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

一

二妞木憨憨的，愛笑。樣子倒是長得像模像樣，五官周正不說，皮膚也好。老黑笑笑地捉住她的手，我看看，手咋長的，這么白？一邊的幾個人都笑起來。大家都剛從礦井里出來，看見很白的二妞，就非常受用。二妞也不惱，更讓大伙開心。要換了別的女人就不行。老黑說，二妞，急了吧，大山在后面。也有的說，急了就和我們一塊先走。又是一片哄笑。二妞幾乎連嘴也不還，就是笑笑。二妞一直等到大山升了井，咣地一聲看見井籠，看見大山黑黑的身板從籠里走出，才放心。二妞不敢靠近井籠，大山有過交代，不讓靠近。有回礦井檢修，大山讓二妞走近礦井，伸頭朝下望了一眼，二妞的臉色頓時白了，黑洞洞的，望不到底，還有一股寒氣沖上來，寒氣里還夾雜著一種說不清的味道。自此后，二妞再也不敢靠近礦井。似乎礦井能把她吸進去似的。大山笑她膽小。要說二妞的膽子不算小。她家也是在山里。有年夏天，她正睡覺，感覺身上涼涼的，醒來一看，一條四尺來長的蛇橫在身上，她悄悄地伸出手，抓住蛇的尾巴，躍起身子，將蛇摔了幾下，蛇就散了骨了。二妞對大山說自己抓蛇的事，大山不信，說，不怕蛇，會怕礦井？礦上也有蛇，咱去抓抓看。后來他們去抓過，沒有找到。倒是老黑有次找到了一條死蛇，趁二妞不背，扔在二妞脖子里，二妞平靜地將蛇扯下來，要往老黑身上套，老黑跑掉了。

大山直到三十好幾了，還沒有找到媳婦，所以二妞就是木憨憨的，大山也喜歡。大山不喜歡人們捉弄二妞，可人們還是捉弄。最壞的是老黑，叫我摸摸饃饃熱不熱？一只大黑手就要伸進二妞的衣裳里，二妞笑著躲著。有時，大山在場，老黑也這樣。老黑是隊長，大山不敢說啥。大山他們住的是個窩棚，窩棚的磚頭是大山和二妞在廢棄的工地上揀的。兩個人夜里去揀，直揀到天亮。上面蓋的是油毛氈，油毛氈也是大山在工地上揀的。下雨天常常漏，看著屋子內的雨滴大大小小地成串下來，二妞說，你再揀點回來。大山說，哪里有那么多可揀。大山說的是實話。不過大山也習慣了，井下也是這樣。就這也比井下好多了，起碼不擔心塌方。倆人坐在床上看黑白電視，有不少麻點子。老黑和狗子來了，老黑嗓門大，沒有進屋，就說，看這天下的。就是不下雨，他們也愿意來說話。一進屋，看見地下的水長流，再看看屋子，老黑就說，大山，你怎么不言一聲？我那里有，回頭你去扛一卷回來。大山遲遲疑疑的，不說扛也不說不扛。大山不是太歡迎他們來，可又沒有辦法。似乎覺著油毛氈里面有東西。老黑笑著，大山，你是不是覺著用我卷油毛氈不好？不想用就不用嘛。大山說，不是。老黑又笑說，要是不好意思用，我和二妞親個嘴算了。二妞干不干？二妞說，親就親。大黑說，我真親了。說著就要親。二妞躲閃著，大黑也就算了，其實大黑也就是說說。第二天，大黑叫狗子扛來了一卷新的油毛氈，新氈散發著濃重的瀝青味道。大山并不用，天晴了，到工地上自己揀爛的。老黑來了，問，怎么不用新的？大山說，新的有味道，不好聞。大山會吹笛子，沒有事的時候，總愛吹笛子。大山吹的也不怎么好，就是個喜歡。尤其是天黑后，有月亮出來的時候，大山就吹，吹得月亮似乎也不動了似的。大山吹的多數都是很悲的調子。二妞也喜歡聽。兩人坐在山坡的青草地上，一個吹，一個聽。二妞說你不能吹點高興的？大山試著吹了幾個，都不好聽。就還吹原來的。

大山上班的時候，老黑和狗子也來玩。老黑說，二妞我講個故事，就講開了。也不是什么故事，就是說有家窮人，終年沒有肉吃，男人把家里的雞賣了，割了一斤肉煮熟了，吊在屋梁上，吃飯時候拿下來，一家人伸出舌頭舔一遍。二妞說，我聽過。狗子說，老黑的意思你沒有聽明白，你就是那塊肉，干急吃不著。二妞說，胡說，我是人，怎么是肉呢。后來狗子又講了一個故事，說是鄰近的村里有個婆娘和許多人好，那婆娘整天和干部一樣穿戴。老黑說，你去了沒有？狗子說，去過一回，沒有弄成，她男人回來了。三個人就笑，二妞也笑得很響亮。再后來，兩人就把屋頂上的油毛氈換上了新的。新的屋頂果然不一樣。大山下班回來了，看見新屋頂，也沒有說什么。吃飯時候，二妞用筷子夾到了一片肉，想起了狗子說的話，就把狗子說的話和老黑的故事說給了大山，末了還問大山，他們咋說我是肉？大山說說著玩的。你咋是肉。你就是肉，也是我的肉。說著放下碗，和二妞“肉”了起來。

有時候，別的家屬也來玩。有天有個叫老驢子的家屬來玩，老驢子的家屬喜歡說騷的，兩人在一起說到男人們的常用語。老驢子媳婦就問她知不知道啥是坐壺？二妞說不知道。老驢子媳婦就做了一番解釋，說是兩個男的在一起弄那事。二妞不知道是啥事。老驢子媳婦笑得山響，說，就是你和你男人弄那事。二妞啊了一聲，好像是明白了，其實還是不知道兩個男的怎么弄那事。直到老驢子媳婦說明白了，二妞才有所了解。作為回報，二妞就把有關肉的事說給了老驢子媳婦。老驢子媳婦吃了一驚，當時沒有說什么，但不久，有關二妞和肉的話就傳了開來。

有個時候，礦不夠使，礦上動員家屬揀礦石，在廢渣中用個小鐵扒子扒礦石。二妞也去扒。這是個辛苦活，扒半天也扒不了多少。不過扒總比不扒強，一天下來，也能扒個塊兒八角的。有時，揀的礦石堆在那里，來不及過秤，吃了飯來，比原來少了不少。二妞也不說什么。這天正扒著，礦渣道上倒下來幾車渣，家屬們瘋了似地搶上去，二妞卻不愿意搶，落在后面扒著。有人就說開了風涼話，人家不在乎這個，聽說夜里睡覺門都不關的。立時響起一片哄笑。二妞也不知道她們笑什么。不一會兒，老黑走過來，人們笑得更厲害。老黑說，你們笑什么。老驢子媳婦說，笑你夜里去吃肉。老黑說，吃你的肉吧。老驢子媳婦說我的肉不好吃，去吃又白又胖的。老黑說，我就喜歡你的。說著上去拉老驢子媳婦，老驢子媳婦使個眼色，立時上去幾個家屬圍住老黑，老黑跑不脫，家屬們將老黑的手用放炮的繩子纏了，將褲子脫了，罩到頭上。老驢子媳婦叫起來，老黑的家伙比老驢子的都長啊。二妞站得遠遠的，沒有近前。老黑喊，二妞二妞來給我解開。我今晚打兔子來給你吃。家屬們看鬧夠了，就看著二妞去解開了繩子。老黑在笑聲中溜了。

二天早上，老黑果然提了個兔子來，大山說，你打個多不容易，你留下吧。老黑說，我還有。要不，今晚你也去，你照著礦燈，我打。大山說，行。二妞懷孕了，結婚三四年沒有懷孕，現在懷上了，大山想讓她補補身子。

二

大山是第一次出來打兔子，夜里的山上和井下沒有多少區別，惟一的區別是四下亂竄。礦燈光像一把利劍劈開夜幕，不過大山常常照不到兔子，等他看見，兔子早就跑開了。大山主要是分不清兔子和黃土的顏色，看什么都一樣。老黑說，你真笨。大山不說什么。老黑說你看我。老黑拿過礦燈，躡手躡腳地走，然后一下照過去，兔子果然眼睛發紅地藏在草叢中。老黑讓大山掌住燈，老黑就開槍了。槍聲過去，兔子倒在地下，蹬著腿，就沒命了。半夜時分，打了兩只。老黑把槍遞給大山，你拿著，別亂動，我屙泡屎。大山接過槍，老黑找了個草叢蹲下。忽然，大山看見一只兔子跳躍著向他跑來，然后又朝另一個方向跑去，他就慌忙地開了一槍。只聽老黑慘叫了一聲，翻滾在地。大山懵了，兔子怎么是人呢。半天，扔了槍，跑過去。老黑捂著腿，罵道，大山你個驢操的，啥玩意你。大山看見鮮紅的血從老黑大腿上冒出來。大山急忙背了老黑下山，到礦醫院，醫生檢查完說，多虧大山手頭不準，再上一點，就是大動脈。

第二天，消息就傳開了。礦上為此還下了一條禁令，禁止到山上打獵，并收繳了職工們的獵槍。

二妞是從老驢子媳婦那里聽到的，夜里不見大山回來，二妞沒有當回事。早上起來，就見老驢子媳婦慌張跑來，說不好了，你家男人把老黑打死了。二妞頭一炸，說，不會吧。老驢子媳婦要二妞趕緊去看看。二妞就和老驢子媳婦一起跑到醫院。太平間在醫院后面，老驢子媳婦說，咱從后面進去看進沒有進太平間。二妞的腿已經軟了，進去一看，里面空蕩蕩的。正好這幾天礦上也沒有瓦斯爆炸死人的，但陰森的氣氛讓人受不了。兩人急忙趕到住院部，看見老黑已經處理完傷口，正躺在床上輸液，不見老黑有多大痛苦；大山守在一邊，一臉愧疚的樣子。二妞說，沒有死啊。幾個人都是一愣，可都又知道二妞說話沒有高低，也就不計較。老黑還笑笑，咱命大著呢。老黑的老婆在很遠的地方。老黑說不用給她說，說了怕她惦記。這樣護理的任務就落到了二妞身上。二妞木是木，但護理人還行。老黑不愛喝糨糊一樣的面湯，二妞就把面湯做得十分爽口，那是比較復雜的工序。要在碗里放不多不少的水和面，順一個方向攪，攪好后，要放一段時間。朝鍋里倒時再放上適量水，不稀不稠，出來的都是小米一樣的顆粒。二妞先是在碗上吹氣，看看正好，不涼不熱。就一口一口喂老黑喝，老黑很受用。老黑說，要不是挨一槍，還喝不到你做的面湯呢。二妞就笑。

有時大山也來招呼老黑，提二斤肉。遇見老驢子媳婦，就問看老黑啊。大山說是。還沒有好啊。大山說沒有。老驢子媳婦一副欲言未盡的樣子，大山急忙走了。到醫院，大山笨手笨腳的樣子。老黑心里不痛快，說有二妞在這里，你走吧。大山用目光看著二妞，二妞也說，你走吧，我在這里。大山多少有些失落，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笑笑說，你招呼好老黑啊。有啥招呼不到的老黑你盡管說啊。二妞心眼實。老黑漫應著。大山就走了。二妞去街上買青菜，迎來的也是有內容的目光。有天，二妞正在給老黑洗衣裳，老驢子媳婦來了。站在那里看二妞洗老黑的襯衣、褲頭。褲頭上的紅花，濕了水格外顯眼。二妞說，你看什么呢？老驢子媳婦說，啥也沒有看。直到二妞把老黑的襯衣、褲頭洗干凈，晾在鐵絲上，老驢子媳婦才走。

大約有兩個多月的工夫，老黑就好了，沒有傷著骨頭，好得快。老黑走路稍稍有點瘸，但不礙事。照樣當他的隊長。二妞現在也常到老黑的宿舍里，老黑一個人住。有時二妞幫老黑做點什么。

三

大山出事出得蹊蹺，大山才調的炮工。炮工有講究，必得有幾年經驗的鉆工才行。炮工的活較輕松，只有一個多鐘頭就行。也就是把導火索接好雷管，到井下后裝藥，封泥，然后點火。裝藥有門道，要根據炮眼決定裝藥的多少，這就是要鉆工的原因。再者要根據炮眼的多少來決定導火索的長度，開始時很長，漸漸地短下來。炮響后，很有秩序的一個個次第下來，既好聽，又便于炮工數數，以便看有沒有啞炮。雖然都愿意當炮工，可炮工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干得了的，要身手矯健才行，點了藥要迅速離開，慢一點就有可能出事。處理啞炮更是要膽大心細。大山打了幾年鉆，身手還可以。老黑問他愿不愿意做炮工，他說愿意，就做了炮工。干了幾個月，一點事也沒有，但這天就出事了，而且是天大的事。

大山和平常一樣去上班，走時二妞說，放了炮就回來，上街給你扯件衣裳。大山答應著穿上工作服、膠鞋，戴上安全帽走了。大山身上的衣裳已經補了幾個補丁了，大山還要穿，二妞不讓。說了幾次，大山才算同意再扯一件。大山正在截導火索的時候，老黑來了，說今天36炮，沒有問題吧。36炮算是幾個月來比較多的，所以老黑這樣問。大山說沒有問題。老黑就走了。

一般裝藥時都是一個人，用炮棍將藥搗結實，塞進雷管后還要搗幾下，這就要用力適度了。大山裝好藥后，看看沒有問題，就點了導火索。導火索呲呲地冒出耀眼的火花，一切和平常一樣。全部點完后，大山看了一眼整個采場閃爍的火花，再有兩分鐘，就要大爆炸了。兩分鐘他足足可以下到巷道里，巷道距采場30米，但下起來很快。然而就在他還沒有脫離采場時候，炮響了。劇烈的爆炸將大山掀翻在地，無數的石頭落在他身上。

此時，老黑他們就在下面的巷道里，見大山沒有下來炮就響了，老黑和狗子的臉霎時白了。老黑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炮聲一落，他們就叫著大山的名字沖了上去。煙霧嗆得看不清人，老驢子摸到了大山的腳，哭喊著用手刨身上的石頭。大山早已成了血人，沒有了呼吸。

二妞是聽到人們紛亂的傳言，才跑到醫院的。開始她不信，后來有幾個家屬朝她走來，并扶住了她，她才信。在礦上待久了，她知道出事后，家屬們走向誰，誰就是倒霉者。家屬們是來勸慰的。大山的右邊臉沒有了，醫生正在用面做臉，家屬們就要攔住二妞。二妞力大，一下將老驢子媳婦撞了個跟頭，到大山身邊一看，立時暈倒在地。

二妞醒過來后，沒有哭，整個人傻愣愣的。誰勸也不濟事。老黑過來勸她，她也不理。直到大山下葬后，她才稍微好些。

一天，老黑和狗子一起來，他們是來說大山死因的。兩個人都有些不大自在。大山是導火索速燃造成的，又不是他們的原因，但他們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老黑找了個小凳子坐下，摸出煙來抽。老黑看見笛子掛在墻上，上面的紅穗子飄著。老黑干咳了兩下，沒有說話。又干咳了一下，才說，二妞，大山的死是導火索質量不好造成的。也怪我不該要大山去放炮。今后有啥事要幫忙的，你說一聲。二妞沒有說話，他們坐了一刻，就走了。

四

二妞頂大山上班了，二妞不會干別的，讓到燈房發燈。燈房有個小窗口，領燈和交燈就通過小窗口。但自二妞來了后，沒有事到窗口晃悠的人特別多。有的說，燈壞了，不亮，就要交涉。說說怎么不亮。當然里面也不能說沒有故意把燈弄壞的。老黑沒有事的時候，也在窗口晃悠，不過更多的是做些驅趕，很多人就對老黑不滿。說老黑是吃碗里，看鍋里。老黑聽見了，也不說什么。

老黑常到二妞住的屋子。沒有了大山，屋子里顯得很空落。老黑來了，要好不少。老黑說，要不是自己，二妞頂替大山上班就沒有這么順利。有人說大山的死是自己操作不當造成的，是事故。老黑堅持說是導火索的質量問題。為此老黑還得罪了人。二妞沒有接腔。二妞只是看一眼老黑。老黑總有話說，也說自己小時侯調皮的事，怎么把屎屙在近視老師的門口，讓老師踩上。可二妞就是高興不起來。

轉眼，天熱了。有天，老黑又來了，正說著話，天就下起猛雨來了，猛雨夾著狂風。忽然，一陣風將屋子的半個屋角吹掉了，風裹著雨進來，很快濕了大半個屋子。老黑跳起身來，抓住席子跑出去，二妞急忙在下面遞錘子、釘子，很快將洞補上了。兩人的衣裳都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二妞的曲線畢露，兩個乳房凸立出來。老黑只看了一眼，渾身的火就冒出來，一下子抱住二妞，口里發出喃喃的聲音。二妞也不由自主地倒下了。兩個人倒在了床上，老黑麻利地脫了自己的衣裳，也脫了二妞的衣裳。正要挺進去，二妞卻說，不要。同時扭曲著身子掙脫，老黑哪里肯依，緊緊地摟住二妞，將二妞翻倒在下面，就要入內，忽然下身一陣劇疼，頓時沒有了知覺。

老黑第二天在醫院里醒來，醫生說，已經接上了。他問二妞呢。有人說，走了，回老家了。老黑知道二妞永遠不會再來了。

事后有不少二妞的傳說，一說是那一刻二妞忽然感覺胎動了。一說二妞聽到了很悲的笛聲。當然這都是猜測。也有人去問老黑，被老黑罵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