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縣城的水亭門外,是埠頭和往來的木船。靠城墻有條小巷,叫下營巷。小巷兩邊的住家有青磚瓦房,也有低矮木屋,還有幾處沒有房子的廢園菜圃,使小巷在城市里顯出了鄉村況味。小巷一百多年了,也許還不止罷。早已失了氣勢的城樓,和老城墻上幾簇虬藤怪樹,似乎年深月久地注視小巷里的人。這些人,人生像小巷一樣狹隘,雖然故事也曲折。
長嬤嬤
長嬤嬤,五十多歲,一身淺藍衫,整日坐在巷口的糖果攤邊。那攤其實只是一個木架,上面一塊薄板,再擺些紅綠花紙的糖果。
她個子比一般婦女高,下營巷里同輩的人叫她長子(我們方言高和長不分)。比她小一輩的叫她長子嬤嬤。小孩子則叫她長嬤嬤。長嬤嬤整日守著糖果攤,一看到小孩就慈眉善眼地問,要不要糖果?下營巷的小孩子好像都受到家里教育似的,很想吃卻吞吞吐吐說不。她就張開手臂,攔這一個,攔那一個。一邊大嗓門嚷,拿去,拿去。幾個小人眼睛瞅著糖果,人卻早哧一聲跑遠了。
長嬤嬤不到四十就守寡,她的死鬼丈夫名字很好聽,叫什么春。聽人說,不僅五官生得好,個子也高,還有個好職業,是本城電廠的。那時是民國,我們這個浙西山區小城,電廠剛剛興辦,屬于新時代的產物。你想,舊社會一般男人都以學手藝當伙計謀出路,長嬤嬤的丈夫卻在公家開辦的廠里,這叫多少人羨慕!
電廠在城東,那是灰色墻垣圍著的幾間平房。春每天一身制服挺拔地走進走出,就有不本分的女子對他秋波頻傳。俗話說,家花不如野花香。春不幸應驗這話,也是他頭腦發昏(人在男男女女上面頭腦往往發昏),棄新婦于空房,暗底竟然和人好上了。長嬤嬤那時已有了女兒,但下營巷的人還叫她新娘子。新娘子先是夜里等不回丈夫,不久,隔幾天也難見丈夫一次。到后來,十天半月也不見丈夫蹤影。
長嬤嬤的婆婆聽到了,一雙小腳顫顫顫地,要去找沒廉恥的兒子(春這時連錢也不拿回家來)。當鄰居的面,巴掌抽自己的臉,用力捶自己干癟的肚子,罵生出了個忤逆。長嬤嬤呢,窩在暗淡的家里垂淚,她當時肚子里又有了,還帶著個小雞雛似的女兒。
男女關系的不良風氣,反映時代的健康程度。當時,輿論對這種事還是一致譴責的。鄰居一律改春叫春麻子(據說他臉上沒有麻子)。這是貶低聲討的意思。當然,也有嘆息長媽媽的,當著面用感嘆的語氣和復雜的眼光看這一家子,隔三差五拿菜拿米來的。
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長嬤嬤于是就聽了別人的主意,出來擺個糖果攤。舊時代沒有多少女性拋頭露臉,因為觀念保守。長嬤嬤這樣做,是生活所迫。可以想見,那是一段艱辛的日子。長嬤嬤一雙手,又是婆婆,又是女兒,還有個在肚子里。
一個桃花飄零、春雨淫淫的日子,在下營巷眾目睽睽之下,春麻子像條瘦狗耷拉著腦袋出現。誰也說不清楚為什么,總之,整個下營巷的人都驚呆了。帶著會走路的兒子正在巷口擺糖果攤的長嬤嬤,見了春麻子,不叫不罵。她甚至連一點怨恨之意都沒有表露出來。她的人忒仁義啊。三十五六的春麻子,瘦骨嶙嶙,身子被掏得一副山窮水盡樣子。見了長嬤嬤,病容中只有赧色。
回來之后,春麻子臥床不起。長嬤嬤剛伺候婆婆春麻子的老娘過世一年,又開始伺候春麻子。大約又過了三年,春麻子終于在解放前的一年死去。據說,死時下身燦若桃花,腐了一截。也有傳言的,說春麻子相好的有六七個哩,他是爭風吃醋被人打壞的。當然,在眾多痛斥春麻子的口吻中,也免不了說長嬤嬤,忠厚,老實,沒用。
我們這個小城,在建國初,開始迅速發展起來。這里辦廠,那里要人,一切都充滿生氣。長嬤嬤的兒子進紡織廠,做電工。長嬤嬤的女兒,進變壓器廠,談了個鐵路上的對象,后來調到杭州省城。長嬤嬤呢,擺了幾年糖果攤,竟讓她歸了縣副食品公司。下營巷的人說,長嬤嬤,交好運了。擺一個小攤,退休,拿工資,坐家享福。嘖嘖嘖,真是交好運。
這里,還有一個小小的金色插曲。不要看長嬤嬤到退休年齡,五十多了,寡婦一個的。不細看,人卻還像四十幾許。坐在公司三四十個銀發退休人中,烏黑的發笄,淡藍衫,加上蠻細的膚色,挺顯眼。雖說穿戴土了點,卻讓人驀生憐愛之意。公司層面的一個鰥夫,竟然托人來下營巷說合。長嬤嬤紅著臉,把來人趕了。后來,下營巷有人說笑,還有拿這事和長嬤嬤尋開心的:你呀,為什么不應了呢?依了我,這時節更享福了。是啊是啊,享福啦,享福啦。哈哈哈。鄰居們每每大聲地笑,一個個東仰西歪的樣子,長嬤嬤漲紅了臉,也局促地笑。
大約也是命吧。長嬤嬤的兒子本來工作蠻好的,孰料這小子卻子承父風,進廠不久就有緋聞。本來,青年人在婚戀上誰都有點糾葛,有點傳聞,不足為奇。但紡織廠女工多,他兒子個子高高的,而且還俊氣,自有那女人見了歡喜的。你說,這心動也就算了,他還行動。可六十年代,男女關系中規中矩。哪像今天,同居,試婚,找二奶,周圍的人哪管你香臭?甚至,想學點的還大有人在呢。那時,不正當男女關系處理嚴了,說不好就是死罪。在下營巷,長嬤嬤的兒子至今在人們口談的歷史中,是以作風不好論定的。他最后勞改,不到五十死于農場,是那個反映時代風氣一類人中的影子。長嬤嬤的兒子判十五年,老婆也終不能守,帶著“拖油瓶”(兒子)嫁人了事。
長嬤嬤的小孫孫五六歲,胖嘟嘟的,被他媳婦牽著手一步三回頭帶走。至今一見到五六歲的小孩,長嬤嬤眼光就有了異樣的神采,她那思緒仿佛耽擱在什么深邃之處。那大約也是老人銘心刻骨的痛楚!
我讀小學的時候常到下營巷,我的祖母住在那兒。那時,她和長嬤嬤都七十多歲了。每天,特別是午后,大人上班走了,小孩讀書去學校了,整個下營巷就靜寂下來,我祖母和長嬤嬤住的這處12號門內,也暗淡無光。在有著十多家住戶的這處老屋里,兩個老人,一個淡藍衣裳的長嬤嬤,一個深藍衣裳的我祖母,長久地對坐在門邊。上班去啦,走的人會說上一句。或者再加一句,給照看一下門戶啊。每次長嬤嬤會“噢”一聲答應。她常常吃好飯就坐到我祖母這邊小房間來。一坐就是大半天。我祖母還要伺候我叔叔上班。接下來,小小的天井,在那只有小小的四方一塊藍天的廊屋窗楹旁,兩個老人,會從午后一直坐在那里。四周是那么靜謐,午后的陽光暖暖的,慢慢從天井邊的青苔石板往上方移動。春日里,老半天才聽得兩個老人說,“哎,今天天氣蠻好。”“哎,今天天氣是蠻好。”冬日天,兩個老人圍裙下一個火囪,手抄在里面。也是半天才說一句,“哎,今天天氣蠻暖和,”“哎,今天天氣是蠻暖和。”她們就說這一兩句。仿佛她們的人生就這么單調,只有枯坐陪伴。到傍晚了,“天晚了,該燒黃昏了。”“哎,天晚了,是應該燒黃昏了。”她們才各自到灶間忙活。
長嬤嬤其實不忙,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她大闐輩子都在寂寞中度過。青年時,丈夫拋棄她。中年,兒子坐牢房。老了呢,她的女兒在杭州,長嬤嬤說她工作忙。來的次數真的很少啊。最多的時候,卻是她小外甥女,一個十一二歲的扎長辮子杭州小姑娘。大約有七八年吧,每年的暑假,那個杭州小姑娘就到長嬤嬤這里來。一住就是一兩個月。不照顧含辛茹苦一輩子的長嬤嬤,卻把小孩子放在了老人這邊。我聽到我祖母背后為嬤嬤不平。是啊,帶了兒女帶兒孫,老人們卻還樂顛顛的,那是那一代很多老人做人的樂趣,也是做長輩的準則啊。
長嬤嬤的外甥女兒來的時候,是長嬤嬤最開心的時光。那小女孩一口杭州話,眉眼俊著呢。講啥都帶“兒”,什么筷兒籃兒凳兒蛋兒,我這個本地娃有幾次碰面聽到,真是大開眼界哎。特別是有一次,長嬤嬤當著我們的面,正和我祖母說,你孫子實在。美娟(長媽媽外甥女兒小名)大了嫁給你孫子,對她也好有個照應。我當時對男女之事半懂不懂,才讀初中的人嘛。不過,看那女伢笑吟吟地看著我,所以至今還記得。
人說,寂寞使人憂傷,坎坷艱辛讓人壽短。然而,長嬤嬤卻開朗長壽。她一輩子無痛無病,大半輩子就一個人過日子。整整八十有五,無疾而終。
財根
刻字的財根,分頭,清瘦個子,俊眉朗眼。他常穿藏藍色的褂子,里面襯件白襯衫,給人極精明極有神采感。每天,他拎個莆袋從下營巷口出來,過水亭街,到縣學前,然后坐下,開始一天的活計——刻字攤刻字。到傍晚,他用布包收起刻刀,又拎起莆袋踽行回家。二三十年了,似乎都是如此。
財根的祖上是東門外種田的。古話說,田地錢,萬萬年。生意錢,六十年。衙門錢,一篷煙。他們家相信這老古話,世代務農。只是因他父親體弱,所以也不想兒子在田里滾泥巴,就送財根去了下街口一個親戚家學刻字(本地人叫刻私章)。親戚開的是小刻字店,不像下街口頭的紫竹軒、信安齋、倚云社。那些店伙計多,門面掛黑漆扁額燙金字招牌,是本城聞名的刻匠。
二十多歲的財根開始學刻字,覺得是件很自豪的事,他在那個親戚家里學得很專心。回家后,還要練毛筆字“上大人孔乙己”什么的。他的弟弟圍著看,他就拿出藏在布包里的大小刻刀,喜孜孜地對他們說,看看,我要讓它比鋤頭強,娶媳婦,供你們讀書。你們也不能學懶。那時,他是勤勉的,對學手藝,對未來的生活懷抱很大的希望!
但是,他哪里知道舊時代學手藝很難。他的那個親戚手藝本不怎么樣,收下他是礙于情面,而且教他又留了一手(同行相妒,怕砸自己的飯碗)。所以,財根學藝盡管努力,也只能是個半瓶醋。況且,你想想,舊時代遍地的文盲,一般人中又有多少人要刻章用章?這決定他刻字的命運好不了。
不想,這時發生了一件事,財根的一生就這樣安排了。財根學了兩年刻字后,算是獨立了。留在下街親戚那里顯然不能,于是就在縣學前擺個刻字攤。這時,他父親已經過世。一天,財根被母親叫回來,暗淡的房間里枯坐著一個陌生姑娘,旁邊一個婦女見了財根,馬上露出笑容,一邊回頭招呼姑娘。那姑娘年紀比財根大!財根一聲不吭。母親一旁小聲說,人樸實,身體好。她用眼睛偷偷看財根,你是長子,娶過來,可以幫襯家里。財根還是不吭聲。
舊時夫妻湊合一世的不少。誰能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結婚后的財根臉無喜色,街坊們看到,財根在刻字攤沒生意時,就到劇院看戲去了。臺上戲如人生,有悲壯的《火燒子都》,有迷離的《龍鳳鎖》,有怡人的《二度梅》,有神奇的《九件衣》。真是豐富多彩!財根呆望著戲臺的時候多了,在刻字攤上的時候少了。咚咚嗆,咚咚嗆,戲臺前煙氣氤氤,戲臺后鑼鼓騰騰。還是很年輕的財根,一杯茶,一根煙管,一包糕點,一臉地神往。戲臺下人來人往。有人走過來,笑著說,財根,挾義(快活舒適)啊。財根玩世不恭地一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有所求啊。在接連有了三個兒子后,他越加迷戀看戲了。家里呢,高興時,買回去幾斤面,偶爾稱一袋米。不高興,自己一個人下館子。他用戲臺上的人生去代替生活中沒有得到的生活。
他的母親和他的妻子,以及后來他的兒子們,對他徹底地失望了。每天,他還是拎個莆袋從下營巷口出來,過水亭街,到縣學前,然后坐下,開始一天的活計。但是,坐不了多久,刻字攤上就沒有人。有時有來刻字的,叫了半天,沒人。有好事者呶呶嘴說,到戲館里去找他刻字吧。他有時在戲館里半天,有時干脆就是整天看戲。傍晚了,他才用布包收起刻刀,又拎起莆袋踽行回家。他在家里,父子誤會,夫妻隔閡,以至后來幾乎成了這個家庭里的陌生人。
應該說,財根是個沒有責任感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每個時代都會有。那種家庭,靠婦女支撐,男人沒有地位。財根的母親和妻子,先是給人洗衣服縫窮,后來做點小生意,千辛萬苦,總算拉扯兒子們長大成人。財根的幾個兒子都記仇。每逢年節,他們不看望父親。平時,基本不往來。即使在財根病重時,傳話的人傳到口信,說你老爺子不行了,快去看看吧。來人在等,不見起身。再問,也只聽到“嗯嗯啊啊,好好好”之類的答應。他的一個小兒子更絕,干脆說沒工夫,正忙,不去。這真是人生不應該有的一幕親情悲劇。
我和財根的孫子小學中學都同學。那時候,財根已經不在縣學前刻字了,而是經過公私合營,在本城的刻字社刻字。財根的孫子和我很要好。我們一直一同上學,一同回家。我十分羨慕我的這個同學。羨慕什么呢?每次放學,他的財根爺爺都會老遠老遠地站在巷口,手拿兩塊雞蛋糕等他。金黃松軟的雞蛋糕啊,誘我三尺垂涎。那可是我童年的夢想。沒想到,當我把這事告訴我父母,他們竟用詫異的眼神、不相信的口氣打斷我:那個黑墻門里的老頭子?然后是搖頭。多年后,我想起這事,也心存疑問:是啊,一個被整個家庭所不愿意提及,下營巷人人皆知沒有什么家庭責任感的老人,為什么會對孫子這么關愛?
我幾次看到過財根爺爺。一個七十不到的矮小老頭,禿頂稀發,藏藍色褂子,白襯衫,很干凈很精神的樣子。他正站在下營巷口,像是等人模樣。他手中的小紙包是兩塊雞蛋糕。夕陽晚照了,城門口那些小店門面像鍍上金色。兩個學生模樣的小人,背著書包,一前一后,朝巷子里進去。財根爺爺招呼其中一個小人,小人一蹦一蹦過去。財根爺爺看到我,臉上有些靦腆地笑,是那種不威嚴的老人。然后,把雞蛋糕遞給另一個少年。
人世間有很多復雜的感情,我想。像財根爺爺對孫子這般關愛,是動物的天性、祖孫的舐犢深情,還是他借此表示對家庭多年來深深的歉意呢?唉,人生有很多事情,誰能說得清,誰又知道呢?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