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往開來與時俱進發展我國學校體育事業

主占春，中國學校體育研究會顧問，人民教育出版社資深編審。“一個編了一輩子體育教學大綱和體育教材的人，一個德高望重的學校體育專家，一個學校體育改革的領袖級人物。王老至今對中國學校體育課程和體育教學改革充滿了責任感。他的嗓子不太好，說話聲音挺大，經常會激動，最近王老給大家的印象總是臉紅脖子粗似的，其實是王老有時血壓偏高，還有他老人家對中國學校體育教育的一片丹心所致”。——摘自毛振明、賴天德主編的《解讀中國體育課程與教學改革》。

對新中國成立以來就參與并主持了學校體育教學大綱和教材編寫工作的王占春教授進行專訪，已經醞釀3個多月了。但因王老身體的原因，一延再延。已經77歲的他，離休17年了，卻一直作為人民教育出版社咨詢委員，一位學校老體育工作者，仍不斷地為學校體育兢兢業業努力著。盡管身體已大不如前，但一談到學校體育，便點燃了他那內心深處無比強烈的專業精神和對學校體育的熱愛之火，渾然忘了自己是一位有病的老人。

王老給一位友人的書信中寫道：“我們有百年課程發展史，50多年的新中國的發展，我總是相信有十條?九條?八條……總有幾條站得住的，不可能什么都沒有，這如何對得起為新中國學校體育奮斗一輩子的教育工作者、學校體育工作者，特別是體育老師!”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深深感到，把畢生精力都奉獻給中國體育教育事業的老專家、老學者內心深處對學校體育的情感是多么的深厚，和曾經在學校體育戰線兢兢業業工作一生的老人對中國學校體育現狀的憂心，對中國未來學校體育發展的期望……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在1954年就參與我國第一部中小學教學大綱的編訂，1965年以后，您一直參與和主持了全國中小學體育教學大綱和教材的編寫，從1956年完成的第一部全國統一《教學大綱》到2002年出臺的新《課程標準》，你能跟我們談談這方面的情況嗎?

王占春(以下簡稱“王”)：新中國成立后，從1954年起著手制訂全國統一通用的中小學和中師的體育教學大綱以及代行教材使用的教學參考書。我有幸參與了新課程標準試行前的各次體育教學大綱、教材的制訂和編寫工作。教學大綱的制訂是國家行為，不是某個人著作。我國的第一部體育教學大綱，是在教育部直接領導下，由蘇競存教授負責組織全國30余位專家、學者、教授和優秀體育教師組成的編寫組完成的。此間對十多個省市的學校、工廠、礦山、農村進行實地調查和研究，如我們調查了鋼鐵廠的爐前工、紡織廠的女工、火車司機、農民、士兵、學校師生，搜集統計了數十萬數據(包括學生體育課成績考核和學生健康的數據)，研究和總結了當時學校體育教學經驗等問題；同時比較全面地研究了前蘇聯的有關資料，并提出以蘇聯中小學體育教學為“藍本”，編訂我國第一部全國統一通用的中小學體育教學大綱。第一部中小學體育教學大綱(草案)1956年由教育部頒發。

大綱的體例是按年級、按身體活動能力(后改為按運動項目)排列具體教學內容。因各地情況不同，從未提出大綱的內容不能改變而必須全部實行。第一部大綱考慮到全國各地的差異，未相應地編寫教材，而編了中小學體育教學參考書各一冊，帶有教材和指導書的性質，于1957年出版發行。

經過幾十年多套大綱的編訂工作，以我個人的體會總結出3條基本經驗：一、堅持社會主義的方向；二、充分注意到發揮體育在學校體育的價值和功能；三、學校體育必須面向全體學生，結合學生的實際水平。

關于新課標的問題，應如何與我國改革開放和教育改革的發展相適應，實事求是準確地吸收外國的先進經驗，有關同志都做了很多工作，課標也實驗了幾年，據說已取得了很大成績，我個人很難用幾句話加以評論，我認為標準的研制者，力圖在課標中反映改革開放的精神，提出許多新問題，主觀的想法和確定的方向可能是正確的，但我也認為有幾個問題是值得研究的：第一，關于體育教學目標如何提得更集中準確一些；第二，怎樣對待體育運動技術的問題；第三，如何看待中小學生的興趣問題，把學生對待一門課程的目標、方法的興趣放到第一位行不行?第四，體育課程的設置、教材，教學如何體現以學生為主體?第五，關于體育課程應否列出主要內容，結構簡明一些好還是讓人理不出頭緒好?第六，學校體育如何扣準素質教育?第七，關于中小學體育教學的考核定性和定量的要求與評價、過程與結果的權重，體育課不測試如何考察學生運動能力等問題?新課程標準提出的思想和“方法”有一定的新意，反對甄別性評價和排名次，這些思想觀念是正確的，有利于激發全體學生的學習鍛煉積極性。但是，只管過程沒有結果，如何了解學生是否達到學習目標?如何判定學生的生長發育、體能的增長與運動能力?不測量、不測試、不進行數理統計，還能講體育科學、生理科學嗎?我們幾十年積累起來的一點體育與體質測試的經驗，怎么都成了保守落后的東西了呢?對學生的測試是不可少的，關鍵是要進行科學研究，優選測試項目和如何測試、怎樣評價和使用測試結果的問題。

記：剛才您提到當時未相應地編寫教材，那您認為我們現在是否需要編寫教材?

王：我認為，體育的學科教育內容不是像有些人想的那么簡單，教材是應該編寫的，但我不贊成編那些只有動作說明，抄來抄去，浪費人財物的所謂教材。體育教材，應當是對學生進行體育學科教育的教本、讀本，針對不同年級的學生提出明確的目標，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有體育的科學文化知識、信息，有進行科學鍛煉身體的手段(運動技能和健身活動)和方法，有衛生保健知識與方法，體現體育學科教育的規范性，并且向學生提出評估學習結果的要求。

記：您是編了一輩子體育教學大綱和體育教材的人，對于“一綱多本”您是如何看的?

王：有人批評教材是“千人一書，萬人一面”，要“一綱多本”，大綱、教材都不能獨此一家，一統天下。這是完全正確的，要多套教材，形成競爭，擇優選用。但是，看問題要辨證地看，不能完全用現在的觀點來對待歷史的問題。我國體育課程、教學大綱的全國統一，由全國統編教材，在一定的歷史階段，是進步還是落后，對我國學校體育的發展是起了促進作用，還是“扼殺了”教師學生的個性，“束縛”了學生的發展，這也是必須作出回答和正確判斷的。新中國建立初期，對幾千年的封建社會，近百年的帝國主義的侵略，半個多世紀的官僚買辦資產階級的統治，他們留下來的文化應當如何清理?在歷史上建立起來的第一個人民共和國，用什么方法和手段統一中國人民的意志?文化教育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因此，建國初期為了體現教育目標和內容，符合政治協商會議通過的共同綱領提出的文化教育方針“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口號，編寫統一的課程與教材，這是那個時代需要的、最有效的方法，這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特征，為新中國培養了大批建設人才，培養了幾代人，這是誰也沒法否認的。在今天來看是否統得過死，在方法上是否可以靈活一些，這些都是可以研究的。

以體育教材而論，到1956年只有沈陽市、武漢市的教育部門有主管學校體育的機構，還有一部分省設有體育“專干”。在那個年代里如何做到各地區都編教材?當時提出向蘇聯學習，東北地區編寫供本地區使用“試用教材”；北京自己制定了“青年體育鍛煉標準”，各校體育教學參考“達標”上體育課。在那時，經過調查研究，總結了一些地區的有關經驗，國家制定了統一的體育教學大綱，用國家的力量，組織統編教材，應當肯定地說這是新中國學校體育發展中，與舊中國相比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情。

1958年，貫徹“多快好省”的總路線，搞大躍進，發動教育“大革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一下子把壇壇罐罐全打個稀巴爛。統編的教材，理所當然地全盤被否定、全面被推翻，省、市、縣、校都編教材，而編教材的既不是“編輯”、學者，也不是教師，而是以學生為主力。學校體育提出兩個口號：“以軍代體”，即以軍事訓練作為體育教材的內容；“以勞代體”，即以勞動的實踐活動，如推車、挑擔子、搬物品、攀梯子、摘果子等具體動作做為體育教材內容。具有代表性的教材是北師大體育系學生和教師編的《軍體教材》。

在折騰了一二年后，又要求統編教材，強調統一，不準放開“胡來”。當時國家高教、教育兩部合并時期，大中小學同時統編教材，批判了“以軍代體”和“以勞代體”的教育思想，來了一次“撥亂反正”。直至1963年才把各科教材編完，據后來(直至今天也還有這樣看法)較普遍認為60年代編的教材，是比較站得住腳的“好”教材。

好景不長，新編教材沒有使用幾年，文革開始了，十年的動亂，這可能也是人類歷史上少見的“創舉”。把教材作為黑書批判，甚至燒掉，把編書的人作為“反動權威”批判、打倒，奈何!!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不符合三中全會精神的種種思想、提法、做法，都要從教材中刪除。而這一切，都不是一個地區所能解決得了的，統編教材是當時撥亂反正的需要。

現在是新的課程標準，要講“理念”，從領導、專家、學者、教授，到校長、教師(包括中小學)，言必“理念”。但是，都在說的這個“理念”，那個“理念”是否就是絕對的正確、絕對的符合我國實際，符合我國教育實際、符合我國學校體育的實際?我認為，我國的體育教材還是要有部分思想和內容應當基本上是統一的，是從過去的統一上升了的新的統一，強調了靈活性、選擇性完全否定了教材目標、內容、方法、結構的統一性，就完全正確?

提出“一綱多本”后，僅體育教材送審的就曾有20余套，大家都編教材，改變了獨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局面，這是教材建設發展中的一個過程，總體說是一種進步，這是不容置疑的。只是“多本”究竟應多到什么程度?有一個時期，連縣里都自己編教材，實際上照抄，造成教材版本很多，但內容、結構都是一樣的。如果一個國家沒有一個教材的研究機構，教材不是建立在科學研究的基礎上，沒有一支相對穩定的研究和編寫隊伍，教材的連續性如何保證?年年臨時搭班子能編好教材?如果只是為了追求經濟效益，搞地方保護主義，真正好的教材能推廣嗎?編再多的教材，真的優秀的教材能人選嗎?怎樣結合實際，編多少套教材合適?特別是體育教材，由于國家幅員廣大，氣候南北差異較大，場地器材設施水平不一，學生的體質和體育文化基礎也有較大的差異，要編多少本教材才能適應所有的學校?如何體現地方特色?這是應當認真研究的。現在教材實行三級管理，國家課程、地方課程、校本課程，這三者的關系如何?要不要有個比例?(原大綱規定的各種教材比例受到嚴厲的批評)這應進行實事求是的研究。

記：您怎么看待教學內容要“淡化運動技術”的觀點?

王：淡化運動技術的提法是錯誤的，淡化運動技術的概念是不準確的。這里指的“技術”是什么?一教技術就說“又搞競技”那一套，結果造成了體育教學不要技術，誤導上體育課就是隨便“玩玩”，什么也不教了，造成了學校體育界思想極大的混亂。學習動作技術既是目標之一，又是達成增強體質的手段，是不能忽視的，不教給學生體育運動技術還叫什么體育課?有個問題許多人都忽視了，那就是體育教學內容的科學性和文化性。現在的體育課程過分強調過程體驗，而對于技術項目與動作對身體發展的作用和影響的研究卻很少，現在甚至看不到上體育課比較完整地教某項技術動作的情況，一教技術就被批“又是傳統體育課那一套”。

近百年的中國學校體育課程的歷史、體育課程的內容、選擇課程的原則和經驗是不能全盤否定的，體育教學學生要學習應當學的運動技術，要有一定的要求。

記：在當今的學校體育課程改革中，很多人提倡“以學生為主體，以學生興趣為主”，您對此有什么看法?

王：近年來，對學生參加體育活動興趣的關注，產生了較好的影響。對提高體育教學質量、推動課外體育活動和提高學生積極性也有積極的影響。我認為，關注學生的運動興趣，不是單純地遷就、迎合，重在培養和激發。其實，學生的運動興趣并非與生俱來的，而是后天的體育實踐中形成和發展的。中小學生已有的某些興趣，是比較局限的，而且也不太穩定。他們的運動興趣是可以遷移和拓展的。興趣也不能簡單地認為學生參加游戲或某一娛樂項目就可以刺激產生的，更不能提出“興趣至上”的口號。我認為要達成體育教學目標，首先要考慮的是它的健身性和教育性，決不能主次顛倒。

記：我國學校體育課程改革，有許多是借鑒了外國的經驗，您認為我們該如何向外國學習?

王：十分遺憾，我的外文不行，又沒有去過幾個國家，無資格對外國學校體育說三道四。只能看看翻譯的第二手材料，或者學者們的講演和文章。我不大贊成到國外去了一趟，回來把訪問者看到的個別案例，就以偏概全，大講外國如何。如課程名稱，小學叫“體育”，中學叫“體育與健康”，我是不贊成把體育課稱為“體育與健康”課的。有人說是借鑒外國的經驗，但我曾詢問過日本的有權威的教授：日本的體育課為什么小學叫體育，初中以上的叫保健體育?他們說，沒有什么道理，那是由二戰后美國占領者這么定的學科名稱，就一直延續到今天，并無什么科學的界定。我國在編定高中教學大綱的時候，編寫組曾正式向主管部門呈上書面的意見，但最后還是用了“體育與健康”這個提法。據說后來也有相關領導提了意見，所以后來小學稱“體育”，初中以上的稱“體育與健康”。“日本就是這樣，我們也可學習”，這對嗎?健康是管體育?還是體育管健康?是否保健是“講”的，體育是“練”的；兩者關系十分密切，但是什么關系，我們卻說不清。體育與健康是因果關系，它們還是密切相關，又是相對獨立的兩個學科。

如何有效地吸取國外的先進經驗，我認為應當強調解放思想，重視理論學習的同時，千萬不能把我們自己半個多世紀的寶貴經驗和成果都作為“傳統落后”的東西完全否定掉。

記：學生體質下降問題已經引起全社會的廣泛關注，作為增強體質、促進健康的學校體育，您有什么建議?

王：學生體質下降，這不僅僅是表現在哪一個年齡段，而是總體上表現較弱。在這個問題上我有三句話：一、學生體質下降，不是一個簡單問題，它首先是一個復雜社會問題。二、學生體質下降，決不能把責任都加在教育身上，但是教育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三、學生體質下降，學校體育要負直接責任，特別是體育教學它有多種目標，而增強體質的目標是其中重要的目標之一。體育教學是與學生健康問題直接相關的，而要達到這一目標也不是只喊“健康第一”口號，沒有相應的內容與方法就可以實現的。

有人把“健康第一”的旗幟舉得“很高”，可是極力反對通過體育課程教學來發展學生身體素質，并對以往的體育課程教學重視發展學生身體素質的做法進行了尖刻的批判。說什么學生跑的快慢、跳得高低、投得遠近，與人的身體健康無關。這是把發展學生身體素質放在增進學生身體健康的對立面上去了，這種說法幾乎否定了體育運動對人的健康的促進作用，否定了體育的健身功能。如果換一種角度來思考，當前我國青少年學生速度、力量耐力素質持續下降的問題，是否并不意味著學生身體健康有什么問題?這很難讓人想得通的，也是十分荒謬的。科學研究和體育教學實踐證明，學生的身體素質和運動能力的提高(不是限期完成不切實際的目標)與增強體質是成正比的。學生體質差，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是短期內可以改變的，更不能立竿見影。任何一個學校體育工作者都知道，發展學生身體素質是我們體育課程為增強體質，增進學生健康的重要途徑，是我們體育課程貫徹落實“健康第一”指導思想的重要體現。如果說“傳統”體育教學非常關注提高身體素質，那應該說是做對了，雖然上體育課發展身體素質不是一切，也不是一堂體育課可以完成，但它可以通過幾年的教育和教學逐漸提高的。因此，這應是我們繼承和發揚的一條好經驗。

到底用什么來增強學生體質?通過什么途徑來增強學生體質?我認為主要有兩條：一條是以發展學生身體素質為主的身體鍛煉；另一條是以學習和掌握運動技術為主的身體練習。概括地說是以運動實踐為載體，來達到體育教學目標。如果離開了這兩條，在體育教學中完成增強學生體質的目標就成了一句空話；如果抽掉了體育的基本技術，體育課程幾乎就成了一個空殼。

記：針對目前學校體育狀況，您有什么建議?

王：我想說一下關于《國家體育鍛煉標準》的問題，它的設項和標準是經過多學科專家的研究論證，通過許多實驗后制訂出來的，一下子簡單地把它廢掉，實在可惜了。

從《國家體育鍛煉標準》開始制定之初的大量調查、科學研究到試行推廣，本人都不同程度地參與了，在歷次體育教學大綱的制訂、教材編寫中，都把“鍛煉標準”的精神和內容作為選材的原則之一。

《國家體育鍛煉標準》由國務院公布，作為新中國基本體育制度之一在學校實行、推廣，得到廣大學生的普遍歡迎。它教育了一代代青年學生，對推動、普及、激勵學生經常參加體育鍛煉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對增強中國青少年體質，激發他們的愛國熱情，它的功績是不可抹煞的。當然有的項目內容不盡合理，在操作、評價、獎勵等方面都存在不少問題，那都是可以改正的。

編后語：新中國建立近60年來，學校體育隨著共和國前進的步伐，先后進行了7次中小學體育課程改革，走過了令人難忘和值得回顧歷程。取得了顯著成就的同時，也有過曲折、爭論和困惑。當下第8次體育課程改革即新課標的修訂工作已經開始，在再創與描繪學校體育新圖時，聽聽為學校體育工作耕耘一輩子的專家、學者和體育教師對學校體育的解讀，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以歷史的責任感去冷靜地回眸學校體育的歷程，更深層次地反思學校體育出現的問題，從中獲取前進的啟示和動力是有益處的。

[編輯：李壽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