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豐是個有些資產的人。有些資產的劉豐在衣著上不甚講究,除了參加重要活動,那些昂貴的行頭,輕易不上身。他口里說,隨意些,隨意些好,心里卻對那些過于注重品牌的人滿是鄙夷。他這么個人,不需要這些東西張揚身份,再則,代價高昂的東西,多是板著面孔,拒人千里的姿態。劉豐不要這些個烏七八糟,他只要親和力,入鄉隨俗就是親和力。這些個想法,劉豐從不說出來。多話的人,總容易被看輕。對于他,沉默便是威儀。即使講話,劉豐的聲音也不大,可以一錘定音,何必聲嘶力竭,冷峻嚴厲不茍言笑,便是他的定位。
有些地位的男人自然容易被女人纏上,何況,劉豐是個不難看的男人。劉豐知道,她們不是沖著他的不難看。這些女人,無不是求個庇護,瞧見他的風光無限,就變著法子跟他接近,然后就是索取。一次兩次還好,時間久了,劉豐就覺得這是交易,自己則成了工具,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對待女人,劉豐有很強的分寸。雖說感情上一言難盡,劉豐仍然認為,女人是弱者。劉豐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男人,他的憐和惜不是針對每個女人。強大的男人,總是更容易被單純的女人征服。他喜歡她們的單純。單純的她們即使做了錯事,劉豐也不怪罪,他寬容地認為,她們是缺少歷練,出錯只因胸無城府,還是涉世未深,因為單純犯錯,不為過。赤手空拳創下這份基業,劉豐經歷了過多的風雨,對人情世故洞若觀火,越是復雜的東西,他越排斥。
單純的女人是劉豐的世外桃源,專為感動他而來,讓他回憶起年輕的時光,美好的時光。這樣的女人,總讓他充滿保護欲。然而,劉豐不輕易動情。這是個誘惑太多的年代,過于纖弱的女人,韌性總是缺乏,總是太容易妥協,他不喜歡。對那些女強人,劉豐更多的是理解和同情。本該由須眉濁物沖鋒陷陣的場合,卻要個女人孤軍奮戰,里面的艱辛和迫不得已的苦情,可想而知,她們那些咄咄逼人,劉豐也認為不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些個女人吶。劉豐慨嘆。
劉豐喜歡在幽靜的辦公室里追憶往事,識趣的員工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擾老總。偶有閑暇,劉豐總喜歡站在窗口向下俯瞰,那是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帝王般的感覺。目光那一端,寬闊的馬路變成了小河溝,里面緩緩游動的,是甲殼蟲樣的車輛。他自得地笑著,伸個懶腰,兩只拳頭習慣性地在腰間捶了幾下,順勢斜著身子坐下來,呷了一口水,腦子里滿是溫馨的影子。
溫馨對于劉豐是個意外,這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子呢,他不止一次這樣問。
為什么不喜歡錢呢。貌似溫順的溫馨總是在不經意間,一鳴驚人:金錢對于每個人都像空氣一樣重要,大張旗鼓宣揚不愛錢的人,要么是圣人要么是偽君子。劉豐把頭深深向后仰,極力舒展身體,把自己伸展在大班椅上。這樣一個女孩,宣揚金錢至上卻不膚淺的女孩,屢屢拒絕他那些禮物的女孩,她是什么樣的人呢?是這些東西的誘惑不夠嗎,劉豐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或許,這個女孩就是他要找的。
劉豐想起溫馨那張恬靜的臉,那是張寵辱不驚的面孔,劉豐在腦海里捕捉著關于這張面孔的所有細節,和這些細節糅合在一起的,是溫馨那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口頭禪。這個年輕女孩簡直是個謎,一個因沒有答案而可愛的謎。
回憶起來,他對溫馨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雖然這個年輕的女孩是競爭對手馬功達的部下,可這并不是劉豐回避她的真正原因。
作為介紹人,馬功達總是樂此不疲地煽動他:你可是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讓一個漏網的同志啊,立地成佛了?
劉豐雖非柳下惠,每每說到這個話題,總以“兔子不吃窩邊草,更何況是老兄你的部下”為借口將這個問題打發過去。
他倒不是怕馬功達在自己身邊安插親信,自從他把費盡周折搞到手的工程轉給馬功達,助他緩解資金周轉危機,兩人的關系便從純粹的競爭對手轉成了戰略合作伙伴。更何況馬功達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是不會辦蠢事的。
其實,劉豐回避溫馨的原因很簡單,溫馨與他的初戀對象同名同姓,而耗盡劉豐情商的正是這段感情。
這就是他不能接受溫馨的原因,也是他年過不惑仍然保持單身的秘密。劉豐了解女人的難,卻不等于可以接受女人的背叛。“溫馨”兩個字留給他的除了滿是酸楚的回憶,還把他的人生觀價值觀徹底粉碎了。這諱莫如深的初戀使他不相信世界上還有什么純粹的愛情。既然如此,何必給自己套上婚姻的枷鎖呢,“金錢”足以幫他應對一切。
想到這里,劉豐閉上了眼睛。十五年前,為了過上所謂的幸福生活,初戀情人不顧周圍人的反對以及劉豐的絕望,決然嫁給了據說很有錢,但比她年長十余歲的外籍富商,離他而去。
分手那天,風很大,他們的衣襟被風掀得很高,女友的圍巾在風里掙扎搖擺。劉豐猛地把額前的頭發甩到腦后,把女友推置一覽無遺的視線:就為了錢?女友沉默。為了錢可以不要尊嚴?女友霍地抬起頭,目光是堅定的,甚至是凜然的:沒有錢怎么會有尊嚴。劉豐愣住了,這是他深愛的姑娘嗎,這是那個和他規劃人生藍圖,描摹美好未來的純清女孩嗎。劉豐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讓他迷戀了三年,貌似文靜內向的姑娘居然會有如此驚人的想法。
這句話刺痛并改變了他。如果不是這句話,劉豐絕對不會自斷后路,以魚死網破的決心,賺取人生第一桶金,并走上發達之路。
經歷改變人吶,想到這里他用手捏了捏太陽穴。
忽地,急促的電話鈴聲刺破了房間的寧靜。馬功達說:來喝杯茶,溫馨也在。劉豐擰了擰眉頭,他不喜歡溫馨和這個家伙攪在一起。盡管劉豐和溫馨是被馬功達撮合到一起的,可是,他總是不愿溫馨與任何別的男人單獨相處。難道自己當真愛上了她?
怎么?馬功達曖昧地笑了,被絆住了吧。說到“絆”字,馬功達拉了個輕佻的長音。劉豐無動于衷:絆住倒是沒有,只不過打牌坐得久了,有些乏。
這樣……,我們更得去探望了。馬功達笑著說,你等著,我們這就過去。劉豐想要回絕,聽筒卻嘟嘟著,搶先拒絕了他。
劉豐推測,馬功達心急火燎的,一定是為生意上的事。他無法確定馬功達又要帶來什么問題,只好把所有可能逐一設想。別人總關心劉豐為什么會成功,他從鼻孔里長嘆一聲,除了少許機遇和幾分運氣,無非是比別人多些未雨綢繆。
在他最需要安靜的時候,思路卻被突如其來的嘈雜打斷了。秘書纖細的身影貼在玻璃門上,黑糊糊的一片,正跟誰急嚷:沒有預約,劉總不見客。又聽見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急事,拜托請示……。接下來,外面便你言我語夾雜不清。劉豐煩了一會兒,拉開門,秘書趔趄著,正跟一個女人扭在一處,旁邊幾個員工,三三兩兩,圍在那里指指點點。
他出現得有些突然,兩個女人一時反應不過來,仍纏繞在一處,周圍卻靜了下來。二人呆了一呆,悻悻地各自抽身,員工相互望了望,也趕緊散了。劉豐沒聽秘書解釋,直接把那個女人叫了進去。劉豐認出,這個面目浮腫,額前散落幾縷長發的女人是助手光亮的老婆。
光亮老婆坐了,只抽噎著,不說話,泣不成聲。劉豐不耐煩地看了看時間,若不是光亮向來忠心耿耿,他是沒有耐心看她的哭像的。光亮今天送劉豐來的時候,有說有笑,他老婆能有什么問題,又不是死了老公,有什么嚎。
劉豐把紙巾遞到她面前:總這么著不能解決問題,說說吧,怎么了。
光亮老婆又是一陣抽泣。劉豐不再理會她,接了兩個電話,旁若無人。光亮老婆卻平靜了些,又怔了半晌,斷續著講出了來這里的目的:光亮……在外面有人了。劉豐從牙縫里長長“嗤”了一聲,光亮老婆來找他居然為這么個事。他想,這算是個什么事兒呢。他想告訴她,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拿這個說事兒。還想說,自己是私人企業,不像黨政機關什么都管。又想,現在的黨政機關也沒把手伸那么長,這年月,誰管誰。
翻來覆去,光亮老婆就那么幾句話:我們是貧賤之交……父母都……他怎么……。看著淚汪汪的女人,劉豐想了很多,可是,最終什么也沒說。劉豐為光亮老婆可悲,還覺得有點愧對這份信任。送她離開時,劉豐從抽屜里取出一只禮盒,說是給孩子的,早就賣好,沒有機會。光亮老婆怎么也不肯要,除了哭,就是一個勁感謝,說劉豐是個好人。好人?劉豐品咂著這個詞。走到門口,光亮老婆忽然側過身子,期期艾艾地,脧了劉豐一眼。只一眼,便朝外走。
劉豐猜得沒錯,馬功達找他的確有事,所以現在才會坐在對面把臉笑得稀爛。
溫馨沒有和馬功達一起出現,馬功達對此很無奈:溫馨在車里聽音樂。溫馨,溫馨。劉豐默默思量。
一刻鐘之前,劉豐微笑著送走了光亮老婆,合上門,他把指尖抵在眉心,靜靜佇立,突地回腳,身邊的花盆便飛了出去。花盆無辜地翻滾著,旋出很遠,頹然躺倒在墻角。劉豐深長地出了口氣,跌落在椅子上。他沒有想到,讓光亮老婆欲說還休的,是這么個消息。
光亮老婆小心翼翼地挑選著詞匯,我不會看錯的。回憶起這句話,劉豐焦躁地立起身,走上幾步,又坐下。光亮老婆后來說:因為見過您跟她在一起,就看得很仔細,不會認錯。劉豐展開雙臂,架在靠背上。根據描繪,他感到,光亮老婆看到的,十有八九便是溫馨。溫馨正跟個老頭子攪在一起?
馬功達熄滅了手里的煙,不再說話。劉豐收起思緒,馬功達有事求他。劉豐無聲地笑了,倒了一杯紅酒遞到馬功達手里,今天這么有空?
前些天就想過來,抽不出時間。
怕是數錢數得手抽筋吶。劉豐笑著,晃動著杯子,讓紅色的液體沿著玻璃杯旋個不停。
老弟莫要取笑。馬功達的臉暗淡了,顯出些頹廢,那個工程的首期馬上就要結束了,這次登門,主要是向老弟表示感謝。
劉豐咂了口酒:朋友嘛,不必客氣。
馬功達枯坐了一會兒,痛下決心一樣,說:實不相瞞,有點小事想跟老弟商量商量。
后面的話才是正題。劉豐測探著他的反應,悄然調整了轉椅的高度,以便把臉藏進陰影里。多年商場廝殺,把他變得像個躲在暗處觀察獵物的捕手。
馬功達牽了牽嘴角,笑容也是不徹底,藏頭露尾的表情:老哥最近走背字兒,要不是你幫忙,翻身仗那就別想打了。劉豐仰面哈了一聲,挑起中指,捋了捋頭發:吉人自有天相,我只是推波助瀾,算不得什么。
馬功達長長噓了一聲,有些英雄氣短:大恩不言謝。言罷,將手中的紅酒一飲而盡,聲氣里是破釜沉舟的無奈:不瞞老弟,這個工程的二期競標又要開始了,這是東山再起的好時機,可我現在的狀況不比當初,操作起來恐怕有難度。
劉豐在心里笑了起來,他猜得不錯,這家伙想讓他“拉兄弟一把”。
馬功達的發跡史和他老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馬功達的老婆有個頗有些身份的舅舅,馬功達正是跟著這位舅舅成就了萬貫家財。可那畢竟是過去的事。與很多男人有錢就變壞的故事一樣,發了財的馬功達不可逆轉地走上了花天酒地之路。他這樣的男人不該犯這樣的錯誤。馬功達應該知道,官場中人早已習慣了別人的畢恭畢敬,所以,這些盡管不檢點卻不值得沖冠一怒的行為,便成了公然向權威叫板。馬功達能有好果子吃么。
知是如此,劉豐仍然把賭注下在了馬功達身上,以劉豐的判斷,馬功達是不會一錯再錯的。對于男人,事業就是一切,離開那些錯綜復雜的關系網,馬功達什么也不是。因此,幫助馬功達就是在幫助自己。劉豐舉起高腳杯,向馬功達示意了,遞到嘴邊。他記起來,這瓶紅酒是溫馨帶來的。
溫馨此刻正仰躺在車上,閉上眼,如錦似織的逝水年華便流連在眼前。剛踏進大學校門,別人喚她蘭芝。僅兩個字,便給她定了位,呼之欲出的,是個窮鄉僻壤的毛丫頭,或者,就是舊戲文里的小姐,小家碧玉養在深閨,對生活沒什么奢求的那種。這么個名字,蘭芝很不喜歡。其實,名字不過一個代號,不必認真。但是蘭芝不這么想。
蘭芝是驕傲的,居高臨下的,但是,深鎖在骨髓里的自卑,卻是掩不住蓋不住,借尸還魂,拿個名字跑來作祟,讓她不自在。后來,跟了朋友的風,她改了名字,跟過去決裂似的。人都以為,她是為了表明另一個身份,改弦更張而已。對此,只有溫馨是透徹的。沒有經歷過的人,怎么體會脫胎換骨的痛楚呢。
馬功達的用意,溫馨是知道的,可是,她表現出的,只能是一知半解。這是女人的苦心,也是以不變應萬變的無奈。周遭的情況,溫馨是洞悉的。劉豐其人,她不了解。她想,世上哪有一個人完全了解另一個的,都是不甚了了。況且,這些有來歷的人,哪個是省油的燈呢。畢竟是一輩子的事,她不敢輕易決斷。女人的青春,是寸金難買寸光陰,溫馨輸不起,也不想許諾。對于有責任感的人,許諾便是套上了枷鎖。
五彩繽紛的霓虹燈為夜幕下的人們照亮了前進的方向,亮如白晝的黑夜沒有給開著車的劉豐造成什么不便,行進在車水馬龍之間,他有些分心。今天發生的事太多,太復雜。結束了和馬功達的談話之后,劉豐忽然感到累,這種累,不是洗個澡或者睡上一覺就能解決的。步步為營的生活方式把他搞得筋疲力盡,與其說他需要挑戰,毋寧說他需要激情,需要想方設法加固日益松弛的神經。雖然劉豐從不直面這個問題,但他知道,在某些方面自己的確已經力不從心。
還有值得信賴的人嗎,劉豐瞟了旁邊的溫馨一眼,今天的溫馨一襲黑衣。光亮老婆告訴他,雖然只見過這個女孩一次,可她絕對不會認錯。這么出眾的女孩子,怎么會看錯呢。光亮老婆說。
減慢車速,劉豐問:去哪兒。黑暗中,溫馨的雙眸閃爍著如星的光芒:昨日重現吧。
總算有個目標,劉豐感到有些放松。他是個缺乏歸屬感的人,沒有目標的生活常讓他不安。有個家或許就好了。他這樣想過,卻不敢輕易往里闖。他是一朝被蛇咬的人,早就學會了給自己留余地。風浪里折騰得久了,人也麻木了,滿腔激情,早被生活榨取得所剩無幾。劉豐也曾自怨自艾,哪怕有個值得動心的,也好哦。那顆心卻是遲鈍的,生了老繭,往日的一針見血,今時都化成了千呼萬喚不出來。他總是想,觀望觀望,觀望觀望再說吧。
劉豐不知道跟溫馨繼續下去是否必要,他認為應該深入了解,再做決定。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這其實是他給自己找的借口。
光亮選擇這時候打來電話,顯然是認真考慮了的,因為劉總吩咐交給溫馨小姐的鉆石胸針被對方婉拒了。劉豐沒作任何反映,掛斷了電話。光亮老婆今天在他辦公室里說,“可不能被這個女的騙了”。
劉豐朝車窗外看了看,斑斕的夜色遮掩了城市細部的粗陋。目光及處,都是金碧輝煌的氣派,他嘲諷地挑了挑眉毛。溫馨便是夜幕下這城市的縮影,忽明忽暗亦真亦假。到底哪個溫馨是真實的,劉豐不知道,屢屢拒絕他的、冰清玉潔的溫馨,或者貪圖享樂驕奢淫逸的溫馨?
在此之前他還做過種種設想,如果溫馨再次拒絕他的禮物,他內心會泛起挫折感,繼而,這種挫折感會轉化為他前進的動力。他會感到人生還是有點意思的,還有值得為之努力的東西,他會美化并完善一個美麗的形象。要是溫馨接受了這件價值不菲的首飾,劉豐便會被失落感占據,他會愈發功利下去,告訴自己金錢面前人人平等,他會像對待其他女人那樣打發掉這一個。可是現在……劉豐鳴了下喇叭。
盡管從未到過昨日重現,對于溫馨的生活習慣,劉豐還是知道一點。何況昨日重現暗合了劉豐初戀的心境。那時侯,他和女友最喜歡的就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現》。打從光亮告訴他,每隔一段時間溫馨都會獨自來這個地方待上一會兒,他就浮想聯翩地以為,這個女孩或許真是上天派來,幫他圓夢的。
昨日重現與他的想象不太一樣。基于對溫馨的理解,劉豐以為這里的裝修風格應該是歐式的古典,餐廳的單間有裝飾性的壁爐,服務人員一色西式打扮,到處歌舞升平鶯歌燕舞。走進昨日重現,劉豐才知道,他的想法原來只是一廂情愿。
因是初春天氣,餐廳的暖氣仍然底氣十足,推開門,不由分說烘到人臉上,熱情洋溢的樣子。餐廳面積不算太大,完全以木質材料進行裝修,灰褐色的木板把建筑的內部包了個嚴嚴實實。
星羅棋布懸掛著的家居相框,讓這個西式餐館少了幾分豪華,多了一些溫情,顧客雖說不少,卻都溫文爾雅。斯文的人,難免有些放不開的拘束。因此,除了飄渺虛浮的音樂聲,餐廳再無雜音。
男人的西裝是一成不變的樣式,燙得四平八穩的邊角透著些刻板,還是循規蹈矩的老派;女人都穿得很少,后背也扯得很遠,因為跟雍容典雅的環境相得益彰,袒露的纖背不見低俗,反添了些神圣。燈光也是極其配合的溫潤含蓄,偶有角落里,餐具發出清脆的碰擊,只把這里襯托得更加幽靜。
溫馨和這里的女老板相熟,閑來無事她便一個人到這里,或坐上一會兒,想些心事,或跟老板聊上幾句,說說私密話。
溫馨坐下來,四下看了看。老板出國之后,她很久都沒有來了,飄忽的音樂,搖曳的燈光,水杯里若隱若現檸檬的清香,都是老朋友,跟她招手,勾她懷念。溫馨有些感懷,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逝。
更加年輕的時候,她是這些場所的常客,那時侯,她還叫做蘭芝。蘭芝把身份保護得很好。那些常來常往的,只認得她的面孔,至于名字,眾人倒是假做真時真亦假,沒有人當真,更不去忖度,蘭芝稍稍安心了些。她無力跟那些強大的勢力抗衡,只有格外地謹慎,格外小心翼翼,以求自保。
劉豐沒有直接落座,站在那里環顧四周,他想,這情景仿佛在什么時候出現過。溫馨點了一份牛排,劉豐只叫了一份牛肉面。溫馨笑道:劉總還是不太喜歡西餐。劉豐笑言:吃什么無所謂,關鍵是個心情。劉豐瞄了溫馨一眼,這個難以琢磨的女孩子就像一份無從下口的牛排,總讓他淺嘗輒止欲罷不能。
不喜歡那個禮物?劉豐問。溫馨避開了他的目光,盯著面前的杯子:不收下并不代表不喜歡,可我僅僅是喜歡。
真的嗎?劉豐剖析著這個女孩:只是枚胸針,算不得什么吧。溫馨沒有接話,把水杯捧在掌心:劉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
劉豐沒有說話。在這個一切都可以轉圜的時代,溫馨吸引他的,正是這個所謂的原則,做人的底線。可現在,他的夢被打破了,打破它的,正是它的締造者。劉豐把水杯舉至眉眼,仿佛研究一件藝術精品:不是說過,別稱呼劉總嘛,忘了?
溫馨露出了淺淺的笑靨,沒有答話。劉豐沒有瞧她,他想了解在這微笑背后隱藏了什么,更盼望的,是光亮老婆從天而降,告訴他,搞錯了。
你很敏感。劉豐說。溫馨沉默了。溫馨是個少話的人。
她生長在鄉村的一個大家庭,叔伯姊妹,一個鍋里攪稀稠,紛紛擾擾的環境,使她過早地成熟起來。小時侯,她愛笑。因為在叔伯姊妹中生得最好,人又乖巧,蘭芝便給爹娘長了臉,得了些寵。所謂得寵,無非在叔伯長輩跟前隨意些,條件允許的時候,多吃個雞蛋什么的。日子久了,莫說堂姐妹,連親姐妹也拈酸吃醋起來。蘭芝討了彩頭,姊妹們湊在一處,撇了撇嘴。蘭芝穿了新衣,姊妹們走來,乜著眼贊嘆,俊吶。蘭芝孤寂起來,漸漸少言寡語。少言寡語的蘭芝學會了觀察,也學會了思考,處心積慮,把自己規劃得盡善盡美。
他們這個家族,大伯是首腦。家族的一天,每每從大伯那聲渾濁的咳嗽開始。大伯披著衣服,背了手,立在當院,把口濃痰重重釘在地上。大娘慌亂著,把牙膏擠好,一溜小跑,送到大伯手里,再慌慌張張地把毛巾洗臉水準備停當。大伯卻不張忙,有條不紊地盥洗完,才晃晃悠悠踱到飯桌旁,聳了聳披著的上衣,坐下來,握住筷子。蘭芝們眼巴巴地朝著大伯,大伯舉起筷子,蘭芝們便繃緊了神經,大伯夾上一口,蘭芝們的筷子尾隨著彈了出去,桌上這才呼呼嚕嚕生動起來。
蘭芝留心到,大伯的筷子存在著一種隱性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其他人不具備的。不管眾人怎么紛雜,大伯若是把一雙筷子“啪”地拍在案上,滿桌便噤若寒蟬。那架勢,像極了戲臺上威風八面的大老爺,纖細的筷子到了大伯手里,就是振聾發聵的驚堂木。蘭芝仰視著大伯,目光是崇敬的。
下了學,休息日,蘭芝開始忙活上了,費些周折,積累了蟬蛻龍衣,換了些錢。毛兒八角的票子,捏在手里,也是厚厚地一摞。一路上,蘭芝手心攥得很緊,拳頭里濕乎乎的,那張小臉兒也沁了一層細汗。半路,她不放心,把團在一起的票子展開來,又數了一遍,這才放心收好。
蘭芝從供銷社穩穩妥妥回到家,走到門口,蘭芝按了按書包,里面鼓鼓囊囊地。蘭芝沉了沉心。第二天,大伯抽上了城里煙,瞇起眼睛,深深咝了一聲,眼角的皺紋爬到一處,咳著喉嚨說,蘭芝這丫頭,懂事。大堂姐腳尖一揚,踩上了剛到手的猴皮筋,還不忘轉著眼睛,朝蘭芝招呼。蘭芝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蘭芝家的孩子,大堂姐身份最為顯赫。雖說蘭芝也有幾個兄弟,畢竟年紀還小,嬌慣是有,一呼百應的派頭還欠些。這么著,大堂姐便拔了頭籌,言談舉止,也多了幾分驕矜。平素看不出來,兄弟姐妹間,卻最明顯。姐弟一處玩耍,得了好處,贏些喝彩的,必定是大堂姐。村上放電影,弟妹們早早吃了晚飯,長凳短椅扛到打谷場,搶了好位置,也是大堂姐坐享其成。有時候,年齡不僅代表經歷,還能給人撐腰,挾以自重。蘭芝看在眼里。
人說蘭芝懂事,蘭芝笑笑說,都是大堂姐教的。人說蘭芝功課越來越好,蘭芝說,虧得大堂姐輔導。不知怎么著,話便傳到大堂姐耳朵里。因這些話不是當面的逢迎,便是實打實的厚道,也更見真心,把蘭芝襯映得更加謙恭。大堂姐也笑,就說,蘭芝也好。姊妹們跟蘭芝越發近了,蘭芝仍跟大堂姐最好,大堂姐事事向著蘭芝,蘭芝在姊妹們中間漸漸有了影響。
劉豐渴望生活里能有個單純懂事的女孩,但是對于家庭,劉豐的態度是慎之又慎的。女人,劉豐理解為“男人最好的裝飾品”。年輕漂亮活力四射只是一般男人對女人的要求。劉豐不是一般男人。或者說,劉豐不甘于作個一般男人。他希望陪伴左右的是一個鶴立雞群的女人。她的美麗、可愛,她的顛倒眾生不是靠昂貴的首飾和庸俗的化妝品裝扮出來的,她必須要具備厚積薄發的內在。
過盡千帆,劉豐察覺,自己要求的,有點高。這些個女人里頭,山里妹子最單純,卻因為沒有經見過什么,小家子氣,還有些短淺,這樣的姑娘,不經見什么還好,見過些世面,便會滋生些出其不意。城里姑娘倒是見多識廣,可愈是這樣,愈難以駕馭,又多些嬌氣,受不得挫折,凡事把自己考慮到頭里,不懂得為別人設身處地。幾番比較,尋尋覓覓,劉豐著實心灰意懶了。他這樣的男人,結婚便要個一勞永逸,輕易,他不想下決斷,也不愿盲目付出。付出越多,越難以自拔。可是,不付出,談何收獲。
要不是溫馨恰到好處地滿足了他對女人的種種設想,劉豐絕不會費盡心思去追求她。事實上,劉豐喜歡溫馨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她讓劉豐對女人的認識發生了質的改變。
劉豐對女人對愛情并非一開始就有成見。初戀時,簡單的劉豐認為感情是神圣的,是超越階級的,有愛就有一切。后來,經歷情感挫折,經歷商海沉浮,他發現當初的自己幼稚至極。于是他走向另一個極端,以為世上沒有用錢搞不定的東西,包括女人。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愛錢,因為她們面臨的誘惑太多。他認為愛錢的女人才讓能人輕松。有弱點的人總是容易控制的。可是,朝夕相對的若是這樣的女人,人生又是多么的無趣。
這個時候,溫馨不失時機地出現了。這是個讓他感到新奇而又無法理解的女人。這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遇到這種女人千萬不能放過。馬功達用少有的鄭重勸誡他,但是也認不得真。劉豐忘不了馬功達眼神中霎那間的真誠與無奈。這個眼神曾在很長一段時間感動著他,為什么而感動,劉豐說不清楚。
溫馨接了個電話,然后告訴他:陳貝來了。一起吃好了,她過來嗎?劉豐看著她。溫馨說,她打車來,我們先吃。
陳貝是溫馨的大學同學,兩個人一起走出校園,來到這個城市,最終成為了最要好的朋友。據溫馨說,陳貝是那種桀驁不遜誰都不服的主。讀書時,學校門口若是停著一溜車,最豪華那輛,一定是在等陳貝。劉豐輕蔑地揚起了下巴:她被包養了吧。哎,你想哪兒了。溫馨說,她可不是那樣的人。
陳貝學生時代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是,“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同學們在校園里出雙入對忙活著談戀愛,她舉著個破茶杯,靠在上鋪慢悠悠地表態,誰都別煩我,誰都看不上。大家各自張羅著找工作,不費吹灰之力,陳貝就因為城市小姐海選脫穎而出。同學們都說,這丫頭,今后不用發愁了。聲氣里,有羨慕,還有掩飾不住的酸態。事實是,本該戴上桂冠的陳貝,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屈居亞軍。比賽實況轉播,面對甜絲絲的司儀和嚴肅的鏡頭,陳貝說,“愧不敢受”。言罷,矜持地頷了頷下巴,淡然一笑,掛冠而去,把主辦單位搞得面面相覷。
陳貝是學校的風云人物。芝麻大的事和她沾了邊,風里雨里翻滾,便化做了西瓜。眾人口里的陳貝,是被神化了的,陳貝的故事,人們總是寧肯信其有。那些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傳聞,連陳貝自己都覺得可笑。可是她不解釋,昂然走過,沐浴在復雜的目光里,她很自得。陳貝認為,成為傳說,沒什么不好。
沒課的時候,陳貝會受到邀請,出入各色高檔消費場所,對此,她很坦然。我沒做什么不道德的交易,她說。她這么驕傲的人,怎么會做交易呢。有一次,咖啡館燈火通明的貴賓間,一向談吐不俗的局長忽然說,陳小姐這樣的人,不知日后誰有這個福分吶。陳貝怔了怔。對面,正襟危坐的局長把一條腿蹺上另一條,寬大的沙發便辟出片空白,似乎跟她要個答案,卻是猶抱琵琶的模樣。陳貝垂下眼瞼,抿了口檸檬水,輕輕把水杯放上玻璃茶幾。她說,我該回去了。欠起身,腿朝后一展,推開身下的椅子。處理這種事,她是立場鮮明非此即彼的,沒有余地,沒有中間地帶。
陳小姐好不給面子。局長波瀾不驚,甚至是風和日麗的,只是撂下茶杯時,杯底拖過桌面發出的嘶鳴,讓陳貝略感刺耳。陳貝知道,局長是在和她下最后通牒。
陳貝趕到餐廳的時候,是咖啡時間。我吃過了。陳貝脫下外套,從包里捏出一支細細的香煙,卻不點燃,貼上溫馨,說了句什么,然后轉向劉豐:打擾嗎。話很客氣,表情是驕矜的。劉豐一笑,朝對面的服務生做個手勢,眼睛卻朝著陳貝:加糖嗎。
陳貝附在溫馨耳邊,不知在悄聲說些什么,溫馨把咖啡端在手里,深坐了,靜靜聽著,偶爾看著前方,插上句什么。有一陣,她忽地扭過腦袋,捉住陳貝的面孔,眼睛里稍縱即逝的復雜,是以往不曾出現過的。想起光亮老婆的那些話,劉豐掠過一片陰霾。
陳貝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幽暗的燈光下,半死不活的煙頭猛然振奮起來,紅紅火火地向后退了一大步。陳貝緩緩吐出一道煙霧,突兀地笑起來,只一聲,戛然而止,抬頭四下觀望了,歉意地朝劉豐吐了下舌頭,重又貼上溫馨。劉豐鋪開了身子,讓自己坐得更加舒服。光亮老婆大概是神經過敏,陳貝這樣清高單純的女孩,怎么會和一個墮落庸俗的溫馨相交甚密?沒可能的。這樣的想法讓劉豐感覺好受多了,他攪動著咖啡,對光亮老婆滿心憐憫。哪個女人遇到這樣的事,會不抓狂呢。
穿越走廊時,他們和一個長裙曳地的女孩擦肩而過。溫馨看了看時間,告訴他倆今天的鋼琴彈奏推遲了。那個女孩微垂著頭,走到大廳中央的鋼琴旁,坐了下來。步出餐廳的瞬間,鋼琴聲在背后琮琤而起,門童向他們彎起眼睛,調整身子的弧度,拉開門。劉豐走到門口,風撲了過來,包裹住他,把他的頭發往后拉。不由自主,他打了個寒戰,鋼琴傾瀉出的,恰是他曾經的最愛。他定在那里,卻沒有回頭,只用側起的耳朵,逮那飄忽的音符。劉豐百感交集,分手的畫面,纏纏綿綿翻開來,聚攏到他眼前,風,圍巾,女友堅定的背影……。劉豐有些憂傷,昨日再來,涌動在他心頭的,不過是無限感慨和回味的蒼涼。
劉豐把那顆心深埋到回憶里,機械地掏出車鑰匙,向等在車邊的兩個女孩走去。路上小心。溫馨說。劉豐一呆,從記憶深處揚起頭,溫馨卻朝著陳貝:回到老家,來個電話。陳貝點點頭:你放心。又說:火車,比較安全。
躺在逼仄的鋪位,陳貝有些壓抑,更滋生出些煩躁,潤潔的臉沒有了人前的燦爛。火車呼哧呼哧地開動了,鐵軌兩旁,昏黃的路燈過電影一樣往后退。那是以退為進的生活方式,陳貝想,好歹是在進,韜光養晦一樣。陳貝縮進暗影,火車行上千里路,也是水流千遭歸大海,總有個歸宿。這個女孩茫然起來,曾經心高氣傲的她,怎么就落到了今日的下場。她幽幽地嘆了,睡去。
這是個小城,滿城的人大都相熟,城南放炮仗,城北人便要堵耳朵。近些年,提倡小城鎮建設,小城才略略有了發展。陳貝每次回來,小城總有些變化。踏上故鄉的土地,她留心到,道路兩旁,要么開張了店鋪,要么改換了門廳,還有些高樓,仿佛一夜之間拔地而起。怪道人說滄海桑田,陳貝又是一番慨嘆。
對于她的歸來,當過小學校長的母親沒有流露出過多欣喜。接過行李,母親淡淡地朝陽臺方向招呼:姑娘回來了。父親不及回應,沖開光影,趕了出來。站在耀眼的陽光前面,父親的面孔陷落在光暈里,變得有些模糊。陳貝看不清父親的表情,只聽見腔調哽咽:怎么不來個電話,我跟你媽,也好去接。陳貝辨別著父親的神色。父親到底是老了,又是剛做了手術,強硬的脾性顯見改變,聲氣里放射著哀郁。走近了,陳貝看見,父親兩腮陷了下去,顯得更瘦了,鬢邊,來不及染的白發也來討嫌,揭發著人的年齡,催人憔悴。
陳貝有點凄然,淚水濡濕了眼角,便笑了:三天兩頭回來,有什么接的。說著迎上了父親:幾天沒見,資深帥哥倒越來越精神了。父親被引得一笑,晶瑩在眼底的淚,碎碎地散了。
午休時間,陳貝悄悄挨到母親身邊,坐下,問起父親的病。母親說:眼下吃著抗排異的藥,沒覺著太不好。陳貝說:這次我不多住,明天的車,單位還有很多事。說著把一張折子遞過去:夠爸一年的藥費。這么多錢。母親數著那些眼花繚亂的零,詫道:你從哪搞這么多錢。陳貝削著蘋果:上次爸手術,不是把房子賣了,這是剩的。母親垮下臉,把折子塞到陳貝手心,話是語重心長的“注意身份”。眉目間,有愛惜,更多的是訓誡。陳貝很不耐煩:好了,我什么不知道。把折子拍到母親跟前,焦慮地走去擦了擦手。母親將信將疑,卻沒有開口。
陳貝踱到陽臺上,把蘋果填到口里。父親做手術那天,陳貝等在手術室的走廊,鼻子酸酸的。陳貝的記憶里,父親永遠都是暴躁沖動的。父親和母親性格上的反差,在一件小事上,體現得最為充分。她記得,父親曾經暴跳如雷地把一張發黃的信紙在母親眼前抖得嘩啦啦響,驚天動地,把小陳貝嚇得大哭。記憶里的母親,自始至終泰然自若。陳貝不知道那是封什么樣的信,事后,父親依舊肅然,肅然的父親卻顯出外強中干的勢頭,說話也不那么理直氣壯。陳貝認為父親前番實在小題大做,還是草木皆兵的不自信。沒過多久,不自信的父親拿出力挽狂瀾的魄力,一意孤行辭職經商,要用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幾個回合下來,卻以折戟沉沙收場。陳貝想,興許是那么多坎坷和不順利,才使父親罹換苦疾,落了個肝移植的結果。
母親面朝走廊的窗口,不知想些什么。站了會兒,陳貝看見母親的肩膀顫抖了,她很不安,希望給母親些安慰,準備了些話,走過去,母親卻是風平浪靜。
要不是那么一個年代,以父親的條件,是沒有機會和母親走到一起的。缺乏文化修養的父親,和頗具才情的母親,很讓陳貝不解。對些個吟風弄月,父親認為是無聊,母親的態度卻是欣然。凈是些花胡哨。父親看電視時曾經表示過不屑。父親說,“男人,就是養家撐門面的。”母親擰了眉頭,耷下眼瞼,換了個頻道。
陳貝后來問母親:后悔不。母親把手里的毛活停了停,眼睛卻不移開:你爸,是個好人。陳貝知道,年輕時,為了阻撓母親上大學,父親曾經把母親的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你不怨?陳貝不解。那是人的命,合該不讀那個書。陳貝凝視著母親,沒有接下去。
酒店門口,劉豐又跟幾個朋友寒暄了幾句,目送他們一溜煙離開,劉豐總算透了口氣。發動了車,光亮才問:回公司?劉豐說:回去睡會兒。他合著眼,打開身子坐在后座。這些個朋友,稱做老熟人似乎更妥當些。他從嗓眼兒里冷笑,沒有麻煩相安無事,出了問題你死我活。劉豐哼了一聲,并起兩個指頭,叩了叩額頭,問:車上有水?
拐上一條偏僻的小路,光亮停了車。光亮下車取水的當口,劉豐前方一晃,陳貝出現在拐角。劉豐身子一傾,想喚她,卻見她的背影勾著頭,和一個有了些年紀的男人說著什么。雖是躲在角落,劉豐仍然清楚地看到,男人在陳貝背上拍了拍,又拍了拍,意味深長的樣子,還是居高臨下的派頭。劉豐恍惚覺得,這個男人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見過,搜尋好久,終是記不起來。光亮把水遞過來,劉豐回過眼,再次望去,已是人何處,望斷歸來路。
劉豐把礦泉水送到嘴邊,沒有喝,放了下來。這個有些年紀的男人是誰呢?劉豐苦惱地想,自己真的老了。不過,這個男人倒是跟光亮老婆說起的,與溫馨親親密密的老頭子一個特征。劉豐狐疑起來,沉思良久,恍悟,原來是這樣。他異常興奮,虎口余生的慶幸。擰開瓶子,劉豐為陳貝生出些遺憾,想了想,終是歡快了。
劉豐朝光亮的脊背說:前些天不是聽見你吵嚷離婚的。依照光亮老婆的囑托,劉豐一直沒有告訴光亮她來過公司,他也不想討論光亮的生活問題。這種事,需要找機會談,有了機會也要一筆帶過,員工嘛,工作干好就得了。至于其他,劉豐想,清官難斷家務事。光亮是個稱職的部下,講義氣重朋友,口風也嚴,挺好。他不打算為了點同情心失去這樣一個下屬。
光亮換了個檔,口吻是輕松的:得過且過,老婆知道我的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劉豐哦了一聲。光亮說:不用她鬧,要不是看在青梅竹馬的份上,我早和她離了。
劉豐面朝車外:你們還算有些感情基礎。光亮說:又怎么樣。劉豐喝了口水。這種事情他司空見慣,什么海誓山盟海枯石爛,不過是些紙上談兵。光亮在觀后鏡里看著他說:兩個人的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劉豐仍然看著外面:怎么打算的?光亮說:還能怎么打算。又向觀后鏡里看了看:女人嘛,哄一哄就完了。
周末總是輕松的,那是死水微瀾的生活里一個點綴,周而復始里新開端的契機。講究情調的人,喜歡在這種日子做些浪漫的事。周末的黃金時段,在黃昏,三三兩兩的戀人,手牽著手走上街頭,或踏著夕陽的余輝,或對坐在草坪,享受白駒過隙的人生里短暫的歡娛。劉豐把車停好,和溫馨一前一后,來到那條小吃街。過馬路的時候,躲閃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劉豐驀地產生些沖動,想把溫馨握在手心。那一刻,溫馨左顧右盼著,并肩和他立在道路中央,過往的車燈拂在她臉上,端莊安詳。劉豐靜了靜心,伸出的手折進了褲子口袋。
人們在對食物的選擇上,有著驚人的相似,因之,每個城市的小吃街,都是大同小異。天南地北的口音,此起彼伏的吆喝,潑灑在人群里,不及停留,就被鼎沸的人流吞噬。本就不很寬展的馬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壅塞。他們停停走走,很費了些時間,才來到那個削面館。
用餐地點是劉豐選的。形形色色的食客,都是沖著這里的刀削面而來。吃飯的人擠擠挨挨,孩子喧鬧著,穿梭奔跑在食客周圍,把個小店攪嚷得有聲有色。這是家小店,店面雖小,因小而緊湊,更顯熱鬧。小店的環境雖然比不得大酒店,因劉豐平常不帶別人來,意義也就高出了形式,顯得深遠了,隆重了,小店的喧囂也成了特色,是充滿人情味的,苦盡甘來的勁頭。
挑了個角落,他們坐了下來。劉豐說:十年前我常來。神色是悠然的,還有些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傷懷。雖是句平常話,溫馨卻聽出了傾訴的意味。這句話使得兩個人之間有了私密性,因為私密,又添了些親近。溫馨有了些感動,嘗了口面,唇上便掛了層湯油:是老湯吧。劉豐說是吧。閑話間,一個孩子撲通撲通鉆到他們腳下,不知在黑暗里摸索什么。兩個人把上身趔開,朝下面張望,孩子正把一個彈球捉在手里,跟他們做鬼臉。兩人相視一笑,有種默契在心里蕩開,又覺出些異樣,各自逃開來。不遠處,孩子母親早擠了過來,躬著腰,蝎蝎蟄蟄朝下面恫嚇。
劉豐拿眼看去,面前立著的,竟是光亮老婆。光亮老婆也是個意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被人捏了短處一樣,手和腳便沒處安排,拘謹地笑起來。
光亮老婆終是開了口,還是搶著說:孩子想看電影,帶他就近吃點。說著話,孩子已經站到臉前。光亮老婆把孩子攬到懷里,攛掇:叫伯伯。孩子心目里,什么也比不得手里的玩藝兒重要,并不理會軟硬兼施的母親,也不管仰之彌高的是個什么來頭,自顧擠著一只眼睛,對著燈光舉起彈球。劉豐笑了笑,撫摩著孩子的腦袋,目光越過這對母子,朝鬧哄哄的食客里探索。光亮有事。光亮老婆眼神有些躲閃,像是怕劉豐不信,又補了一句:光亮的戰友來了,他去機場迎接。劉豐不再追問,光亮老婆的神色,是欲蓋彌彰的,那遮掩也是用心良苦,給外人制造假象,想方設法挽回點尊嚴,可是更添加了她的悲劇色彩。光亮的那些事,她不知道嗎?劉豐想,自欺欺人罷了。回避也是治療傷痛的辦法,盡管不高明。對眼前的這個女人,劉豐生出些憐憫。
臨走,光亮老婆留意了溫馨一眼,眼光里,是贊賞的表情,轉向劉豐,已添了幾分鎮定,居功而立一樣。劉豐想笑,終究只是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吃過晚飯,漫步在夜色里,劉豐忽然問:陳貝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溫馨說了個日子。劉豐盤算了,恰是那天,便說很久沒有看到她,不知忙些什么。溫馨說:陳貝父親有些不適,她心里不凈。劉豐記起似乎聽誰說過,陳貝父親前次動什么手術的?溫馨說,聽說是肝移植,是大手術。要不是隔得太遠,該去看看的。劉豐想了想:怪道她現在住你那,是想有個照應吧?溫馨搖了搖頭:也不全是,手術需要錢,她把房子賣了。劉豐有些了解,還有些感懷:那樣的手術,需要長期用藥的。溫馨也是一嘆:陳貝不易。她父親過去在工廠里做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鬧辭職,后來做生意賠了,緊巴巴地還了帳,又出了這樣的事。
劉豐不再做聲,深長地吐了口氣。陳貝那樣的女孩尚且如此,何況別人。見識了陳貝,劉豐益發覺得女人難懂。女人,終究脫不了那個窠臼。一宗宗事情,使他聯想到夭折的初戀,多了些酸楚,更郁郁的,懶得說話。按照目前的關系,他不方便過問溫馨這些細節,只這么有一句沒一句地散淡著。對別人的事他并不感興趣,聽也好看也罷,其實只為了解溫馨。在他這個地位和年紀,折騰不起,現在若是再被背叛,再受到羞辱,眾目睽睽之下,承受起來有個難度。
走在劉豐身邊,聲息相聞的距離,溫馨卻覺得咫尺天涯。身旁這個男人在想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把握住這個男人就握緊了未來,跟在一個有些權威的男人身邊,日子理應要順暢些。劉豐跟前,溫馨更安靜,也更敏銳了。
經歷了些人物,溫馨知道了平穩的重要,便留了份耐心,小心地保留著自己的空間,穩扎穩打含蓄有節。感情的事,講究個水到渠成,對喜從天降的好事,她總是有些懷疑,所以她從來沒有過多的期求,期望越大失望越多,失望多了,人就失去了耐心,麻木了,也就不容易產生新的希望。溫馨靜下了心,今天的事,悉心去做,即使明天有了過不去的坎兒,也不會后悔,更怨不到今天。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默默而行。走出很遠,溫馨一個沒小心,趔趄了幾下,終是把高跟鞋卡在地磚縫隙。黑暗中,溫馨紅了臉。那是一個孩子的窘態,無依無靠的楚楚可憐。劉豐看在眼里,心中嘆息了,敏感到,她素日的老練和沉靜,只是個掩飾。劉豐滋長出了幾分憐愛,一顆心傾斜了。
劉豐體諒地笑著,走來扶她,溫馨感覺了撫慰,不再慌亂,安下心,把腳來回搖晃,卻是巋然不動。劉豐蹲下身,讓溫馨扶在肩頭,先讓她把腳取出來,他且在下面認起了真。溫馨看在眼里,心頭恍惚起來,便有些感動。劉豐把鞋套在她腳上,這才站起身,雙手合在一處,拍了拍。溫馨依然不去看他,勾起下巴,只朝地面說了聲謝。劉豐了解地一笑,說:走。說罷,有意無意,拂過溫馨腰間。
再次上路,兩人沉默依舊,心卻有些躍然。溫馨想,走過今天,或許別有洞天。再怎么說,他們的關系總算有了進展,雖然只是一小步,也是積跬步而至千里。溫馨素日隱忍不發,不過是存了自保的心。她總認為不了解這個人,哪敢輕易交托,她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便不肯輕舉妄動,生怕被人看輕。好歹她也經歷些風浪,看過些人間冷暖,那許多輕易交托的,哪個不是傷得千瘡百孔。溫馨知道,女人感情上吃不得虧,吃虧就是一輩子的傷。
溫馨看了看時間,說回去吧,明天還要早起。劉豐醒了過來,想起聽馬功達說過,明天搞了個典禮,還跟他反復敲定,要他一定參加。溫馨說:馬總這兩天一直忙這個事,不能出紕漏。劉豐沉吟:聽說副市長要出席。溫馨嗯了,定定地朝前走,卻不多話。劉豐理解地一笑,跟了上去。
劉豐有些失眠,天剛裂了道縫,他已經洗漱完畢了。打開電視,幾個穿著健身衣褲的少女正在歡蹦亂跳。劉豐嫌鬧心,一路尋找下去,鎖定在新聞頻道上。劉豐瞄了眼屏幕,腦門锃亮的領導正在視察什么基地,他沒有轉移視線,摸索著踏上了跑步機。
劉豐一貫比較關注新聞節目,區域性新聞他不很關心,那是亦步亦趨的效法,雖也勤勉,終是唯唯諾諾缺乏見地。劉豐最為關注的,還是中央新聞。劉豐特別喜歡中央新聞的播報方式,高瞻遠矚舉重若輕,聽上去平淡無奇,實則大象無形,透著厚積薄發的從容,還是不容置疑的權威,登高一呼的架勢。有些新聞,劉豐浮光掠影地看了,一笑置之,有些便要在心里圈圈點點,畫上些著重號。他總能從平淡無奇里,過濾出弦外之音,從而窺探出別人看不到的內幕。
從跑步機上下來,他擦著汗估算了時間,洗個澡,從衣櫥挑了身上裝,這才動身。除非特定的場合,以劉豐的脾性,一般不喜黑白兩色的西裝。白色是膨脹的顏色,過于張揚,便是虛張聲勢,壓不住陣腳的模樣。黑色倒嚴肅了,又是一沉到底,不給人希望的黑口黑面,他不愿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劉豐喜歡深色外套,深藍或者深咖啡,他以為那是含而不露的威嚴。威嚴是種引而不發的氣勢,既要給人希冀,又不要溢于言表。領帶要有些點綴,方能使人有生氣,最好是暗色的大花,細碎的花色總有股忸怩,上不得臺面似的,到底不及大花那般堂皇,名正言順,因花紋是暗色,又不至于太高調。襯衣更是要凈,那是人生的底子,要萬籟俱寂才可以品出人生的況味。
雖是草長鶯飛的天氣,敞開奔跑,清冷依舊,劉豐打了個噴嚏,升上車窗。他估算了一下日期,馬功達怎么把日子定在了休息日,黃道吉日多了,何必今天。對于劉豐,休息日沒什么,他適應了身不由己,可有些市領導周末要趕到另外的城市和家人團聚,以馬功達的精明,不可能不考慮這些因素。
路口亮起了紅燈,劉豐停了下來。馬功達這么安排,一定有什么原因。劉豐琢磨,前些日子馬功達還為這個工程找他,沒想不聲不響解決了。劉豐還以為,資金有缺口的馬功達搞到工程以后會轉手,可他居然大刀闊斧干上了,還是雷厲風行,更是個意外。
這是一片市內少有的開闊地帶,遠處,高樓變得渺然細矮了,海市蜃樓一樣,把這片空地映托得格外平闊。劉豐在車內四處望了,把車停好。早有笑容可鞠的迎賓小姐迎了過來,說先請休息間喝水。
踩上松軟的黃土,劉豐把右手蓬在額頭,遙遙望去,太陽的強光下,玻璃結構的休息大廳反射出刺眼的光。
休息大廳以金字塔模板搭建,威權赫顯的亞非情狀,透出些神秘的現代風。入口處的披紅掛綠,最是不解風情,紅綢綰成的大花獻錯了殷勤,東一朵西一朵,不識時務地諂笑著,顫巍巍搖擺在風中,無端端破壞了大廳的異域風情,把即將開幕的典禮襯托得不倫不類。
劉豐顯然來早了,休息大廳還沒安排就緒。新建的大廳清涼涼的,顯出些微空洞,工作人員匆忙地交叉穿梭著,迎賓小姐引著他朝貴賓接待室走,解釋說典禮定在十點,沒想先生這么早。穿過大廳,劉豐看見溫馨正把電話放在耳邊,通著話,還用目光和手勢指揮工作人員歸置接待物品。她看見了劉豐,用眼睛打了個招呼。劉豐遲疑了一下,正考慮要不要說句話,馬功達從后面走了上來。馬功達看了看時間,笑言多謝捧場。劉豐問:怎么定在今天。馬功達在側面看了看他。劉豐熟視無睹,自顧信步而行。馬功達略一猶疑,笑道:貴賓室請。
柳暗花明處,便是貴賓室。馬功達推開門,迎面便見老婆坐在陽光里,對了光線,左右扭轉手指,研究手指碩大的鉆戒。馬功達老婆揚著下巴,用笑容表示對劉豐的歡迎,因為下巴抬得很高,反把脖子里綿延的橫紋暴露出來,顯出了年紀。
馬功達翻腕看了看時間,轉向劉豐:先在這里喝茶,說是十點,十點半能到齊就算不錯了。劉豐半是玩笑地說:下次干脆定九點。馬功達說:這倒是。馬功達老婆冷笑著哼了聲,瞥了馬功達一眼,插話說:倒是什么。然后轉向劉豐:因為是請人看的時間,不好隨便改。馬功達遭了搶白,臉上有些掛不住,半尷不尬地干笑著,覷著劉豐的表情,不再發表意見。馬功達老婆依然故我,有了恃仗一樣,盛氣凌人的架勢,腰背也是居功自傲的筆挺。劉豐知道她那火氣不是沖自己,打量著他們的神色,打岔說:我說呢,看來今天是大大的好日子。
正說話,外面打來電話,說一切就緒,客人也陸續到了。馬功達得了特赦,吁了一口氣,合上電話就要出去迎客。老婆笑著擺弄鉆石,并不看他:不急這一刻吧。馬功達有些慍怒,卻不好發作,肩背憤憤地掙扎了一下,又放松下來,臉上卻始終貼著笑,腳步不停,仍朝外走,可是到底不甘心,叫苦一樣把門摔在身后。
馬功達老婆在他身后用鼻子重重一笑,是勝利者的姿態,發表宣言一樣:今天是我生日。劉豐猛醒,合掌笑道:就知道典禮選在今天必有緣故,不想是這樣的。馬功達老婆蒼然一笑,又低頭去看戒指,并不說話,眼睛里是追憶的表情。劉豐體味出她的悲涼,有些不忍,便湊趣:這種飾品設計得很見身份,應該是成套的。馬功達老婆沒有看他,只在陽光里看那七色光芒:原是一套,拆開戴了。
副市長走到麥克風前,一開口,掌聲便稀稀落落響了起來。再熱烈的聲音,在這開放的場地,被風一吹,也就煙消云散了。幾個記者瑣碎地移動著步子,不斷變化著角度,手忙腳亂一通亂拍。劉豐站在主席臺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他不是今天的主角,只循規蹈矩做個樣子,不過濫竽充數,因此并不十分留心副市長的講話,約略聽見“我市標志性建筑,推動我市經濟全面發展。更是一張準入證……”劉豐有些忍俊不禁,側目看去,副市長的背影是一絲不茍的義正詞嚴,劉豐頗不以為然。結束講話的時候,副市長的右手作為結束語,在空中振臂一揮,戛然而止。
中午的便宴,副市長沒有參加。典禮結束,一行人眾星拱月,托著副市長朝車里走,劉豐跟在最后。活動不是由他牽頭,便不去奴顏婢膝,那樣太下作。他是個極要面子的,越是瓜田李下,越要作個姿態。馬功達自是須臾不離,跟副市長比比劃劃做解說,時不時覷上一眼,探測副市長的神色。副市長只管挺直了腰背,把手背在后面,一往無前,偶有沉吟,腳下也不放松,更不怎么搭話。走到盡頭,副市長終于停下了腳步,把眼睛駐在馬功達臉上,輕聲說了句什么,目光是肯定的,還是鼓勵的。馬功達有些受寵若驚,連連點頭。副市長用手拍了拍馬功達的肩膀,又拍了拍,無聲勝有聲的樣子,還是意味深長的姿態。
劉豐站在人群外側,從摩肩接踵的縫隙里,窺見了這個動作。劉豐有些觸目驚心,突然想起前些天手機上的一條信息,“男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為受到的引誘不夠;女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后面好像還有一句,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
副市長鉆進車里,跟外面的人擺了一下手,指示了司機,絕塵而去。眾人沒有立刻散去,仍站在原處,只是不像前番那樣謹言慎行。大家說著閑話,有些矯枉過正的意思,把省略掉的情緒集中噴發一樣,相互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劉豐添了心事,便沒有說話的興致,跟眾人的接洽,也是蜻蜓點水。馬功達興興頭頭的,受了嘉獎的神氣,很是興奮,還是意猶未盡的表情,咋咋呼呼跟眾人招呼:中午一定盡興,一醉方休,一醉方休!說罷,便湊近一個什么主任,竊竊私語起來。
劉豐眼前,是溫馨的面孔,那是張讓他愛憐的面孔。劉豐喚了她一聲,溫馨笑著走到近前。劉豐看仔細了,卻是陳貝站在眼前,陳貝背后,居然潛伏著一張若隱若現的臉。他很詫異,奮力一逮,醒了過來。
劉豐睜開眼,已是黃昏,房間內,光線一點點黯淡,黑暗居心叵測地包抄過來,他隱隱有些惆悵。定了定神,劉豐勉強撐起半個身子,發現自己躺在飯店的套間。他失笑,認真回憶午飯的情形,搜索到的,不過只言片語的情節。
劉豐記起,開始自己還很清醒,后來什么主任端了高腳杯走到他跟前,他有些為難,什么主任便不快,聲氣漸漸不平穩,神色也是明暗不定。他們這樣的人,凡事都要與榮譽面子聯系,舉一反三的株連,或是觸類旁通的聯想。劉豐知道這個人的重要,以他商人的身份,是得罪不起的,就不再多話,接過杯子,擲地有聲:醫生再三叮嚀,小弟不敢拿性命兒戲,大家坐到一起是個緣分,偏承主任看得起,小弟不多說,心情都在酒里,只有舍命相陪。說罷,抬頭,一飲而盡。什么主任聽他開始說得干脆,以為不肯就范,臉色愈發難看,哪知峰回路轉,又看他言辭懇切,是給足面子的,甚是高興,幾乎要引為知己了。劉豐蹙著眉頭,咂了咂嘴,放下杯子說:只此一杯,下不為例。最后這句話,是給自己挽了顏面,有退讓,卻不失風范。
劉豐素來不善杯中之物,一大杯白酒下肚,確是難以消受,開始還抵擋兩下,觥籌交錯之間,就人事不醒了。
思量間,門被推開來,溫馨捧著水杯走了進來。驟然亮起的燈光讓劉豐很不適應,他避著光線的鋒芒,詢問眾人下落。溫馨嗔笑:怎么喝那么多。劉豐接過杯子,苦笑:實在是沒辦法。他著實渴了,試了試水溫,想來這水是早已預備下的,不溫不火。劉豐感念她的細心,卻沒說什么,一口干了。溫馨說有幾個也醉了,因是帶了司機,早回去了。劉豐這才后悔,不該忘記帶上光亮。
溫馨問他餓不餓,說馬功達交代過此間的老板,有需要盡管提。劉豐說只是渴,溫馨會意地笑著,給他添了些水。劉豐想起了什么,把杯子放到手邊,取出手機,把前些日子給溫馨拍的照片尋了出來。照片是隨機拍攝,便是一覽無遺的坦率,因為是天然去雕飾,更是老老實實的沒有心機,也最惹人憐惜。劉豐笑著,把手機遞給她。溫馨拿到手里,瞥上一眼臉便紅了,直說像個傻子,就要刪除。劉豐取回來,笑道:自然就好。
洗了把臉,劉豐的醉依然粘稠得化不開,就給光亮打了電話,光亮正陪戰友吃飯,劉豐這才想起,今天原是休息日。劉豐掛斷電話,回過頭,溫馨正閉了眼蜷在沙發角落,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態。劉豐很是心疼,口里并不說什么,只招呼她說該吃點東西了。
兩人都不怎么餓,只叫了皮蛋瘦肉粥,另配了幾個腌制的小菜,就在外間吃了起來。溫馨忙了一天,懶懶地,劉豐更是昏頭漲腦。兩人都不怎么說話,草草劃拉幾口,光亮就到了。劉豐推開碗筷,用面紙在嘴上按了按,說走吧。
劉豐囑咐,把車停在溫馨公寓巷口。認識這么久,劉豐一直沒有接到作客的邀請,他并不去努力,也沒想過爭取,努力和爭取都是劍拔弩張的狀態,劉豐不喜歡。生意上的事已經把他搞得應接不暇,若再為感情的事勞神,太累,還是順其自然。
溫馨漸行漸遠,劉豐靠在車旁,看著她的背影,點了一根煙,佇立在春寒料峭的夜風里。他喜歡初春的天氣,不似夏的暴躁,不同冬的肅殺,自有一股凜然之氣,綿里藏針樣的,讓人不敢小覷。老人們說“春捂秋凍”,便是對這季節的總結,也是肺腑之言,良藥苦口樣的,還是過來人的忠告。雖是言之諄諄,可總有不知深淺的年輕人,當作耳邊風,一味沉溺溫暖的表象,得意忘形。天氣卻沒那么好商好量,自然要施展手段,明確自己的地位,因此,這個季節便成了醫藥行業的旺季。
春夜的星可人疼,形單影只晶晶閃閃,從黯黯的云層脫穎而出,放射著寒光,羞赧地關照著人們,又不輕舉妄動,那分柔情,實實地招人憐。遙望天際,劉豐有些觸動,面前映現的滿是溫馨依附的臉。
劉豐坐進車里,跟光亮閑話:戰友怎么安排了。光亮說:甭擔心他,沒人跟著更自由。劉豐笑了:要是純粹旅游,輕松些。光亮關照著道路,目不斜視:可能是陪老板來談什么項目。聽說是生意上的事,劉豐不再過問,垂著眼捏太陽穴,下屬跟前,他總是更加光明磊落。
下車之前,劉豐吩咐光亮把車帶走。他說:這兩天要是有事,就帶著車吧,方便些。對于下屬,劉豐一貫是體恤的。
回到家,泡個熱水澡,劉豐的頭痛稍微緩解了。他披上浴袍,想給溫馨打個電話,這才發現手機不見了。他翻了翻衣袋,又往枕邊尋,正考慮是不是落在了車上,床頭固定電話突然卻響了起來。
光亮在電話那頭證實了他的判斷,劉豐看了看時間,才八點三刻,他說:送過來吧。掛了電話,他點了根煙,歪在床頭,覺得這個夜晚是如此漫長。劉豐是個閑不住的人,閑下來,便像害了大病,所以總是想方設法忙忙碌碌,別人看他早出晚歸日理萬機,吃飯都是擠時間,只有他知道,自己是懼怕寂寞,才用形形色色的事情,填滿生活的縫隙。工作是他排遣寂寞的靈丹妙藥,別人眼里,他活得充實,誰知道那是鏡花水月的假象,遮人眼目,安慰自己的。
溫馨這會兒在干什么呢?劉豐又去看時間。思念一旦露了端倪,便順著想象攀爬,把他的腦袋占得滿滿的。他想給溫馨掛個電話,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師出無名,卻又有些迫不及待了。
仿佛給他的思念做安慰似的,正猶豫間,溫馨不失時機地來了電話。聽見劉豐低沉的嗓音,溫馨像是松了口氣,說本想問他是否好些了,手機卻沒人接。劉豐便解釋,溫馨才平復一些,劉豐又問她明天怎么安排。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因為溢滿期待,短短的等待就有了驚心動魄的效果,劉豐覺得時間難捱,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分外焦慮起來。溫馨終于開了口,聲音沉郁:陳貝父親突然不行了。劉豐一怔,出于本能,脫口便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溫馨說陳貝已經回去了,自己因為沒有買到今天的票,只能等明天。劉豐這才問起發病的原因,溫馨說一言難盡。劉豐便勸慰,要她自己多保重,雖說是朋友,到底是外人,不要太傷心。溫馨說:我沒什么,去那里只能表示安慰,并沒有實質性作用。正說著,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劉豐知道光亮來了,寬慰她幾句才去開門。
劉豐讓光亮進來說話,光亮把手機遞上來,站在門外猶疑了一下,說戰友在下面等他,便告辭了。劉豐接過手機,果然有溫馨的電話,看著用這個女孩頭像標識的電話號碼,他有些感動。人在江湖,明槍暗箭,既要明哲保身又要攻城掠地,半點閃失便是萬劫不復,外人只曉得風光無限,哪明白高處不勝寒,因之,稍許的關懷都會讓他心存感激。剛才他實想邀請溫馨郊游,不料出了那樣的事。劉豐厭惡地想,陳貝真麻煩。
劉豐的想法溫馨并不知道。她起了個大早,搭上凌晨的車,一路顛簸,到陳貝家已是下午。離老遠,就看見陳貝家門口層疊著花圈,細碎的白花撲簌簌抖在風里,很動情的樣子,長長的挽聯橫吊在墻上,被風鼓舞,蕩來蕩去。門口另有人坐了,是負責喪儀的。溫馨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買吊唁物品,只準備了些現金,悉數取了出來。因見她風塵仆仆,便有人迎上來引她上樓。
陳貝家房門敞開,迎門便是父親遺體。溫馨進了門,陳貝紅著眼迎了上來,溫馨拜了幾拜,這才拉著陳貝說些安慰的話。客廳坐了些素衣寒衫的陌生面孔,見來了人,都立起身,簡單招呼幾句。溫馨平時從陳貝那里聽些家長里短,早對她母親好奇,有心瞻仰,眼前這些面孔卻不見所以然。溫馨按捺不住,問了才知道,母親昨晚守了一夜,現在里屋休息。
溫馨奇道:老太太也那么大年紀了,怎么好讓她守。陳貝眼睛更紅了:誰勸都不行。說著又是兩行熱淚,哽咽了一陣,才解釋說母親言辭堅決,眾人怎么也勸不住,沒有辦法,只得由著她了。陳貝說:我陪著,沒關緊的。溫馨不再多話,望著陳貝的面龐,握了握她的手,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慰問。
晚飯因陋就簡,溫馨自是理解,反倒陳貝過意不去,連聲抱歉。溫馨想,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在為別人考慮,更從心里憐惜她。雖說陳貝是小門小戶家的姑娘,總是父母的惟一,掌上明珠一樣養大,如今出了這樣大的事,連個左膀右臂也沒有,實在不易。正在感懷,陳貝母親整理著衣服走了出來,溫馨趕緊站了起來,細細打量,竟和想象不謀而合。陳貝母親高挑個頭,身穿黑色西服套裝,腳下的皮鞋纖塵不染,眼睛炯炯有神,雖是服喪,并不見晦態。溫馨頓生見微知著的感慨,只有這樣的母親,才養得出陳貝那樣的女兒。陳貝母親的臉上尋找不見悲戚,溫馨有些納罕,覺得陳貝母親這樣的反應并不完全出于堅強,難怪陳貝說父母分歧很大,看來是真的。
因為多了溫馨做伴,飯后,陳貝母女便打發親眷們回去。眾人先是不肯,費了些口舌,反復囑托了些話,才各自散了,樓梯上空蕩雜沓的腳步聲漸漸消散,揮發在夜色里。曲終人散的夜晚,陡然安靜的房間格外落寞,更增添了夜的不祥。三人枯坐了一刻,都不說話,便覺掛鐘的喀嗒聲,格外響亮。陳貝母親要她們休息,說:我再坐會兒。溫馨和陳貝對視一眼,都覺不妥。陳貝母親說:我白天休息過了,現在不困,實在擔心的話,后半夜起來換我。陳貝見母親果決,便答應了,拖著溫馨盥洗休息。溫馨聽說陳貝母親有失眠癥,就不多勸,匆匆洗漱了,和衣而眠。
陳貝閉著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溫馨不便拉話,只把臉轉向內側。深夜的街頭,小孩的哭聲若隱若現,把清冷的夜襯托得格外凄涼。過了些時候,又是一輛突突的摩托,由遠及近,又遠了。溫馨小心地翻了個身,恍惚聽見,黑夜里有人低聲絮語,仔細辨認,發覺聲音從客廳傳來。
陳貝母親白天的堅強,只是一張面具。她是個要強的人,一輩子都是撐著腰桿做人,別人一星半點的憐憫,都會刺傷她,只有現在,單獨面對逝去的陳貝父親,她才無須遮掩。幾十年的愛恨情仇,在這一刻敞開來,卻又煙消云散,只剩下無盡的依戀和千年萬載也訴不完的情義。溫馨張開耳朵,打撈到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點點滴滴,卻是積細流而江海的恣肆汪洋。
溫馨聽了一會兒,眼角便沁出了眼淚。這些不顯山不露水的凡人小事,即是人生的芯子、生活的真實,那是踏踏實實的一針一線,最容易讓人忽視,又最容易觸動心弦。溫馨為見面時的錯覺抱起了歉,到底幾十年的感情,哪是她這個外人輕易看明白的。她扭過頭,黑暗里,陳貝靜如磐石,她向內哀嘆了,為陳貝掖了掖被子,觸到枕邊,卻是冰涼的一片,原來早被陳貝的眼淚洇透了。溫馨心里難過,只是不好勸解,悄悄看了時間,凌晨兩點,她忽然想起劉豐,他在干什么呢。
劉豐也是輾轉反側,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溫馨是這么個來歷。光亮下午陪他到開發區,劉豐隨口問起戰友的行程安排,光亮神色頗不自然,劉豐視而不見。下了車,劉豐走在拆遷工地,指點江山的意氣風發,冷不防,沉默半晌的光亮遞了句話:溫馨以前是不是叫蘭芝。話問得相當冒失,連個起承轉合也沒有,劉豐不悅:怎么?光亮多敞亮的人,眨眼覺出了劉豐的變化。
光亮是徹頭徹尾的社會青年,待人接物無不是義字當頭,也是感念劉豐厚待,這才脫口。
那天晚上,戰友剛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就從鳴個不停的手機上發現了蛛絲馬跡。戰友一詫,他鄉遇故一樣,轉而談笑風生,說些陳年往事,因是風月場上的見聞,口吻也是酸得發膩。可是蘭芝再讓人難忘,時間過去那么久,也只算歷久彌新。戰友端詳著那個頭像,深思熟慮,端詳很久,只說看上去非常像,當時大學生干這個并不多見,所以印象深刻,又把蘭芝的學校告訴了。說完,戰友勸光亮,只要老板不認真,管他呢,就算認真也不要多嘴,這些人最要面子,還是不要犯忌諱。光亮嘴上說那是自然,心里卻放不下。戰友又說:這個事,我只是隨便說說,你我都是小人物,跟著大人物討個生活,人家吃肉我們有口湯喝就算不錯,大人物一句話,都會讓我們頭破血流,何苦管這些閑事。光亮不再說話,心里卻不安寧,前思后想,盤算了一夜,終是斗不贏心頭那個“義”字。
劉豐走在前面,用沉重的后背對著光亮。光亮打量著老板的背影,感到連他那蒙了灰塵的皮鞋,也是憂心忡忡的表情。光亮怪自己多事,缺個算計,心下惴惴不安,急走兩步跟到劉豐近前,觀察著劉豐的神色,解釋說戰友認識一個叫蘭芝的,跟溫馨相象。光亮本來沒想說詳細內容,旁敲側擊便是恰倒好處,如今情況卻變了,因要避嫌,便要竹筒倒豆子,傾其所知的架勢,甚至還拉拉雜雜發表了一些判斷,也是為了宣布立場。
劉豐收集著光亮的話,面色一如既往,心內卻一點一點起了反應。戰友所處的那個城市,確是溫馨待過的,戰友說的那個學校,卻不吻合,而且他從沒聽說過什么蘭芝。劉豐有些僥幸的想法,也是因為深愛,才要替她開脫,心底卻是隱隱地憂慮著。
整整兩天時間,劉豐都是如坐針氈,有期待,更多擔憂。他希望得到一個答案,又怕這個答案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勸慰自己,可能又是虛驚一場。很自然的,他聯想起陳貝,更添了近墨者黑的煩惱。劉豐一直以為把持得很好,誰知道自己的付出是潤物無聲的,有點像星星之火,風吹草動才顯燎原之勢。直到接了電話,聽說溫馨就要回來,劉豐才生出些渺渺的希望。
從車站接到溫馨,劉豐徑直送她回家。問起陳貝,溫馨斷斷續續說了一些。因為劉豐心里有事,且是陌生人的故事,聽上去就是有隔膜一樣,沒那么傷感。溫馨卻是身臨其境,講到人生無常,陳貝母親夜半獨對斯人的凄切,更是唏噓不已,不自覺地,便要拿眼淚做注腳。
由于避開了上下班的高峰,路況還不錯,幾滴淚水的功夫,溫馨就到家了。下車時,劉豐也跨了出來,目送溫馨走出幾步,他靜了靜心,朝著她的背影喊:蘭芝!溫馨本能地回過頭,那張臉上,坦白著驚訝。劉豐透徹了,望著這張面孔,他感到些面目全非,一顆心無望地沉了下去。溫馨面向著他,忐忑起來,有些著慌,躲避著劉豐的目光,把眼睛挪到他的下巴上說:哦?溫馨努力讓口吻輕松起來,因為虛弱得厲害,即便使出十二分的力氣,依舊底氣不足,倒把事情弄撐了,此地無銀的。劉豐臉上,仍是平淡,由于不動聲色,便深不可測,讓人摸不著頭緒,無從下手了。
賞識一個人的時候,縱有千般壞處,心里記得的,只有對方的好,并不是故意記得,是去蕪存精的體諒,將心比心的。厭惡起來,往日的好處都付之東流,留下的也成了去偽存真,看透對方面目的切齒。劉豐有些傷心,這傷心因為感覺受到欺騙而變本加厲,轉化成憤恨的情緒。
轉過街角之后,劉豐腳下發了狠,加上油門。他是不該動感情的,稍稍用了點心,就落個這樣的結局。想到“結局”,他的心更亂了,這兩個窮途末路的字讓他頹喪。恰在此時,后面一輛車很不合時宜地一跳,擠到前面,劉豐把方向急扭一下,驚了一身冷汗。他積了一腔憤恨,正無處發泄,搖下車窗,探出腦袋狠狠罵了,仍不解氣,順手操起罐可樂,朝那輛車砸了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劉豐沉溺在繁瑣的事務之中,說是忙碌,不如說不給自己留思考的空閑。他有些怨氣。雖是這樣,每當手機有動靜,他仍會產生些朦朧的希望,不由往聲音的方向瞄準。他甚至改變了作風,開會時也把手機帶在身邊。盡管早就把來電提示從震動換為鈴音,他仍不放心,時不時就要把手機湊到眼前,刨根問底。劉豐自己也奇怪,一向果斷的他,感情跟前也會優柔寡斷。開頭那幾天,來電顯示的若是陌生號碼,他就會添了賭氣的心情,還是成王敗寇的傲慢,接電話也是聲色俱厲。一次次的落空之后,他慢慢務實了,期盼的心情占了上風,對待陌生號碼,口吻也柔和下來,一旦搞清楚電話那頭不是需要的,卻更失落。有幾次,他甚至想撥個電話給溫馨,借口指責她,只為感受她的存在。劉豐那時才發覺,溫馨已經在他心里生了根,那是盤根錯節的脈絡,想要移動,便是傷筋動骨的代價。時間到底是劑良藥,在它的軟化下,劉豐的心溫柔了,他有些不甘,勸慰自己,事情并沒有清晰的結論,并不算蓋棺定論。
時間在期望中流逝,一個月之后,劉豐的心一點點涼了,恢復了平常的溫度。表面上看,撲騰過的心歸了位,完璧歸趙一樣,可是到底經歷過,心里留下了痕跡,外人看不出來,受的都是內傷。劉豐有了點偃旗息鼓的意思,他寬慰自己,天涯何處無芳草。就在這個時候,溫馨卻來了個電話,他有些驚喜,絕境逢生的心情。之前他還信誓旦旦,無論如何要給這個女孩個顏色,可是聽見溫馨的聲音,他便融化了,連矯情的耐心都沒有,就答應了見面。他怕稍微的推辭,都會讓溫馨卻步,失去機會。誰的機會呢?他沒有往下想。
見面地點是溫馨定的,仍是昨日重現。劉豐沒有開車,叫了出租,因為離約定時間還早,他半道就下了車。如果是個陌生地點,他可能會提先到達,以勘察地貌,這是他談判時養成的習慣。
出了門,他才發現穿得有點厚,忽如一夜,街頭巷尾的大姑娘小媳婦就盛開了,在刺眼的陽光下,裸露著白得晃眼的胳膊,滿大街招搖。他看了看自己,今年的天氣,暖得早了些,艷陽高照的上午,一件襯衫就可以了,他還多了件休閑夾克。
昨日重現的生意很好,雖是上午,顧客仍是不少。劉豐踏上門口的紅毯,門童早卑微地笑著,把門拉開來,《昨日重現》立時撲了上來:
“當我年輕的時候,
在收音機旁守侯,
等待喜愛已久的歌曲,
歌聲響起時我獨自跟著低吟。
它們令我感到歡欣,
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似乎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我驚奇它們哪里去了。”
走在音樂里,劉豐像是走進了昨天,心情是無盡的憂傷。溫馨來得很早,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身子前傾,長發垂了下來,遮住了大半個面孔,心事忡忡的樣子,面前那杯孤零零黑咖啡,也是陰郁的表情。劉豐坐下說:今天好熱。溫馨說:大概要下雨吧。劉豐說:實在不該穿這么厚,出來才發現這樣熱,當真是夏天了。溫馨說:熱得突然,應該是變天的前兆。劉豐表示贊同,歪著身子脫下外衣。
兩個人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題,都不往正題上走。他們愈是回避,心里愈是有個結,因為有個結,才躲著,生怕不經意觸到了,傷人。兩人迂回閃躲著,格外客套,也格外生分。
溫馨攏了攏頭發,說的只是小時侯的農村生活,她那個大家庭、大伯、堂姐,還有為了獲得重視所付出的努力。劉豐默默地聽著,隨她的講述,變換著腦海里的畫面,一個忽閃著大眼睛的農村小姑娘,拖著長長的影子奔走在太陽下,時不時展開手心,查驗那些被拳頭團得發硬的鈔票。她那些為了得到尊重而耍的小花招,因是出自一個孩子的敏感,而讓人心疼。溫馨說:小孩子總是虛榮的。劉豐說:虛榮也可以成為前進的動力。溫馨說:一個農村孩子,走的每一步都不易。劉豐聽出些開脫的意味,覺出這番談話的沉重,很不是滋味,不以為然地反問:誰容易?
他無意傷害溫馨,只是心情惡劣,可輕描淡寫的話此刻說來,也成了當頭棒喝,溫馨一時語塞。溫馨何嘗不知道劉豐的重要,正因為知道,平常格外收斂著,把心夾得緊緊的,心無旁騖一般,實則以抑代揚。然而不管斂也好,夾也罷,卻都是隱隱有些盼望的,才不肯輕舉妄動。今天,面臨這樣的境況,反把她的性情激了起來,破釜沉舟樣的。她鎮定了一下,抬起了頭,下巴高高地揚了起來,神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溫馨說:命運不同,必然有人是容易的。這樣的表情溫馨以往從未有過,劉豐從那張臉上看到了捍衛,便覺出了自己的過分,同時感到溫馨城府之深用心之深。
溫馨蕩漾著杯子里的咖啡,她把事情做了最壞的打算,便無所顧忌,因而輕松下來。說起大學時代,溫馨就像說起不相干的外人,她故意把事情往不堪處說,還兼顧著劉豐的表情,盼他流露出驚訝或者憤怒的情緒,惟有這樣才可以得到滿足似的,實則存心激怒他,以求個雖敗猶榮。
劉豐聚精會神地聽著,卻不拆穿。他看透了溫馨,她的表演,都是為了維護僅剩的那點尊嚴,無論她曾經做過些什么,那顆心還是敏感驕傲的。他生出幾分不忍,幾乎要再次愛上她的,這種愛不是傾心,只為惻隱。劉豐覺得自己過分,何必揭她的傷疤,從蘭芝到溫馨,不是洗心革面的決心么。但是,他不能接受,不管他多么可憐她,她的身份都是無法修復的千瘡百孔。
劉豐說:“溫馨”這個名字取得倒好,很暖心。溫馨耐人尋味地看了他一眼,折過眼睛,重重落在左臂上,不領情的樣子。劉豐有些壓抑,喝了口水,心底只覺得這個名字不祥,讓自己一次次陷落感情的泥沼。兩人坐了一會兒,溫馨忽然說:你看吧。她瞧著劉豐,表演一樣,戲謔地緩慢動作著,挽起左臂,嘴角譏諷地翹了起來。朝著她的指引,劉豐追了過去,在那白皙的上臂,一條縱深的傷疤分外撕扯人的注意力。這顯見是筆陳年舊賬,還是毫不留情的出手,雖然愈合了很久,仍可感覺來勢洶洶。劉豐恍悟,難怪她從不穿無袖上裝,酷暑天氣,只是中袖衣裙。溫馨打量著他的神色,自己仍是漠然的,淡淡扯下袖管:從這個傷疤以后,金盆洗手了。劉豐望著她的故做姿態,心里更是憐惜。他不必去問,也知道在那愈合的傷口下,掩藏了她的辛酸。溫馨整理著袖口說:誰不想要尊嚴呢。劉豐望著她,想起從前那個女朋友曾經說,沒有錢哪來的尊嚴。他生出些天上人間的感慨,自說自話道:有錢也未必就會有尊嚴。溫馨說:那是自然。想了,又說:有錢到底好得多。劉豐默想著她的話,問:怎么來這個城市發展了。溫馨喝了口咖啡,說:四海為家。說完,溫馨瞥了劉豐,笑道:也不能說沒有別的原因。
許久以來,劉豐第一次看見她的笑,他忽然生出些渺茫的希望,雖不知為什么而希望,心境卻稍稍開解了。溫馨說著,用眼睛指點劉豐,審量“昨日重現”。溫馨說:這個吧廳是朋友開的。劉豐隱約記得聽她說過,卻不知詳情,因問:你是跟她一起來這里的?溫馨遠遠近近地觀察著餐廳的裝飾,說:她前夫是個有錢人,因為比她大了很多,招來所有人的反對,為此鬧得昏天黑地,要說也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后來怎樣?不是也離了。劉豐說:這個沒聽你提過。溫馨笑了:別人的事,說它干嗎。劉豐也是一笑:聽你一說,這個老板還有些傳奇、讓人好奇。溫馨笑了,朝沙發里一縮:她三天兩頭朝外面跑,這是剛回來,說不定一會兒就看見了。劉豐笑了笑,心里卻想,現下怎么有心情見人,何況還是個情況復雜的女人,不知道何等的三頭六臂。溫馨朝門口張望了,說:我的名字也是跟她來的,愛屋及烏了。劉豐不解了:她給起的名字?溫馨沒有睬他,把杯子端到嘴邊,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便放了下來,把眼睛繞到他身后,朝遠處笑著點了點頭,低聲告訴說:老板來了。
這一刻,溫馨又成了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劉豐愛惜地看著她,不免有些觸景生情的痛楚,這個清純的姑娘,怎么是這么個背景呢。他卻不想掃她的興,扭過頭,敷衍地張望了一眼,一個女人正從遠處搖了過來。溫馨悄聲說:她才是原版的。劉豐困惑,溫馨笑著續了一句,“原版的溫馨”。劉豐平淡地哦了,喝了口水,品味起溫馨的話,忽然恍惚起來,覺得那個朝他們逼近的身影似曾相識。
溫馨沒有注意劉豐的變化,只顧朝遠處笑著,壓低聲音說:她過來了。劉豐定了定心,再次扭過頭。這個女人已經走近了,劉豐看清楚了,這是一個豐姿綽約的中年女人。
劉豐的心突然狂野地搏動起來。那個女人邊走邊對他倆說了一句什么,劉豐沒有聽清楚,他怎么能聽得見呢?餐廳的音樂實在太響亮了,除了卡朋特的歌聲,他什么也聽不見:
“好日子轉瞬即逝,
昨日重現,
卻為什么讓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