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場

這是一片黑暗之地，雖然目不過三尺什么也看不到，但奇怪的是你卻可以很清楚地聽到有人就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東一團兒西一塊兒地小聲議論著什么和另外一個什么在議論著，就是這般極富個性的雜音營造出了一個虛無縹緲夢幻般的大氛圍。

這個夢境是我蓄謀已久的理想世界，在我很久以前做夢的時候就向往走進這個夢里。因此上，當我一進入這個氛圍就有一種親切感也很有快感，我急不可待地行走在這條平坦卻是陌生的夜路上。

有一位詩人說，黑暗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給他拍了巴掌。于是，我便睜大了黑色的眼睛在努力尋找那一切可以看得清楚的物境。

在一塊瘦透漏丑皺俱佳的太湖石旁有兩個人正在打著印刷體的牌子下面開會。

我看到這兩個人竟然長著三只手，其中兩只白白的手放在對方的面前用它遞煙倒茶并做語氣助勢讓人覺得大方得體且溫情有加，而另外一只黑粗壯大的手卻藏在背后緊挨著刀啊棍啊還有套啊的東西處于一級戰備狀態。

作為局外人就顯得十分清醒，這是一場拉拉打打拉得來就拉打不贏就跑的爭斗。我已經看到了結局，因此上感到非常興奮，便饒有興趣地蹲身下來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還想要說些什么甚至因為會說些什么而引發爭斗。

甲方在做自我批評，乙方也在做自我批評，倆人客氣得沒完沒了像一對在研究日本茶道恭謙的男女，讓我索然無味地轉身而去。

誰也沒有想到我剛離開幾步倆人就用第三只手你棍我套地打了起來。細一看會議記錄，原來是甲方在批評個別人有時候不尊重領導。乙方便不依地說你罵誰？甲方說，我沒有點你的名。乙方說，就咱們倆你就是不點名的點名，你必須得消除我在群眾中的負面影響。甲方說，就咱們倆也就根本不存在群眾中的負面影響。后來的對話簡直就像繞口令也是不斷地重復自我，一點也不夠檔次。再看打，雖然使用的家伙都是現代化的包裝，但攻擊和防守的動作卻是很傳統的打亂架，真給名聲在外的中國功夫丟臉。我扭頭邊走邊罵，幸虧沒有國際友人在此。

誰也沒有想到就這一罵，倆人便形成了合力，都拎著家伙朝我吹胡子瞪眼睛地拉開了架式。

我有點氣憤地說，這是為啥呀。

甲方說，看笑話是吧。

乙方說，想看笑話是吧。

我很客氣地朝他們說，你們接著打吧，我不干擾。

甲方和乙方說，我們才不會打內戰。

我有點害怕地說，那總不會是要打我這個局外人吧。

甲方和乙方同時說，你看呢。

我說，你們真想打是吧。

甲方和乙方說，你看呢。

我橫下一條心說，那就來吧。

甲方說乙方，你上。

乙方說，我們這支隊伍歷來可都是領導一揮手說：跟我上。

甲方有點惱怒地說，都到同仇敵愾的時候了，你還在發書呆子氣，給我上。

乙方惱火地說，想讓我當炮灰以期達到你消除異己的不可告人的卑鄙下流的目的啊。

甲方說，鬼子都還未有進村哩你可搞內訌當漢奸啦。

吵著吵著這倆人又用三只手對打了起來。

我又驚又喜地溜之大吉。

終于走到了一處有光的地方。說是亮，也不過是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效果，讓人僅僅看得出誰是誰而已。

一對兒年輕人光著身子從我的旁邊顛著跳著慢動作地跑過來。

看我有點經受不住，女的微微羞紅著臉善解人意地說，別笑話，我們這是為殘疾人拉贊助而獻身，屬健康體育活動。

男的說，我們不騷擾別人也不希望別人騷擾我們。

果然，我在這一男一女的四瓣屁股上發現了企業的商標正隨著肉體的顫動而變得鮮艷奪目。

這對兒裸體的男女閃過之后，黑暗里有亂轟轟的聲音在叫罵。有的說是無恥有的則定性為騙子，更多的則認為是改良期間的難用一兩句話說完的不好定性的行為藝術。

又有一對兒慢跑過來了。

是老年男女，雖滿頭銀發但卻步履驕健，看來他老倆口的閱歷相當豐富，雖氣喘噓噓的形象不佳但仍不忘笑對觀眾，其中老頭子還不斷地向年輕觀眾頻頻招手示意。

大約有熟人從后面喊，鍛煉身體吶。

老年男女說，拉贊助裸奔啊。

哄地一聲之后，有人很不高興地喊，我還當你們是穿了一身枯枯皺皺的運動服哩。

老太太呀呸一聲差點栽了個大跟頭。

老爺爺哽咽著氣鼓鼓地說，少點歧視，再少點妒嫉，請多一點關愛嘛。

突然發現腳下原來是一個弧型的階梯，一層層走去儼然又是一個地下世界。

那星星點點的地方有咕嘟咕嘟冒著氣泡的溫泉。

我覺得自己已經走了很長的路也似乎出了不少的汗，身子粘糊糊的，便想就此洗一個溫泉浴。

誰知剛剛脫了個精光要往池塘里面鉆的時候，一個滿臉橫肉的惡漢便狠狠地伸出毛絨絨的大手攔住說，你看沒見正在拍重要新聞。

煙霧散處，只見一個福福態態的老胖子伙同數不清的面目丑陋缺胳膊少腿兒的殘疾人泡在泉水里問寒問暖。而四邊的池旁則有著一群男女扛著拿著攝像機和照相器材忙來忙去。其中一個頗有點姿色的女工一臉壞笑地拿著一伸一縮的鏡頭對過來似乎還想拍我的走光照。

我在羞愧難當拿衣服遮擋的時候突然有一股快感漫上我的密處，這種難堪而意外的快感竟然使我體驗到了一種少有的愜意。

很閃亮了一陣子之后老胖子才轉向水里的人們一字一句地說，要樹立信心嘛，要不怕困難嘛，可以直接找我嘛。他又拉住一位緊閉雙眼只把一顆腦袋露在水面上的老太婆說，大姐，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旁邊的一個說，她耳朵沒問題，就是眼睛有問題。

老胖子噢了一聲并用手掬了一捧水撒到這老太太的眼上說，你會看到光明的。然后便站起身來接過有人遞給的遮羞布圍好，再一次笑瞇瞇地向大家揮手離去。

那惡漢朝我冷笑一聲說，你洗去吧。

看著那些水中的男女我渾身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那個眼角流著紅膿水的老婦人捂住干癟的乳房嘟囔著說，哪兒來的野漢子竟然想泡老娘。

一個沒有雙腿的老頭兒在溫泉里面自由地劃著說，人家可是咱這一片兒的父母官啊。

老婦人說，變態。

那惡漢說，沒藝術眼光吧，也不懂審美吧。知道不知道，維納斯就是以他們為模特做出來的。

我迷迷糊糊地說，不知道。

惡漢說，你是個文人吧。

我說，有點像。

惡漢在地下用腳尖畫了個圖書館說，都看過嗎？

我仔仔細細地看了看很惶惑地說，沒有。

惡漢說，一本也沒有？

我老老實實地說，一本也沒有。

惡漢滿足地哈哈大笑說，傻了吧，這是倒版書，你不會顛倒過來讀就永遠也看不懂。

我不禁羞愧地低下了頭，真是學無止境啊。

惡漢輕蔑地掃了一眼說，行行有高人啊。

我四處轉望了一陣，黑暗一片什么也看不到。這是一個十分陌生的世界，所有的物體都是變形的，就連聲音也像是來自于夢幻。不知是幻覺還是確有此事，不論我是走快還是走慢都會感到有一個非常清楚的影子在緊緊跟隨，驀然回首卻什么也看不到。因此就忐忑不安地告誡自己：必須緊緊地夾起尾巴，否則便十分危險。

惡漢說，你寫一個字讓我看看。

我心有余悸地說，干啥？

惡漢不耐煩地說，叫你寫你就寫嘛，哪兒有那么多為什么。

我耍了一個小心眼兒也用腳尖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

那惡漢瞟了我一眼竟夸獎說，行，像一個可造之材。

到現在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要到那里去，又不知道該干些什么，更不知道即將遇到什么，因此上只好聽天由命地緊跟著他走。

誰知他帶領的這條路很臟，似乎到處布滿了糞便和衛生紙，而我又好像是在打著赤腳，因此上印象是掂著腳尖在走而且走得十分吃力。

惡漢說，我們得從這個道子里鉆過去。他碩大的身軀竟然像一股流水般很快鉆進去不見了。

我看這是一個極其狹小的通道，膨脹的我只感覺要憋悶得死去。記得有時會做一個重復的夢，我在掙扎著穿一件小得不能再小而且你不得不穿的棉襖，那種憋悶和這種憋悶是同一個類型的憋悶。憋悶使我感到窒息。當時我便很有醫學頭腦地清醒意識到，有病了，是心臟病。

說來也像我平常做夢時的一樣怪，在快要憋死的非常時期，不是醒了而是完成了任務，那個狹小的陰道不用再鉆了。

我暢舒了一口又一口的氣，那感覺真是幸福極了。

但是身邊的環境依然沒有什么變化，仍是骯臟一片，似乎難以落腳。

惡漢率先跳進了一個污水潭里向我招著手說，你可下來洗澡吧。

我有點不高興地說，凈水你不讓洗，臟水你卻讓我洗。你是叫我洗凈還是洗臟？

惡漢神秘莫測地說，不是自己人我還不拉他下水哩。聽說過嗎？凈水不洗凈，臟水不洗臟。

我對他有點佩服了，起碼這面似粗鄙的惡漢懂得點哲學。

惡漢自顧自地暢快地洗著說，好好想想，可別后悔呀。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當間，聽到遠處的泥潭里響起了撲通撲通的跳水聲，并夾雜著美死了美死了的爽叫聲。一種大家都下水你為什么不下水的認同感，一種帶有懸念秘密的尋求感，促使我也迫不及待地緊閉雙眼跳了下去。

一入這混沌沌的泥水里，那種熱呼呼的感覺立刻驅散了當初的厭惡感，飄浮著便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幻覺中。有一雙又一雙柔嫩纖細的小手在給我寬衣解帶，頭部被輕輕地用長長的指甲梳理著似乎是在干洗，身前身后都被女性用碩大而柔軟的乳房磨擦著，兩只帶有腳氣的臭丫子被姑娘們拿捏得既疼痛又快感，更加妙不可言的是人體中的最敏感之處，有一種被觸及的爽快。讓我進入到一種非陰非陽既陰又陽的中性狀態。

這種享受在沒有時間概念的暗場里，也不知經歷了多么久。一分鐘？一小時？一天？一月？一年？還是一個輪回？都不清楚。只覺得凡是進入這里面的人都會渾身酥軟舒坦得不愿自拔。因為它太神奇了，你腦子里想到什么，那什么就會立刻出現在你的面前隨你意地做些什么。有一個人在我的旁邊洗著嘆息著說，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啊。

此時，我已經是很心甘情愿地跟這個惡漢走。因為他使我初次體驗到什么叫待遇。所以，我還要繼續跟著他去尋找更高檔次的享樂。

我覺得自己很無知，原以為從泥漿里走出來會是很骯臟，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經過洗禮之后不僅像模像樣，而且還有人上人的良好感覺。也就是說我從此以后再也不用裝小人就可以指手劃腳地訓斥比我小的小人了。

來到了一個四面絕壁必須躺倒仰視才能看到頂端的地方。雖然給我一種高聳入云的感覺但似乎還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部分細微的紋路和讓人認不得的字。我驚喜地對自己說，莫非這就是天書？一種急需掌握玄機的愿望使我興奮得似乎要犯心臟病。望著那云霧繚繞的絕壁既有點暈眩，還有點腿軟。

我說，這是哪兒啊？

惡漢嘲笑著說，你來的地方。

我迷惑不解地說，我來是有路的啊。

惡漢很耐得住性子地抱著自己的膀子說，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你會想象得到的。

我恍然大悟地說，沒有回頭路，這也是一種考驗？

惡漢哈哈大笑著撲扇著雙臂便一節一節地飛了上去。

我說，我可是不會飛呀。

惡漢又跳了下來說，口訣是：瞇著眼，閉上嘴，夾住尾巴，想著我能。

真的，我依法便一節一節地飛了起來。第一次飛起來簡直是有點兒不可思議的感覺。我真會飛了嗎我真在飛了嗎這是現實嗎，黑暗中竟然會有那么多的神秘在躲藏著。我在飄浮中心里想，這是個秘密，而這個秘密決不能讓別人知道。

飛翔這個玩藝兒太有誘惑力了。像風一樣地飄來飄去我就可以睜大眼睛居高臨下地去觀察人，也可以變換角度地去審視和偷窺常人所不能看到的隱私。想什么時候看就什么時候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更美妙的是被看的人和物都還在一無所知還在裝模作樣地蒙人。我打算回去之后就立刻先看看兩個地方，一是看領導一個人躲在辦公室里悄悄地在寫些什么，二是再看看那個老處女一個人鉆在被窩里干些什么。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能掌握和破解別人秘密的事兒更叫人興奮了。

想到此，雙臂撲閃得更加有勁，不斷地向高處飛去。

很快，我就感到了不平衡。

因為在我所飛行的空間里竟然還有那么多的人也在飛。你飛我飛互不干涉地飛倒也罷了，可有些會飛的家伙不僅僅長相一般，而且連氣質上也和我不在一個檔次。更不高興的是其中一個丑陋不堪的小人不單單會飛而且還會在飛行中變著花樣。

這些飛人們似乎都有一種優越感和依賴感，眼神中既互相瞧不起又時不時地裝著親近地傳遞信息和交換秘密。因此上可以不斷地看到他們聚聚散散，或連成一片熙熙攘攘或一聲吶喊不見蹤影。在空中聽到他們談到最多的話題就是，我剛剛親眼見到了老人家，老人家給我握了手，老人家很關心地問了我，老人家和我還合了影等等等等。

而我卻是一無所知一臉呆相，看似會飛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但細一品味又格格不入。我不想再飛了，便跳下來怨恨地對惡漢說，你教給我的只不過是一個入門口訣。

惡漢說，沒想到你這么快就意識到了。

我說，我和他們不一樣，起點不一樣。我是帶著五車的學識，是靠自己的拼打得來的。

惡漢說，可別小看了那些其貌不揚的家伙，都有絕招啊。師傅領進門，出頭靠個人。別裝清高了，早晚你會和他們打成一片的。

我非常自負地說，給我一個杠桿，我能把地獄變做天堂。

此時，那惡漢的臉變成了一座神秘莫測的古老的城門。

終于，我見到了那個飛者人人心里想念嘴上叨念的老人家。

他就是那個富態態的和眾多殘疾人在一起裸泳的老胖子，一副很親善的模樣端坐在一把大圈椅子上。令人難忘的是不管你站在什么角度都會覺得他老人家在笑瞇瞇地面對著你。更神奇的是盡管他老人家一直坐在椅子上，可到處都有老人家親臨的最新消息和他老人家所對大家了解的評語。一句話，這是個無所不在的老人家，讓我這個無神論者心服口服。

此時，我還夠不上與他老人家接觸，只不過是遠距離地望一望。

老人家突然間變了臉，由和善轉為惱怒。他氣鼓鼓地歪坐在大圈椅子上說，太不爭氣了，太不爭氣了，真是他媽的太不爭氣了。

惡漢用一種我從沒有見過的奴顏婢膝狀態小聲小氣地說，他們沒吃過苦，太經不起考驗了，辜負了你老人家的一片用心。

老人家說，我們這一代的哪一個不是經過血與火的洗禮啊。我不能擋住人家說我們手下的人不好，但是，你們決不能還未動手一關未過就坦白得一清二楚吧，這不就留下一個話把兒證明我手里沒有好人嘛，要不就證明他是一個里應外合的地下黨，你說可怕不可怕。他老人家熱淚盈眶地嘆息著，我還指望誰啊。

惡漢憤憤不平地說，是啊，你老們那一代，嚴刑酷打堅貞不屈寧可英勇就義也不說出一句真話。看來，溫室里是長不出參天大樹的啊。

老人家說，老傳統丟了啊。

惡漢說，是不是修改一下？

老人家堅定不移地說，不，家法是不能改的。

惡漢說，我明白了。

為了充分證明自己決非是等閑之輩，我用最大的聲音壓倒一切不知深淺地喊，我有辦法。

大家都橫眉冷對，好像還有人在暗中踢了我一腳。惡漢說，你一個書呆子不知深淺能有何高見。

老人家對我審視了一陣用寬大而顯得柔嫩的手指著我說，你辦一辦吧。

四處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冒失。黑暗中有嗡嗡議論，但話已出口駟馬難追，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沖。肩上的擔子有多重我心里很明白，自己給自己打氣說，這實際上不過對我是一個新的考驗而已。

惡漢略帶妒嫉而又竊喜的口吻說，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得到機會了。

是機會也是挑戰，我仔細研究了一番老人家所定的家法，看起來三章八節的很復雜，實際上簡言之也就是叫闖三關。

第一關是看，第二關是問，第三關是打。

別看只有三關說起來很簡單，但卻很少有人能通過的。這因為是手下的人自從跟老人家入道以來都學的是以面子為大，整日里裝模作樣，可這里面不乏道行淺的學不到位的，為了起碼能達到形似，只好用易容法戴假面具充斥其間，所以就經不起看。關于第二關的問，這些人因為從來就不會說真話，誰知道家法里面設置的問題恰恰就是正話反說，所以就常常是歪打正著讓說假話的人交待得相當徹底。第三關就更不用說了，因為這些緊跟老人家的人本來就是沖著混飯吃享清福的目的而來哪能受得了這些皮肉之苦，所以家伙還沒有揚起來就哎呀哎呀地喊饒命。別看他們整天嘴里喊著不怕苦不怕死什么的，其實都是草包加混蛋。

這么一探討我心里就有了底。按不能改變的家法為基本原則加上自己平時練就的胡思亂想適度地進行了調整。改第一關的看為低頭自我反省戴假面具的自然就混了過去；改第二關的問為實話實說，因此上很容易就調動起了各方面的積極性使大家很快便形成共識相互溝通相互理解相互寬容；把第三關的打改為因人而宜，比如說給安假肢的上老虎凳給偏愛川菜的灌辣椒水給滿嘴瓷牙的以拔牙相威脅等等。因此上，凡是我審過的都不僅僅是好人沒有給他老人家丟臉，而且我還和這些人就此成了鐵哥兒們。

老人家很高興，紅光滿面地到處發表演講，在夸這些弟兄們的同時也惡狠狠地駁斥了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老人家就此更加器重我，并獎給了一碗深藏老酒讓我喝得十分上癮，而且是這碗酒喝過之后不僅我飛的水平更高了連花樣也能不斷地翻新。我越來越感覺到，簡直是入了迷只盼著能經常喝。

黑暗中的嗡嗡聲里可以清楚地聽到是贊美曲。

我開始瞧不起惡漢這個家伙了。一是感到他沒有更大的本領可以讓我學，二是覺得他的兇惡只是對下屬而對老人家則整日點頭哈腰阿諛奉稱。跟著這種人使你不得不變成小人的小人。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斷地告誡自己，一定要和他搞好關系，一定要謙虛謹慎夾著尾巴，一定要逢人就說沒什么沒什么其實我也就是一個很平凡的人。

我開始悄悄試探著向更高的地方飛，一個或幾個嘴唇紅潤裙袂飄飄的女飛人也在空中有意無意地撒著媚眼來和我靠近并打算比翼雙飛。我嫌她們長相一般不夠質量就保持了一定的距離，至多也就是笑一下以不得罪她們為底線。在與她們的飛行交往中越來越感到會飛的娘們兒比會飛的男人還讓人惡心。她們有很多讓我看不慣的地方，會飛你就自由自在地正兒八經地飛吧，可她們比男人還愛表現，一句話，鏡頭感非常強。有時候給我的錯覺是如果她們沒有穿裙子戴乳罩的話，你簡直就忘了那是女人。試想一下，一個失去了女人味兒的女人會讓男人怎么想。

我更愿意和一些飛的水平比我高飛的花樣翻新不斷的家伙們一起在黑暗中飛來蕩去，并虛心而認真地向他們學習探討著深層次的技術性問題。他們也笑著給我解釋說，會飛的娘們兒不好看，好看的娘們兒不會飛。

盡管什么也看不見但卻讓我到處看得津津有味，因為在這黑暗可以讓你充滿了想象比什么都看得很清楚還要有趣得多。到了這種境界誰要是再說什么也看不到那簡直就是極大的無知。

我竟然看到那個長著三只手的曾威脅我喊給我上的家伙也在撲閃著前兩只白白嫩嫩的手往上飛。雖然他沒有我們飛得高，但是卻能隨心所欲地轉換角度想靠近誰就能靠近誰。我發現他之所以有這樣的優勢在于第三只手，那只黑手夾著一支筆像舵似地搖擺著并不時地記錄著什么。

三只手也向我仰望笑瞇瞇地點著頭，不知是健忘還是故意裝迷糊，似乎我們之間并沒有發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我從心底瞧不起這些畸形發家的人，很厭惡地理也不理他的討好就徑自向上飛去，哪知本領不佳的三只手此時竟能與我如影相隨弄得一身臭汗怎么也擺脫不掉。后來才從一個鐵哥兒們那里知道，這是一個專寫信息的家伙，每天總會有一大疊子的材料上報。你千萬別小看了他們，雖然他們沒有飛那么高的本領，但是卻有借力打力的特長，只要跟定了你，你能飛多高他們就能飛多高。

我說，那就叫他跟著學心里憋悶吧。

鐵哥兒說，還是小心為上，咱這號兒會飛的主兒哪一個沒有軟把兒，一但讓他們那第三只手攥住了，不死也會脫層皮，能飛也算白搭了。

那惡漢好像是對我更好了，事事處處關懷備至，甚至還給我說了如何飛得更高的秘訣。有一個過了三關的鐵哥兒悄悄地對我說，能飛多高是有定數的，千萬別聽他的，沒有那個命飛得越高摔得越狠。

我信，因為惡漢自從教會我飛以來就沒有見到他飛得比我還高，而我也在飛行中感到高處風大寒冷有點飄。

我感到得意的是，自從受到老人家的器重之后已經可以進到小一點的泥池子里了。當然，這里泡后的感覺更好，就像吃春藥一樣整日亢奮得仰天長嘯。不僅信心倍增而且也脾氣見長，凡是沒我飛得高的一概瞧不起，即便和我飛得一樣高的只要覺得他來路不正也冷嘲熱諷讓他們對我刮目相看。

到這時我才知道飛人是有輩份兒和層次之別的。

在進入這個大泥塘之前都要受到藝術素質的強化培訓。唱念做打是基礎教育，手眼身法是提升專修課。后輩要尊重前輩，下級要無條件地執行上級的命令。難怪，這些飛人個個都有表演的才華。我可能算一個例外的名額吧。

最感人的莫過于告別，因為這個告別是很有懸念的告別。男女飛人們的聚離是經常的。聚是同一檔次的伙伴；離則是新的提升。我看到他們每一次的告別都是有人哭有人笑，但很快哭的和笑的都會發生逆轉。比如，那個笑著剛離開的主兒轉眼之間就有可能會被打退下來并再降落個檔次，而那個眼淚還未擦干的就立刻會頂替上去。我在心里猜測這些哭的和笑的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的聯系。

實際上，有好多的家伙在惡心我。

當初管過三關的那一撥兒對我的改造一直心懷不滿。從來不認為是他們不會事兒而認為是我叫他們不會事兒。原來他們有一個私下約定，那就是只要能整倒三個人就算立了功，就有進小池或專池里泡的可能，就有向更高處飛翔的能力。一旦希望變成了絕望，絕望就會變成了仇恨。因此上他們處處找我的毛病，占著路道兒熟經驗足而人為地設置障礙。有時一個犯了家法的正面臨挨板子的這一關，他們就能指派這人的關系活動到達每一個環節。而這每一個環節也都能被他們買通。本應打八十軍棍的他只寫七十，到往上遞決定的時候就變成了六十，批下來時準是五十，該打時五色殺威軍棍揚得高落得輕。人人都在做人情，最后就是我在堅持原則得罪人。

于是我也一邊大聲喊，該打多少就必須打多少，一邊對著挨打人的耳朵小聲說，你要是有痔瘡的話我可以讓他們病保或緩打。

我的鐵哥兒們越來越多。他們不僅不記恨我反而事事處處敬畏著我，想怎么指派他們就怎么指派他們。管三關的和過三關的自此變成了一家人。

惡漢收拾我的機會來了。

自從這三關形同虛設之后黑暗中的家伙們膽子更大了。他們整天整天泡在大泥坑里不出來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瞎噴亂玩兒坐而論道。他們不斷地用手指和腳指在玩一種叫大壓小的游戲，并以此為賭變著法兒贏對方的精力。這幫子人只要跑到哪里去，哪里很快就會是一派烏煙瘴氣哄聲一片。就連那個流著膿水的紅眼老太太也覺得有一種危機感不斷地嚷嚷著說受到了性騷擾。誰要是正色去管他們就會一翻白眼說，那你來讓我過三關好了。好像現在的過三關不僅不丟人而且還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兒。

看到這些，老人家很苦惱地說，怎么搞的，他們現在連我也不害怕了，這些人可咋帶呀。

惡漢提醒老人家說，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老人家說，難道說是我貓老了不避鼠，還是人心思變？

都不是，是有人搗亂。惡漢在一旁讒言說是因為我修正了家法使之本來重于泰山的牌子結果變成了一個徒有虛名的幌子而失去了應有的作用，不僅沒有治住這些不正之風，反而起了副作用使之愈演愈烈。他還說我這人太狂妄太自大再聽信早晚會弄得禍起蕭墻。

老人家說，不會吧，他才多大的道行。

惡漢說，懂點文化的人小能處多著哩。

老人家笑了一笑說，他能嗎？

惡漢說，他雖不能翻天，但是能做亂。

老人家又嘆了一口氣說沒吃過苦的人有缺陷啊，我這人愛才，念他畢竟立過功，養著吧，不然別人罵咱卸磨殺驢。聰明人不管住用到別的地方會壞事兒的。

黑暗中有一陣騷動。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到粗重的喘息聲和慌亂的腳步聲。我聽到議論說是泡在泥塘里的一部分人遭了秧，并還聽說是從今往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選擇一個時間去清查一次泥塘，每清查一次就會重重處理一批典型。我猜想著這會不會是惡漢的點子。如果是，那就是別有用心。因為這里面有一個嚴重的缺陷，那就是在選擇清查的時間時能做弊，會有人通風報信，其結果是該抓的沒有抓住，而被抓住的保準就是異己分子，從而造成新的尖銳的派系斗爭。

老人家一不相信我就與他老人家的距離很遠，只不過是僅僅可以看到一個輪廓而已。更主要的是從此身邊沒有了鐵哥們兒。我顯得很孤單，又回到了那個才進入的恍惚狀態，目光迷離只能靠聽覺進行意識。

我的建議只能到惡漢那一級就消失了。聲音再大也好像傳不出去，憋悶得我直出冷汗。

我苦惱得又變成了孤魂野鬼在黑暗中飄蕩。

我很傷心，也感到很委曲。我的真心沒有得到好報。我不相信是老人家對我不好，我只愿相信是惡漢在背后搗鬼才使老人家對我不好。

稍感慰籍的是我感覺并沒有落入地獄。因為有時候老人家還會坐在大圈椅里朝我站著的方向笑一下給人以希望。我想，老人家可能有他老人家的難處，在他的眼中都是自己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是非曲直不可能那么明確，一會兒拍拍這個一會兒再哄哄那個很正常。總有一天他老人家會明白也會想起我來更會再一次地重用我。我在不知不覺中竟然活學活用了辯證法，因此上我并沒有選擇離開，而是在附近暗中徘徊著期待著時刻等待著老人家的招喚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有人開始問我喊大爺。惶惑中抓了一把頭發才知道我已經在不覺中白了頭。再看看我的體型，由于通過汽筒灌多了流質已變成了一個沒有棱角的大皮球，現在走起路來還不如滾著方便。

我徹底地成了一個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