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鄉村文化人》可以看到,祖克慰是個有著強烈鄉村情結和民間文化精神的守望者,他憑借作者的良知和敏感,把審視的觸角延伸到原生態的文化出發地——鄉村文化,朔源尋覓人類文化的最初萌動,搏動共鳴的琴弦,喚起故園的記憶。人們印記最深的鄉村文化,是我們思鄉的心靈依托,是現代文化的根本和文明啟航的發源地,充滿原始沖動的渴望、成功的希望和難以確定的變數。同時,鄉村文化蘊涵并承載著豐富而樸素的情感因子,是我們靈魂的棲息地,當我們帶著一身的疲倦和焦慮尋找港灣和彼岸時,當我們厭惡四處飄泊和游弋而欲回歸故里時,當我們精神貧乏而尋求新的資源時,除了感受這份文化歸屬和認同的真切慰藉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它更值得想望和依戀的。
《鄉村文化人》寫鄉村文化的衰落、式微和凋零,寫鄉村文化人的辛酸悲傷、趣事軼聞和生存狀態。有鄉村文化的簡約、質樸、卑微,有鄉村文化人的歡樂、煩惱和窘迫,有從藝人品與生活的閱歷,也有藝德與做人的統一,甚至有獨特個性的傳奇經歷,構成了一幅幅內涵豐富、情調各異的鄉思、鄉戀的風情畫。像《趙三弦》既有藝術的舉步維艱,又有人的命運多舛。《墜子藝人》寫出了執著于藝術和愛情的真情大愛。濃郁的鄉土氣息和濃厚藝術氛圍,還原和記錄了一個個鄉村文化人的滄桑人生。他們教化社會、啟迪心智,使藝術伴隨人的命運植根于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中,在創造文化中滋養人性,在文化塑造中壯大藝術。于是,那日漸式微的民間文藝的悲哀和沉重,絲毫沒有阻擋他們藝術至上的熱情。雖然生存艱難,但他們無怨無悔,一如既往地為藝術而忘情于物,體現出一種文化的自覺。這或許是注定的命運,使純粹為藝術的《泥人張》,對利用藝術發財致富不屑一顧。這種骨子里對藝術的尊重,使我們感知人類從自我到超我的提升過程的艱難、悲壯,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精神永存的真實寫照和傳承文明的根本所在。藝無止境,藝有真情,藝術人生的背后是人性的張揚,是本真的故事和舞臺生活以及人間真情的交相輝映。《搭檔》的生活感悟和對傳統文化的考證,使作者的關照,體諒從藝、做人、傳播文化的艱辛,為他們嘆一聲無奈、灑一捧熱淚、獻一份真愛,把真善美落實在鄉村文化人的感情經歷中,融會在與人生、社會、人心的相互撞擊和滲透中,表現出作者對逝去的諸般藝術形式的留戀、悵惘和感嘆。
作者能在一個婚姻家庭、一個生活細節、一個文化追求中提取素材、透視人生,闡釋人性,寫透了民間藝術在現實生活中的尷尬,藝術與生活的結合使他的主人公的形象生動起來,這種具體、鮮活的人和人文氣息,使讀者共鳴于生活最本真的根基中。于是,戲里戲外,臺上臺下,舞臺生涯,藝術人生,究竟那為真實,何為虛構,難以分辨。正像“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其實也無需分辨,人生如戲,戲似人生,都是我們共同的生活經歷和情感世界。《半瞎》們帶來藝術的同時,卻在貧困中煎熬自己的身心,打發無光的歲月,那鰥寡孤獨的缺憾傳遞出的悲涼和憂傷,使你不得不反思人的生存與藝術的關系。《曲藝春秋》的栗寶玉更是如此,他因藝術熏陶和感染別人而成就婚姻,生兒育女卻“誰知臨老子不孝”而難以拯救自己,這成也藝術、敗也藝術的究竟,是人的命運的無常還是世事的無奈。掩卷而思,我強烈感受到作者在真誠的呼吁中,把清涼、透明的文化人的心態留給了讀者,顯示一種返樸歸真、回歸自然的淡定,沒有功利的喧囂,只留下精神的靜謐和對藝術、藝人生存的思考、體味的余韻。
來源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實在,使我們看到《鄉村詩人》的純粹、天真和真誠,為藝術而不被世俗理解,成為詩人的光榮和高尚的象征。這種表現對文化的渴求、對藝術執著追求的人生,使我們看到作者的價值取向、精神向度。像《瞎話簍子》的立傳本身,實現尋覓藝術根基和藝人蹤跡的目的,在述說鄉村文化是現代文化的根和魂的同時,找回由興到衰的民間文藝失落的余輝。他敘述的平實、素材的廣泛、思想的敏銳、風格的清淡,融故事于藝術淵源、流派的演變中,甚至挖掘出了不被了解的《善書藝人》等等。他用生動的群眾話語對民間文藝予以描述,脈絡清晰,概括準確,既有文學意味,又有史料價值。故事中有人生的辛酸,有藝術享受的美好和對藝術的癡迷,寫得有血有肉有質感,富有人情味和趣味性,一定程度上帶有民間文藝普及的意義。這與他掌握鄉村文化知識的豐富和對藝術的嫻熟了解有關,與他文學修養和文字表述能力有關,與他對藝術情由獨鐘和對藝人充滿關愛的人文情結有關,與他具有善良情感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有關,與人類文明塑造中的文化召喚有關。
感悟的獨特,感受的深刻,感想的豐富,寫出了民間文化人的生存、情感和藝術不離不棄的水乳交融,藝術追求里邊有尋常百姓最普通的人性、也有塑造情感的精神在里邊,這就使文化因為有了心靈、情感的因素而變得有滋有味。雖然“鄉村的本色正在消失”,但鄉村的文化與我們的生活并行不悖,鄉村文化勾起我們對故鄉、鄉土的溫馨回憶,這種懷舊是鄉村文化啟蒙和潛移默化的作用,許多人伴隨著藝術滋養而升華出人之為人的品性,即便在政治掛帥的年代,鄉村文化仍能給人們的精神荒漠帶來綠洲和希望。
他能以文化人的視角深入到文化的內核,揭示鄉村文化與其他社會現象的相互作用,用自己客觀的視角和理解去剝離虛幻、解讀生活和藝術的本質,沒有偏激和自以為是的主觀、盲從。在藝術人生的心路歷程上看民間藝術興衰存亡,用參透人性、悟透生命、看透世象的達觀去淡化宿命和救贖,不在流于形式上的輕描淡寫而膚淺,拒絕用現成理論貼上標簽而人云亦云。他選取了某種民間文藝形式中最有特色和個性的人作為記述對象,把藝術與人生、整體與個體、歷史與現實、人性與功利、事業與情感結合起來,不夸張,不虛飾,寫出了故事的意蘊人情,寫出了一些行將逝去的民間文藝的最后輝煌,寫得情真意切、含蓄、委婉而意味深長。這樣寫出來的人生、戲緣,抽象出的社會本質和人生際遇具有客觀性、應然性而更真實、可信。也使得他的演繹與人性相連,如《風水先生》闡釋的這種文化現象,使作品透出深刻與自信的力量,文字也顯得老道、靈活。這種坐看風起云涌的灑脫,有著收放自如的曠達和從容。
結局無論是悲傷、凄慘或皆大歡喜,作者總使他的故事延伸并應該了斷在一個看似與原文主旨毫不相干的理由里,結束在精神與生活的相悖中,顯得干凈利落,給人留下欲說還休、意猶未盡的感覺和更大的想象空間。像《丹江號子》有情的允諾,有生的苦難,更有對逝去的環境的感慨——丹江號子那低回、深沉的哀嘆,寫得凄涼而不凄苦,悲壯而不頹唐,寫出了生活的本真、生命的激情,有精神的皈依和人格的重塑,還有人與自然的相諧統一。唯獨沒有虛假、作秀、敷衍和游戲人生。這是作者結構故事、解構情節,編織人情的畫龍點睛之筆,這種結尾方式因人、因事而異,既沒有對存在空洞討伐和鞭撻的膚淺,又避開為藝人撰稿而糾纏于藝術本身的千篇一律。藝因人廢,藝因人興,人在藝在,人去藝亡,因此,保留人的存在,就是保留藝術的存在,為藝人立傳,就是為可能逝去的藝術留下最后的“絕唱”,就是為南陽留下一幅傳承文明、滋養人性、教化社會的精彩畫面,凝固并定格著人類藝術追求的不懈努力。對此,從一定方面說,祖克慰的寫作也就有了可值欣喜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