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醫院的五樓。八月里的一天深夜,他對守護在旁的家人輕輕說“我覺得太悶,把窗戶打開。”窗戶打開之后他又說:“我想喝水。”——這都是尋常事,家人照例一一辦理。但這一次卻是最后一次。當倒水的返回時,發現他已經不在床上——窗子洞開著,他就從那里涌身跳了下去。
他是周熠。是中國作協的會員,是我的老朋友,是南陽的老牌作家,老牌編輯,青年作家的“周老師”。偌許多的“老”字他都當得,只有年紀他還不算老,他選擇如是的終結歸宿,還不到六十歲!
南陽人習慣看我是“宛軍的領軍人物”。但很多人不知道,原本這個“軍”的“軍長”叫喬典運。二十多年前,這個隊伍已是形成了。那時候的二月河還不叫“二月河”,叫凌解放。是由喬典運、田中禾、孫幼才、周熠、蘭建堂……幾位為主體的一個作家群,周熠是“宛軍”的建軍大將。現在,“老宛軍”紛紛謝世僅存孑遺,如同退潮了的沙灘,露出了“二月河”和一群后來者。說得好聽點是“后起之秀”是“閃亮貝殼”,如用一句名人的話說則是留下的“渣滓”。
周熠是我接觸最早的文友。我當時在小南陽市(臥龍區)委宣傳部工作,偶爾地結識了他。他在南陽日報當一個小編輯,管著《白河副刊》。誰都知道,一個籍籍無名的寫作人,在報刊上“發東西”是很困難的事。
然而我知道,在周熠身邊,圍繞著一群這樣的無名之輩,一點名氣也沒有的文學青年都叫他“周老師”,可以和他開玩笑,可以揶揄他,可以跟他搞一點小惡作劇。如果調出《白河副刊》的舊文資料,你很可以看到一些這樣的文章,這些作者,有些已經轉行,有的已經成名了。周熠是個內向又溫和的人,話不多,總是稍稍低著頭“睇余”(這個詞是我自創的,不知準確與否?是我的感覺)?!翱粗鴮Ψ?,微笑著聽你說笑,講話,然后說:“你稿子我已看過了,覺得很不錯,我已經……”他一步一步地,從編輯,到主任,又到副總編輯,都走得踏實本分。君子木訥,我們南陽人把音給念串了,變成了“木囊”,意思是“窩囊”的吧?連意思都變了味。周熠是個木訥的人。你聽不到他一聲開懷大笑也不可能見到他“向隅而泣”.你就是戲弄他,他也會很誠摯地向你微笑,他就是這樣的老實。和他在一處,我會偶然地想起金庸的一句名言“無招勝有招”。
眾所周知,我的書第一本“出書”是86年。有人以為我書出得滿得意的,但那是——不知道該怎么說?白居易有句話“張空拳于戰文之場,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再引一句李密的話“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我在當時真的是傻大膽,河南當時還沒有長篇小說問世,老作家都還在搗鼓短篇,我一個圈外漢,與任何報刊書籍編輯“無一面之謀,無杯水之交”,就躲在屋子里弄《康熙大帝》了。我是真的不知道,作家們當時內部有句口諺“寫短篇現過現,寫中篇,連月干(工作),寫電視劇本是傻蛋,寫長篇小說是胡球干?!薄刻炻耦^在我的書房里,通宵胡球干。85年四月底,“省里”來了電話問,“聽說你在寫《康熙大帝》長篇小說?”我當時一驚,這事他們怎會知道了? 我們宣傳部還沒人知道呢? 因為馮其庸先生已經答應,“給劉合通的出版社介紹”我的書,怎么會河南知道了?而且馬上要差人來看書稿……我都有點懵了。說“激動”也行,說“興奮”,說“高興”,說“感慨”……這些詞通都適用,總而言之是“懵了”。
我想不出是誰向省里出版社介紹了我推薦了我。事情過去一年,我和出版社人也熟了,知道了真相,是周熠,是他做的事。再過多少年,周熠很木訥地告訴我“我也是聽說你在寫,我請他們落實一下?!?/p>
正是國家這樣的“落實”,這本書真的在86年出版了,凌解放也就成了“二月河”。
獎掖提攜后進;勤勤懇懇做事;寫文章;善意地向你微笑;從不帶一點囂張與跋扈;總在不停地思索;木訥地向你微笑;很老實地應對你開他的玩笑說他的段子;搓著手和你調侃……這么多鏡頭,兌現出一個周熠。
他到“晚景”,癌變愈烈,直到徹底擴散,醫者束手。他似乎對我有一種依賴式的相信。從去年開始,他在病中。我這時已開始做字畫,知道他有病,稍帶晦暗色調的東西不敢給他,因沒時間細查原文,我寫了一幅《列子·湯問》詹何的故事給他,又作一幅荷花畫了葡萄給他。題詞兒:“葡萄架,清蔭大,遮遍天下。我家植他,夏也瀟灑,秋也瀟灑。打個赤膊,拽張涼席,再切個西瓜。呼吆好友來,煙、酒、棋、撲克、茶。 ”
他對這畫,似乎特感興味,來短信再次索要,還要求另處再題詞。我除了原件又給他作了一張,特意題寫:“冬時虬枝龍蟠,二月發青芽,生意教人愛煞。盛暑見蔥蘢,天生空調窮人家。青串紫瑪瑙,贈如世間無礙甜,佛說秋深時更佳?!?/p>
當夜作好,第二天早晨,他就叫人取走了。他給我發短信是這樣說的: 好??!我賢德的皇哥:昨和現并都在皇恩浩蕩中,死與生煙星一痕,至少可抵得撒旦三斧。其藝術價值我也很滿意,書法筆韻純熟,當有三字(未讀者的)會貫通了,佛哥永慈我心,并多保重。
——這是八月十日給我的,我覺得他難關也許度過了。不料八月二十二日傍晚,他又發來短信:
哥??!想,留戀,保重。周熠。
我看到短信就有一種不祥之感,趕緊就回信,請他:保持信心,多與人交流,不要多想事情。
但就是當夜吧,他就走了“那一步”。
我不能贊同他的這一“果斷舉措”。中國人講《弘范》五福,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終考命”。講究你最終的歸宿完美,怎么可以這樣絕情,這樣不聽人勸,一意孤行地說走就走了。
然而這是我們東方人的思維。圣經里,“他們哀慟了,所以他們有福了”——這肯定是飽經滄桑世態人情的人才能說的話。周熠是哀慟了一生。為他自己,為他家人,為他的朋友和親友,為他的事業,一直在哀慟,你不能說他是不幸的。很多仁人志士在窮途日暮時選擇了這條路,很無奈,也很必然。我的感覺,一個戰士打到最后給自己留下一顆子彈,而后,還能再有什么選擇呢?
周熠,他已經做出了最大的努力,盡到了自己生命的責任。他也許不能算是最勇敢的,但他是最為盡責的。
因為他已打得糧絕無援,只留余一粒子彈了。
我還沒有痛定,當然這尚不是“思痛”。我是在默想周熠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