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若讓時間倒流兩百年,L會是一名劊子手。正午時分,在喧鬧的菜市場上,L赤裸上身,頭纏紅布,只聽一聲令下,刀起頭落。二百年后的今天,L是一名法警,平時負責押送犯人,關鍵時候執行槍決任務。他做法警已有很多年了,十八年前,他才二十歲,便頂替父親進入法院工作,首要職責就是處決犯人。
L自認為天生是干這行的,第一次處決犯人的情形至今仍歷歷在目:警車呼嘯著開到四周圍著鐵網的刑場,L戴著墨鏡,心里緊張得直打鼓,連另一個有幾年資歷的同事的拍肩鼓勵都無法減輕他的心理狀況。L用顫抖的雙手打開后面的囚廂,把第一個接受處決的犯人拉下車。那犯人是條漢子,視死如歸,毫不掙扎,規規矩矩地跟著法警往刑場中央走去,只是不停地高呼口號,把站在鐵網外面圍觀的人群的情緒都點燃了,讓不少人為他鼓掌歡呼。這時,全場似乎只有L一個人緊張,手冒冷汗,仿佛被處決的人是他。刑場是沙地的,很多死刑犯的鮮血并沒有滋養起一點綠意,場地中央寸草不生,某些粗大的砂粒在午前的陽光下閃著金黃色的光芒。L腦中一片混沌,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進刑場并讓犯人跪下來的。在犯人的狂笑聲中,L端拿手槍的右手不住地抖,他抬頭環視了下四周,在黑鏡片后面,是一張張詭異的臉。他心里想著自己顯然不適合干這一行,回去得趕快打個報告,申請調換工作。隨后槍聲響了,四周安靜了下來,那一瞬間,L聽到啊的一聲,然后感到有什么東西朝自己身上飛濺。L睜開眼睛看了看,剛才還剛烈無比的犯人像條死狗,頹然倒在地上,腦瓜的左上側沒了,黑血汩汩地鉆進沙地里。此刻,L那緊張無比的心理頃刻得到了消除,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滿足感,他正了正墨鏡,很有成就感地走回囚廂,著手處決下一位。L從此愛上了自己的職業,對自己每年只處決十來個犯人感到不滿足,而且漸漸對平時押送犯人的工作也覺得沒勁,但他從業以來所獲得的多個榮譽稱號表明他到底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法警。
據說,每個人脖子后面都有一道特殊的紋理,對準此紋理,砍頭就能砍個干凈利落,所以古時優秀的劊子手有事沒事就愛打量他人的脖子,研究不同的脖子應該采用什么樣的刀法和力道才能砍個干凈利落。L對他的工作同樣有著非同一般的熱衷,上下班他喜歡坐公共汽車,以達到充分觀察各類后腦勺的目的。不到兩年,L就成為了一個很優秀的行刑者,能使得子彈從后腦勺射入,由上頜和鼻子的地方出來,眼睛和下唇毫發無傷,并且自己的身上不再會濺上一滴污血。此外,L還養成了每參加一次處決都要寫一篇日記的習慣,詳細記敘當天的處決現場和所思所感,至今抽屜里已放著厚厚兩大本的處決日記,其中一篇中的一段是這樣的:
今天,第二個被我槍斃的犯人是個二十二歲的男青年,因搶劫殺人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他的內心看起來充滿恐懼,他在法庭上大哭,哀訴自己是冤枉的。押上囚車后,我們給他解下手銬,綁上麻繩,他的身體不停地發抖,手腳冰冷。他很天真,哀求我們在半路上偷偷放了他,說以后一定會報答我們的大恩大德。到了刑場,他已經大小便失禁,倒在車廂里,得讓我們抬下來,把他拖進刑場。到了沙地中央,我們把他立起來,命令他跪下,但他軟綿綿一堆,我們一松手他就倒下來。對付這種情況我是有經驗和心得的,我回警車里拿了條警棍,狠很地往他身上砸,命令他跪下來。但打一陣他還是老樣子,我繼續毆打,副槍手見了勸阻我別再打了,讓我就這樣直接崩了他,我義正詞嚴地對同事說:“他罪有應得,必須跪著,承認自己的罪過,接受刑罰。”揍了大概兩分鐘,犯人的神經果然靈敏了,捂著挨棍的地方打滾,哀求我別再打了,他寧愿立刻死。果然,我停下了手中的警棍后,他乖乖地跪下來,急促地喘氣。我端正槍,對準他的后腦勺往上兩厘米的部位,扣動了扳機,鮮血和塊狀物由另一頭噴出。犯人倒地后,我低頭查看了一下,他雙目圓瞪,像是對自己突然失去鼻子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按規定,為了保守執刑者的身份,參與處決的法警都應該戴個大墨鏡,但到了第二年,L認為處決罪大惡極的人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是為了維護社會秩序和人間正義,無須遮遮掩掩,所以他以自己戴墨鏡會感到不適影響射擊的水準為由申請個人執刑時免戴墨鏡。這是個小小的個人請求,自然會得到上級的批準。L住在一片老城區,鄰里來往得比較緊密,因為執刑時沒戴墨鏡,所以左鄰右坊都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還有不少的人問他有關死刑故事。在保守職業秘密的前提下,L很樂意向人講述這些故事,并注重細節,盡量講得生動有趣。雖然也有人在背后說他跟殺人犯差不多,但L在認識的人的印象中總體上說是好的,因為他有一副熱心腸,日常生活中總是樂于助人。就在他處決了上面提到的那位男青年的第二天中午,他下班回家,下了公共汽車正要穿過一條街道時,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從后面沖上來抱著他的大腿號哭痛罵,還往他身上拍打,讓他賠她的兒子,罵他濫殺無辜,說他兒子是被栽贓嫁禍的。L側回頭對婦人說:“死在我槍下的人都該死,我執行的是法院的判決,維護的是法律尊嚴!”在眾人的幫助下,他掙脫了婦人的糾纏,快步走過斑馬線。婦人仍不罷休,不顧一切向L追去,這時,不幸發生了,一輛急速行駛的汽車撞在她身上。司機探出頭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呻吟的婦人,然后踩油門一溜煙跑了。L回過身,快步向事發現場跑去,記下了肇事車輛的牌照后,攔了輛出租車把婦人送往醫院。
近一兩年,時代又發生了變化,一群青年學生上街游行示威,要求變革死刑的執行方式,一些專家學者也聯名提案,建議采用安樂死,讓死刑犯沒有痛苦地死去。這個提案歷經一年多,于今年年初通過了審議,定在下個月第一日廢止槍決刑罰,起用安樂死。
今天上午,吃過早餐后,L開著摩托車出了家門——自從得知槍決要被廢止后,他就不再乘公共汽車上下班了。他的摩托車開得很慢,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支送葬隊伍中。天氣有些陰沉,連最明亮的東方都懸浮著灰云,這樣的天氣還真給L送葬的感覺。他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下葬那天天空也是晦暗不明的,那時,他對父親的死沒有多少悲傷,按部就班地完成了繁瑣的民俗儀式罷了。下葬是最后一道程序,所以在送葬的路上,他的心情比先前要好了許多,人也清閑了不少,空中低飛的無數蜻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追尋某只蜻蜓的行蹤,直到無法用余光看見。L的父親也是一名法警,如果能活到現在,那他就是一個退休的老法警了,不幸的是,在L十八歲那年,他因車禍廢掉了一條腿,只好提前退休,閑賦在家。此后,他性情大變,每天拐著出去后幾乎都要揣一瓶酒回來,并且喜怒無常,喝了酒后就痛罵妻子和兒子,還常常摔東西,所以L從那時開始對他多少感到厭惡,所以在三年后他因心臟病突發時,L不覺得傷心,認為父親活在世上也是受罪,還給家人徒增煩惱。許多年后的今天,L理解了父親,對父親充滿了歉意,有哭的沖動。他還想起了父親的音容笑貌,甚至想起了第一次去偷看父親槍決犯人的情景:犯人倒地后,父親摸了摸槍管,看了看犯人,然后向人群望了望,無意中看見了他,父親對他笑了笑。
L達到法院時,警車和囚車已經開出來了,同事笑著問:“今天怎么這么遲啊,難得一見呢,被嫂子逼著刷盤子了?”L不吭聲,把摩托車開進車棚,面無表情地跟同事上了警車,然后押著犯人往附近的一個體育場趕去。為了加強市民的法律觀念,震懾違法分子,凈化社會風氣,法院決定在體育場召開一場宣判大會,內部消息也透露會后將誕生一位全市也是全省乃至全國最后一個被槍斃的犯人,因為再過兩天這個月就要結束了。L到了宣判現場后,已有幾個領導發表了講話,將進入正式宣判環節。打開了囚廂,法警很快把犯人押上臺。參加宣判大會的觀眾大都是中小學生,他們席地而坐,不同學校不同款式的校服把他們分成不同顏色的方陣。這時犯人們成為了全場矚目的焦點,很多學生紛紛站起來,力圖把犯人看得更清楚些。很快,庭長就開始宣讀判詞,每宣判一位犯人,就由法警把該犯人押前一步跪下。結果L押解的犯人是最后一位被宣判的,也是惟一一位被判處死刑的。自然,全場觀眾都把目光集中在死刑犯身上,連其他犯人都忍不住側目而視。犯人倒顯得很平靜,嘴角掛著譏誚的笑意,頭顱高昂著,似乎是為了觀察在側后方按住自己的肩膀的L的表情。L沒有發現犯人的舉動,他的心思不在此,他想到了今天將是自己最后一次執行槍決,他對此很不理解,也很不甘心——自古以來,無論是刀砍還是槍殺,死刑犯死時都要流血,都得驚恐地結束罪惡的一生,都得死得很難看,近一年來怎么說變就變了呢?
宣判了犯人后,宣判會也隨之進入尾聲,臺下的觀眾紛紛站起來,往出口擁去。L在押著犯人向囚車走去的時候,看了看涌動的人群,感到絕望:改變這個愚蠢的決定是不可能的了,自己惟一能做的是把最后一次槍決做得盡善盡美,讓子彈出來時在犯人的臉部留一個圓洞——自己還沒制造過這么完美的創口呢,然后就辭職不干。這時,他想起了妻子曾多次夸獎自己做的菜很好吃,說開一家小飯店他親自下廚一定會生意興隆的,于是他決定辭職后馬上開一家小飯館。這個想法讓他從沮喪中解放出來,他對眼前犯人的頭顱起了興趣,上下左右研究個遍,思量待會兒子彈應該從哪個位置進入和槍管應該擺成什么樣的方向。
警車押著犯人到了刑場時,太陽好像突然從云層中蹦出來,將天空的陰霾一掃而空。L對這突然光亮的世界感到無法適應,有些暈眩,他瞇著眼,發現民眾對這次槍決的熱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漲,人山人海,還來了扛著攝像機的媒體記者,當然還有一群反對槍決的扛著橫幅舉著旗幟高呼口號的青年學生。L對這種場面感到滿足,這也讓他要完成最完美的槍決的信念更加堅定。L和同事毫無障礙地把犯人押進刑場,讓他跪在滲透了無數的鮮血又被泥沙掩飾過的地方。正當L檢查好槍支后退一步準備瞄準時,不知怎么的,刑場外那群抗議槍決的青年學生突然跟另外一群觀眾起了沖突,先是口角相向,然后互相推搡起來。這突發事件讓觀眾拋棄了本作為視覺中心的L和死刑犯,他們紛紛移動位置,把爭吵雙方圍起來,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副槍手也不例外,他面朝西方站著,踮起腳跟,引項而觀;讓人驚奇的是,連犯人都把生死置之度外,雖仍然跪著,但已毫無顧忌地側過腦袋,把右耳置于槍口之下。這一情景讓L怒火中燒,把先前的信念忘個一干二凈,他狂亂地舉起手槍對著犯人的腦袋猛扣扳機,靶子瞬時血肉橫飛,整個腦袋幾乎都被轟掉了,連呻吟都來不及叫一聲。直到子彈打光,L仍無法消解心頭之氣,他狠狠踢了尸體一腳,然后氣呼呼地獨自走出刑場。這時,觀眾才把注意力轉向刑場,紛紛圍向鐵網,既看看L,又看看尸體。
L坐著警車回到法院時,也快到下班時間了,他從車棚推出摩托車,失魂落魄地回家。回到家里,妻子從較昏暗的臥室里迎出來,依偎在L的懷里喃喃說道:“太好了,今后你不用再槍決犯人了,我也不用為你常常做噩夢了,我看國家最好連死刑都廢除了,總之我覺得殺人是很殘忍的。”L很不耐煩,正要把妻子推開,可妻子自己已一觸而起,她低頭定眼一看,發現自己的手掌上沾滿了暗紅的糊狀的血。她用又害怕又厭惡的語氣對著手掌說道:“這是什么東西?血?嗚,太惡心了!”L突然變得面目猙獰起來,他什么話都不說,伸出雙手掐住妻子的脖子。這時,L完全失去理智,心硬如鐵,扎實有勁的雙手讓妻子的任何哀求和反抗都無濟于事,直到妻子翻了白眼沒有任何氣息他才松開雙手,讓妻子軟綿綿地倒在地板上。L看了看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妻子,覺得她的死狀很可恨,于是他把妻子抱起來,沖到陽臺,一拋而下,像丟個枕頭那么輕松。在眾人的呼叫和奔走聲中,L轉過身來,一下子氣喘如牛,自言自語道:“我殺了我的妻子,我是個殺人犯,我要親手處決我自己。”
他脫下那身骯臟的警服,去衛生間洗干凈手上的血污,然后從衣帽間找出一套干凈的警服,麻利地穿上。穿好皮鞋后,外面警笛長鳴,L趕緊鎖牢房門,還推了一張方桌頂住,隨后拿起子彈上了膛的手槍走進浴室。浴室里立著一扇大鏡子,L在鏡子面前慢慢地跪下來,仔細端詳一番里面的自己。這時外面傳來踹門的響聲,他知道給自己的時間已不多,于是他莊重地舉起手槍,右上臂盡可能地往后面擴張,然后緊拐手腕,讓槍口直對后腦勺。他抬起頭,參照著鏡子中的腦袋和手槍,細致地調整腦袋和手槍的位置。他堅信,很快,自己的臉部就會出現一個圓形的血洞,這是有史以來最完美的槍決創口。在他就要扣動扳機時,他忽然想起還沒給最后的槍決寫日記,并對此深感遺憾和不安,他想放下手槍,先把日記寫好,也認為自己會寫得跟真實發生的情況一毫不差,但來不及了,因為他已經扣動了扳機。
警察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門撞開,但明顯來晚了,浴室里躺著一具尸體,以及一些玻璃碎片。L側倒在地板上,臉向著墻壁,讓人一下子很難看清他臉部的模樣。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