老漢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鄭承鎮收留救助的一名流浪兒經媒體報道后,當地一家小學免費接收這名孩子上了學,一年后這家小學卻違背當初的承諾,要收取高額的借讀費,無計可施的鄭承鎮找到我,經過和該小學協調,圓滿解決了此事。
2005年,因為鄭承鎮的居住地和戶籍所在地不符,鄭承鎮戶籍所在地的某政府部門工作人員找到他,要他提供他收留的流浪兒的家鄉派出所出具的收養證明,否則就要取消鄭承鎮的低保待遇。這下可讓鄭承鎮作了難:他收留救助的流浪兒都是隨時來隨時走,你讓他找誰開證明去?雖說有幾名流浪兒長期住在鄭承鎮家里,但他們和鄭承鎮根本就不是法律上的收養關系,又有哪個派出所會給他“出具收養證明”?再說,鄭承鎮領到的救助流浪兒的低保,本來就是民政部門特批的。某政府部門工作人員的這一做法,帶有明顯的故意刁難的嫌疑,可人家卻又拿出了某部門文件作為依據,讓鄭承鎮有苦難言。走投無路的鄭承鎮急急火火地找到了我,讓我幫他出主意,我也感到很作難。可想想鄭承鎮收留的那些流浪兒,我還是硬著頭皮和鄭承鎮一起找到了該政府部門,向工作人員介紹了鄭承鎮收留流浪兒的積極社會意義,并指出了一旦鄭承鎮的低保被取消后可能會引起的不良后果,終于“鎮”住了這些工作人員,保住了鄭承鎮賴以維持生活和救助流浪兒的最低生活保障金。
由于長期從事新聞工作,我和當地政府部門的不少同志關系比較熟,我就經常請求他們盡量對鄭承鎮的工作和生活予以幫助和照顧,由于鄭承鎮是個有爭議的人物,不少人因此對我的這種做法很有看法,有人更是直言相告:“老弟,你整天給鄭承鎮幫忙,對你能有什么好處?將來只會給你惹來麻煩!”而我只是抱著一個很樸素的想法:不管別人是否對鄭承鎮有誤解,也不管鄭承鎮存在什么缺點,但就他長年堅持收留救助流浪兒這一件事來說,他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作為一名記者,有責任為他救助流浪兒的事業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愛心接力,暖了全國典型的心
鄭承鎮所從事的愛心事業,也得到了眾多熱心人的支持和幫助,眾多濟南市民通過媒體的報道知道了鄭承鎮,紛紛捐款捐物資助他的愛心事業。濟南燃料總公司仁豐煤店經理王林光連續10年免費供應鄭承鎮家的燒煤,還給鄭承鎮家安裝了“土暖氣”。鄭承鎮有事外出時,他就代替鄭承鎮來照顧孩子們。正是有了王林光這樣許許多多的好心人,鄭承鎮的愛心事業才得以繼續堅持下去。
就這樣,在我和其他眾多新聞單位同行的努力下,鄭承鎮,這個曾一度被雪封的頗有爭議的普通市民,在濟南、山東省乃至全國名字開始越來越響,他堅持多年收留救助流浪兒的事跡為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他收留救助流浪兒也引起越來越多的人的關注和支持。2007年3月24日,在鄭承鎮60歲生日這天,一位好心人出資給他擺下幾桌酒宴慶祝,包括新華社在內的10多家新聞媒體對此進行了報道。2007年8月,鄭承鎮的事跡更是引起了中央領導的關注,在中央領導的批示下,鄭承鎮成了全國的典型人物,鄭承鎮在他堅持收留救助流浪兒20年后,終于得到了政府和社會的認可。隨后,當地政府部門對他和他收留的流浪兒進行了救助,困擾鄭承鎮多年的住房等等難題,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得到了解決。
面對著紛紛而至采訪的新聞記者,回想起鄭承鎮為收留流浪兒而賣血、撿拾破爛的坎坷經歷,以及他20年來所受到的種種誤解和非議,鄭承鎮和我都不由感慨萬千。
我從長期的采訪中也了解到,某些政府部門以及某些領導之所以長期對鄭承鎮的行為視而不見、不作表態,也有他們的顧慮:鄭承鎮是個頗有爭議的人,他到底是否從收養流浪兒中牟利,相關部門難以確定;即使鄭承鎮是一心一意收留救助流浪兒的好心人,可他畢竟曾有過被判刑的“前科”,如果政府部門肯定了他的行為,就勢必要授予他各種榮譽稱號,可萬一他將來再有反復,再出了事被判了刑,政府的顏面何在?實事求是地講,有關部門的這種考慮有其合理性,可他們卻忘了一點:我們表彰的各種英模人物,表彰的都只是他們過去的事跡,任何事物都是處于發展變化之中的,至于他們的將來會怎么樣,將來是否會有人經受不住考驗而犯下錯誤甚至于觸犯法律,恐怕誰都無法預料。
我作為一名記者,之所以多年來一直支持、幫助鄭承鎮救助流浪兒,正是因為我認定鄭承鎮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所報道的只是他堅持多年救助流浪兒的感人事跡,從而感動更多的人來學習他這種精神,推進我們社會的和諧發展。至于他將來是否有可能會經受不住考驗和誘惑而犯錯誤甚至犯罪,我根本就無法預料,而且也沒有任何必要去加以預測。我想,那些和我一樣曾宣傳報道過鄭承鎮的新聞界同行,可能也都有著和我一樣的想法,大家報道鄭承鎮,既是作為一名記者的工作職責所在,更多的則是為了呼吁和倡導社會良知和正義,為了推動社會的和諧健康發展。而新聞記者們的“愛心”接力,又給了鄭承鎮以更大的鼓舞和勇氣,使得他收留救助流浪兒的行為為更多人所了解、所支持,喚起更多的好心人參與到鄭承鎮所從事的愛心事業中去。應該說,是新聞記者們的“愛心”接力,挽救了鄭承鎮這個曾一度被曲解的全國典型。
(作者系《齊魯晚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