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發在村里坐上隊長的交椅,全憑他的能耐。在這之前,沒人說他好,事情盡是些小小不言的事情,事后就都恨他。
因為水庫稍里的山嶗田,村里人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公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皖南發生了百年未遇的山洪。西牛村幸免于難,是因典型的小丘陵地帶。梅雨剛走,村里的大狗子在村里叫開了,說水庫稍里的山嶗田遭淹。村里人緊三慢五趕到那,都傻眼了:一地的稻子被水沖得七零八落。看的人都拉著臉嘆氣,偏這時根發站到人前。根發說,還有救,興許比收了稻子還帶勁。大狗氣不打一處來,說,你這個根發大白天說夢話,眼瞅稻子絕收你還有救,你救給我瞧瞧!根發瞅了瞅對他不屑的人群,又說,這個山嶗沖過對鄉選礦廠,這水是紅水,這紅水是選礦廠礦石浸染的,有把握還是選礦廠排下的,索性我們就找選礦廠賠損失。他這一說,還真挑亮了大伙的眼睛,大狗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很快便又暗了下來。大狗說,吹牛皮不犯死罪,人家聽你死嘴,就給你錢了?根發沒惱卻樂了,說,你不信明個就我倆去瞧瞧。
大狗一想,這稻子才飽米養花,收還有幾天,便硬著頭皮與根發去了選礦廠。
選礦廠得知情況,馬上來現場查看災情后,吩咐根發去鄉里反映。根發和大狗又去鄉里,聽說受了災,鄉里也很重視,派一名副鄉長下來察看,看后去了選礦廠。僅兩天工夫,幾千元損失費便到了根發手里。一村人歡天喜地分款,都夸根發能把死黃蟮說得翹尾巴,本事大。大狗從此服了根發,年尾選隊長時,根發在推推搡搡中坐上了隊長的交椅。
此后,年年的梅雨季節一過,大狗就尾隨根發去選礦廠,領存款一般,去了就帶回一大沓錢回村。
今年的梅雨天一過,大狗又尾巴一樣隨根發去鄉選礦廠領賑災款。令他倆吃驚的是,廠領導班子全是新面孔。根發想,是聽說原來的廠長調走了,沒想到從上至下換得這么徹底。問了幾個人后,才在礦池邊找到新廠長。根發說了來意。新廠長說,是聽說礦里每年都要支付出角下一個小村不少的救災款,就是你們村?
大狗忙不迭地點頭,連說是是。新廠長掏了一支煙送進嘴里,自己點燃后,說,今年沒下什么雨,你們又受災了?大狗想說,大狗張張嘴又不知怎么說,便又閉了嘴,拿眼瞅根發。根發說,今年是沒淹,可你們選礦廠的紅水淌到田里就不長稻子,不信你去看看。
廠長抬腕看了一下表,說,你們那山嶗田受沒受災與我沒有關系……
怎么沒關系,廠長你說話真差勁!大狗一蹦三尺高,急切地插嘴。
廠長又抬腕看了一下表,然后將手一揮說,這位師傅別急,你聽我把話說完。這選礦廠從今年起由我承包,如果你們說受災了,你們叫鄉里拿錢,我拿也行,我從上交錢款中扣除。廠長說到這,又看了一次表,說,對不起,我要去縣城會一個客戶,不陪了。廠長走遠了。
廠長走多遠,根發和大狗才緩過神來。大狗說,馬樁,今年這錢……大狗有意咽下半句話不說,轉了臉猥瑣地朝根發瞪眼睛。
根發回過身,眼珠掃正遠去的廠長,說,威風個屁,猴子不上樹,多打一遍鑼。
大狗隨根發去鄉里,不巧,鄉里在開會。好不容易等到散會,又是吃午飯的時辰。根發想等吃過午飯再找鄉長,大狗說,不行,我肚子在唱戲了,快問了回家吃飯。根發便在干部中尋找鄉長,找了半天沒找著,他覺得蹊蹺,便走進秘書室問秘書,一問才知鄉長也換了,好不容易找到新鄉長,已是下午兩點多鐘。新鄉長聽了根發敘明來意,說,假如田畝遭淹確是選礦廠所為,你們找選礦廠交涉。好了,我下午還有會。鄉長下了逐客令。
白來一趟。出了鄉政府大門,大狗咕噥。
從鄉里回來,大狗又隨根發去一趟選礦廠,這次去連廠長的影子都沒見著。
吃了閉門羹,窩了一肚子氣回來。剛到家,根發女人就罵,說,眼看就要雙搶了,哪家不在爭場基、修犁修耙,就你們倆吃皇糧樣天天往外踮,不想過日子了?
根發喝了口茶,又鼻孔朝天,望著天上火辣辣的日頭,說,事情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鄉里、選礦廠都想賴帳,我非不咽這口氣。接著他對正喝水的大狗說,你先回家做活去,晚上來我門口開會。
晚上,開會帶納涼,根發家門口聚了一場基村里的男女老少。蚊子們在嗡嗡嚶嚶,人們在嘰嘰喳喳,一派熱鬧景象。根發宣布會議開始,接著讓大狗說說兩天來的遭遇。大狗受寵若驚,怎么來怎么去,嚕里嚕唆地說完,根發問大家想不想這個財氣?七嘴八舌都說想。根發說,想就好辦,我提議明個我們村所有十八歲以上的男勞力都去選礦廠,要礦里給個說法,文的不行我們就來武的,哪個受傷了,我們全村集資給他看,雙搶全村人幫著收幫著栽。大伙都說這個主意好。根發說,嘴說不算,各家簽名按手印才行。都說行。大狗第一個做了。
這一程序忙完,都說說笑笑回家,根發一再叮囑所有勞力都要去。這時,從水庫埂上刮來習習涼風,村旁溪里的流水聲不絕于耳。
吃過早飯,一村男丁似蠕動的蟻群,向選礦廠涌去……
待到回來時一村人都掉了魂一般,沒精打采。大狗被人扶著回家躺了。
大狗受傷了。
村醫來看,留下一堆中藥,并囑咐絕對休息。大狗說,我疼得厲害,叫我動也動不了。村醫說,你個肉頭,眼瞅著雙搶來了,還出亂子。大狗嗯嗯著說,狗日的都往后退,我不上……大狗由于疼痛皺起了眉頭。
頭兩天根發來看過大狗,安慰大狗放心養傷。村里其他人也來了幾個,都讓他放心養傷。接著都開鐮收稻了,一年中最苦最累又最關鍵的時刻到來了。望著家家戶戶在田里忙活,大狗女人便開始絮絮叨叨。大狗說,叨咕甚,那天開會說好的,你說你急甚?
幾天過去,大狗家沒人張望,大狗開始急了。一急汗珠就往下滾,順著眉毛,流至眼角,流進眼眶,咬得眼珠子一陣陣生痛。大狗在女人的攙扶下,乘歇晌的工夫去了根發家。根發說,你們別急,不過也不能全指望村里人。大狗女人搶嘴快:不急哪行,稻子熟得往田里落,還不急!根發說,你先下田割倒,割完我喊大伙給你收,說過的話哪能不算數哩!大狗不無擔心地說,割倒不就發芽了?根發說,你真孬,把水放光不就行了。
從根發家回來,女人就下田了。女人下田還帶著十歲左右的女兒。母子三人一走,大狗就急,一急汗水就往下掉,滿世界的開鐮打稻聲,攪得他心里慌慌的,大狗有些懊悔,他罵自己肉頭、孬種。
天黑透時,女人才帶著倆孩子回家,倆孩子回家便躺在涼床上睡著了。四周蚊子嗡嗡亂叫,大狗就拿起扇子趕蚊子,當他拿起扇子時,傷處已隱隱作痛,大狗這才覺得力不從心。
女人把飯端上桌時,叫了半天,終沒叫醒倆孩子。大狗輕聲說,回來早一點就好。女人拿眼瞪著大狗,大著嗓子說,你還蒙在鼓里,哪家不把稻子搶回家了?就你大肉頭家稻子在田里引種!女人丟下碗,端水給女兒擦澡。大狗的心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又一想,家家把稻子收回家,該代我家收了吧!
女人帶著孩子把稻子割倒大半時,村里家家都在插晚稻秧了。大狗真急了,大狗掛著棍子,亦步亦趨到根發家時,根發很為難,說,我喊了好多回,狗日的一個不睬我,叫我咋辦!大狗說,開會時說好的,早曉得這樣,打死我也不去。根發埋怨道,你也是的,瞅架勢不對,一村人不往前上,你干嗎要充好漢。
大狗聽了這話,覺得心在爆炸,在碎裂,連氣都喘不過來,傷處隱隱作痛。頓了會,大狗說,就算我肉頭,可你說過的話總要算話吧?根發說,瞧你說的,他們不愿干,你總不能叫我一個人干吧!再說,這大熱天的,想早些干完,哪個不累得脫了層皮。
大狗柱著棍子趔趔趄趄回到家,女人問很發怎么回復的。大狗拎起衣角擦一把臉上的汗。有氣無力地說,狗日的賴帳了。女人的眼淚珍珠般往下落。女人說,我當初眼睛怎么沒睜開,跟你這么個肉頭?女人說完,又拉著倆孩子去田里。大狗說,大晌午的息一會再下田嘛!女人氣咻咻地嘀咕了句什么。大狗沒聽著,大狗猜女人不是詛咒他,就是罵他祖宗八代,反正不是好話。女人走出屋門時,強光的粒子黃塵般罩住了她們娘仨,那光在大狗的眼前上下浮動,大狗覺得一陣頭暈。
女人去田里只一會,又一路嚎啕著回來了。女人在門口就大著嗓子拖腔變調地對大狗又像對村人吼:狗日的肉頭呀,不得了呀,田里的稻子芽光了,一家人就等著吃屎喝尿吧!大狗聽了,腦里嗡嗡炸響,心里咚咚地仿佛有人在心里敲鼓般,震得遍身毛孔里的汗水往外直涌。
女人終是女人,哭過一陣吼過一陣,拿著扁擔繩,下田連稻帶草一并往回擔。
大狗對根發對村里人大失所望,由失望引出的氣與恨,攪得他心在爆炸,在碎裂,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他罵自己肉頭、膿包,被根發被全村人耍了。
最先發現大狗喝藥的是大狗女人。
大狗女人氣咻咻把擔子往門口一撂,瞅著白乎乎的稻芽,氣不打一處來,又罵。罵狗日的肉頭,狗日的孬種,這稻芽長得跟白胡子老頭似的,狗日的你出來瞧瞧!罵過沒見大狗出來,正好口干舌躁,便回家找冷水喝。喝過冷水,她想狗日的一準睡了。又罵:狗日的你起來,把稻子翻曬曬,在家挺尸都快活哩!不見動靜,她便去廂房。她傻了,大狗正口吐白沫,似殺過的雞一般,在那痙攣。四周充滿了嗆人的農藥味,死亡的氣息也氤氳家中。女人哭著撲向大狗,費了好大的勁,按平不由自主的大狗,大狗瞳孔放大,直直地盯著女人,似有好多話要說。女人猛醒似地丟下大狗,跑到門口,哭著嗓子大喊:救命啦,我家出人命了!最先來的是村里的王二嬸。王二嬸進門就往盆里倒洗衣粉,然后舀冷水摻和,水端至大狗面前,叫大狗張開嘴,他沒張。王二嬸拿手想扳動下頦,可費了好大的勁,怎么也扳不開,王二嬸下意識地將手放至大狗鼻孔前,又將手搭上心口,哭著說:走了。大狗女人一聽這話,大狗大狗地喚,直喚得自己也背過氣去。
一屋的人。根發大喊屋里人出去,里面的人受不了,沒人聽見,根發強行一個一個往外拉。大狗女人緩過氣來,聲嘶力竭地叫屋里人全滾出去。沒人計較她,一個婦道人家。
根發把男人們叫到一起,讓年紀稍大的料理大狗的后事,然后指著場基上尚未翻曬的芽稻說,大狗家稻芽得長白胡子了,今個哪個想溜日他祖宗八代!
幾十個人下田,一會的工夫,就將大狗女人與倆孩子兩天來所割稻子脫粒光了,又一會工夫,就將沒割的稻子也收到曬場上。忙完這些,根發走到大狗眼前,睡在那兒的大狗,雙眼睜得桐籽殼大,根發伸出汗手,撫摸眼瞼,好讓大狗的雙眸閉合。拿開手時,大狗又睜開雙眼。根發的心一震,渾身汗毛直豎。
夜里,根發又見大狗那桐籽殼般大的雙眸,他嚇得正要醒來,就聽窗外隊長隊長地喚,他便在驚覺中醒來,是大狗女人。他問這深更半夜的有甚事?大狗女人低著嗓子說有事商量。他說有事天亮說吧?大狗女人說有要緊事相求。他心說,這女人是不易。礙著面子,便拉亮電燈,將門開了。大狗女人進門就將地拽到一邊,他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見幾個人風一般進了屋門,就著燈光,他見大狗躺在堂屋。睡眼朦朧的根發便渾身打了個冷顫,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在地上。他感覺渾身的冷汗透過每個細小的毛孔往外直冒。半晌,他才說,你們這是做什么怎么把死人往我家抬?沒人答理他,他下意識地瞅了死者一眼,又瞧見了大狗那雙桐籽殼般大的雙眸,他呆若泥塑。
把大狗送上山,根發花了好幾千塊。他算了算,幾年的賑災款,全用在了大狗身上。這還不算,年終選隊長時,他落選了。他詛咒了一通村里人后,差點步了大狗的后塵。
(責任編輯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