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街道已變得冷清,我把車停靠在車站附近的一棵大柳樹下,從兜里掏出一盒紙煙,像男人那樣拿著盒子往外一甩,抽出一根叼在嘴上點著,然后又隨手放開音樂,懶洋洋地靠在座位上,吐著圈圈白霧,這時我的形象也許不亞于電影里的某個女特務。
現(xiàn)在,女出租車司機并不稀罕。下崗了,沒事干,買輛車跑跑,既輕巧又方便。我也不例外,單位不要,連自己的男人也不要了,沒辦法,誰讓咱是女人,三十都出頭了,臉上出現(xiàn)了皺紋、色斑,青春在轉眼間已經消逝;還有,自己那不爭氣的肚子一直鼓不起來,也難怪男人去另找新歡,離婚沒什么了不起,我想得開,我要了一大筆錢,買了輛車,租了房子,過起了獨身的日子。開始,還真有些不習慣,特別是一回到家,既陌生又孤獨,總覺得無著無落的,漸漸的也就適應了,反而感到這樣的生活也滿有意思的,瀟瀟灑灑無拘無束的,就像匹快樂的野馬。
夜大概很深了,霧無聲地彌漫開來,空蕩蕩的,火車站上空飄蕩起女播音員那特殊的聲音,或許是煙的作用,我有些睏,于是我發(fā)動了車,轉了個彎,準備回家。
車子走出沒多遠,被一個女子攔住。這個女子看起來很年輕,有一頭長發(fā),她攔車的姿式很笨拙,不像是個城里人。
“去哪兒?”我搖下玻璃問。
“我想去呼兒灣,你能送我去嗎?”女子幾乎是用哭腔跟我說話的。
我的天,去呼兒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五十多公里,一路坑坑洼洼,兩個柔弱的女子,不行,我不敢去,我連連搖頭。女子不死心,硬在車外纏我,她大概已在街上走了很長時間,霧氣已沾濕了她的頭發(fā)和外套,眼里的淚花在淡淡的月光下閃閃發(fā)亮,我有些隱隱的心動,但還是被現(xiàn)實控制著。我說:“妹妹,呼兒灣離這兒有一百多里,天又這么晚了,不如這樣吧,我把你送到一個比較經濟點的旅社里住一個晚上,明早你坐公共汽車去,你看行不行?”女子很傷感地站在我的車窗前,也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我不要你的錢。”我又補充了一句。
回到家,打開燈,我洗了個澡,大腦猛然又興奮起來,我坐在沙發(fā)上,點了一根煙。
最早吸煙是為了應付那無窮無盡的黑夜。那時我剛搬出來不久,不知為什么,一到晚上我便開始害怕,總覺得在某一個角落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看著我,于是就胡思亂想,什么鬼怪狐一類的詞就會在我的大腦中出現(xiàn)。我常常被嚇得躲到房東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教給我一個簡單的辦法,那就是吸煙。她說煙氣能避邪,不管什么樣子的鬼怪,只要一聞到煙氣就不敢進來了。于是三更半夜我跑下樓去買紙煙。剛吸的時候常常被嗆得眼淚鼻涕一起往外流,可我仍堅定不移地吸,直到它已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新的一天總是這么平平淡淡地到來,我仔仔細細把自己打扮了一遍,在鏡前扭動著身子欣賞了一番才放心地走出家門。其實,做出租這行打扮不打扮都是無所謂的,一個要打車的人不可能因為你的丑陋而拒絕坐你的車,也不會由于你美麗才肯上你的車,但是自從離婚后我就開始虛偽起來,也許是用這種方式來彌補一下失去的青春吧。
每天拉了些什么人,我從來都不記得,可每天掙的錢我總會數(shù)得一清二楚,留下一些零花錢后我便把其它的都存起來。存錢的理由很多,我該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該收養(yǎng)一個寶寶,該……反正該用錢的地方太多太多了。每次從銀行里出來后我都會想入非非好一陣子,一個單身女人,如果不會想入非非,我想那她一定無法生活下去。
呼機振動,是蕭飛的留言:“請你吃飯,肯不肯賞臉?”我冷笑,一個有妻室的男人請一個單身女人吃飯,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懶得去浪費這種不合算的時間。
五分鐘后,呼機再次振動,是另一個人,名字是王雷。我不認識,連電話號碼也是陌生的,有人呼錯了。接著,呼機一次又一次地振動,仍是那人叫王雷的人,我停下車給他回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男人低沉的音調:“小微,是你嗎,為什么不寫信也不回電話給我?”我確定是一個呼錯號的人,我說:“先生,你呼錯了。”男人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急急地說:“小微,求你別放電話,聽我說完。”我哭笑不得,只好繼續(xù)聽一個陌生的人在電話里說那些陌生的話,最后他竟然說要見我,我不得不重新更正一下,我不是小微,他根本聽不進去我的解釋,還威脅我說見不到我就去死,我被嚇了一跳,也只好答應見他,地點選在新世紀廣場的旗桿下。
他來的很快,英俊健康的一個男人,我沖他無奈地笑。他很歉意地站在我的身邊說:“真的對不起,我還以為小微在騙我呢,可這呼機號是她親自寫給我的呀。”說著,他把一張紙條遞給了我,我接過一看,果真是我的號,我笑著說:“你上當了,但上當也有上當?shù)暮锰帲蝗缥覀兘粋€朋友吧,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緣份。”我竟說出了這樣的話,我怎么了,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傍晚時,紅星街發(fā)生了一點意外,在一輛汽車飛奔而來的時候,一個女子從路旁突然飛身躍下,緊急的剎車聲和尖叫在空中凝滯,幸虧剎車及時。看到倒在車旁的女子,司機嚇了一身冷汗,好多人都圍了上來,但沒一個人上前幫助。我扒開人群湊過去,大吃一驚,躺在地上那個女子竟如此熟悉,那散亂的頭發(fā),那粉外套,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沒錯,是那個晚上要去呼兒灣的女子。我上前抱住了她,這時她醒了,第一句話便說:“為什么不撞死我?”男司機聽到這句話氣憤地走開了,周圍的人也很快離去。我把她抱進了我的車子里。
她目光呆滯地靠在座位上,臉色蒼白,沒有淚水,但她的眼神已經告訴我,她很絕望,這個樣子讓女人看起來都覺得心酸。
“你去呼兒灣了嗎?”我小心地問。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像個死人。
這樣一個女人,我應該把她帶回家,不是應該,而是必須,否則出了人命也說不定。
到了家里,她好像逐漸冷靜下來,開口向我說話。
“我懷孕了。”我沒想到她開口就來這么一句。
“你結婚了嗎?”
她搖頭。
“所以你就自殺。”
那一夜,我了解了女人的一些事情。她叫安然,家住山西的一個小山村。前年,她的叔叔在外地公路邊開了一個小飯店,她便去那里打工。一天,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司機來吃飯,叔叔不在,當她做好后端上來時,那個男司機摸了她一把,還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給她。山里的妹子哪里見過這么大的票子,她心動了,半推半就地和他做了那事。后來那男人又路過了幾次,直到有一天,她對他說她的肚子大了,那個男的就再也沒來過,她只好找上門來,沒想到竟落下了這樣的下場。
我勸她還是打掉孩子算了,她說什么都不肯。
早晨,當我從夢中醒來,安然已經不在,我有些擔心,可再一想,又覺得這種擔心是多余的,安然只不過是一個和自己無關的女人。
蕭飛在路上截住了我,他要打我的車下鄉(xiāng)去辦事,車費照付。他不懷好意地嘿嘿一笑說:“我就喜歡坐你的車。”他屁顛顛地把出租車的牌子從車頂上拿了下來,打開門鉆了進來。
蕭飛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也是我前夫的朋友,當初就是因為他帶著我的前夫來找我,我才移情別戀甩下他的。他結結實實痛苦了一陣子后就又找了個女人結婚了,很快有了女兒。他曾告訴我說他很快樂,可當我離婚后他便對我說,其實他一直都很痛苦,他一直深深地愛著我,他還為我和前夫打了一架,我也一直很感動。
路上,蕭飛不斷地用那種疼愛的眼神看我,我心里有些酸痛,往事也就忽地一下子來了,我想起了和前夫的日日夜夜,想起了那個我精心布置的家,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我把車停下來,把臉靠在玻璃窗上,我哭了。蕭飛向我靠過身來,很小心很小心地望著我,用一種好像脆弱得很容易破碎的聲音對我說:“依林,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許多的苦,那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我回過頭靠在了他的胸前,真的哇哇大哭起來。
一連下了幾天的小雨,天氣驟然變涼。那天,我去商場買衣服,轉著轉著一回頭看到安然,她和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男人在一起,一臉燦爛的笑容。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笑,而且她笑起來很美,我上前和她打招呼。
“呀,怎么是你?”她也許怕我透露出什么事情,很警惕地拉我向一邊。
“那是你的男朋友嗎?”
“嗯,”她幸福地笑著回頭看了一眼,而后又神秘地輕聲說:“謝謝你那天收留了我。”
我說:“祝福你。”
回到家,感覺有些疲倦,有些憂郁,有些萎靡不振。這時,電話響了起來。
“喂,哪位?”我沒好氣地問。
“我。王雷,可以約你出來坐坐嗎?”對方很誠懇地說。
一瞬間,我沉重的身上好像流過一股電流,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一種感覺,我不知道,我答應了他。
我們一起去喝了酒,喝完酒我們便在街道慢慢地走。月光如水,夜風輕吹。趁著酒興與月色,他縱身跳進了路邊的花叢里,奮不顧身地折了一些玫瑰送到我的面前說:“送給你,你要嗎?”他說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醉了。他抓住我的手,用力地纏繞著。
我慢慢地推開他的手,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困惑和驚慌,同時也有了些清醒,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會和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陌生男人肌膚相親呢,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說我醉了,我黯然地悲嘆了一聲,轉身走了。
其實,在某個時候我也曾想過再找一個男人,但這種想法只是一閃而過,我根本不想再一次走進婚姻,再一次受到傷害,其實,我是很脆弱的,脆弱得不堪一擊。
空蕩蕩一間屋子,空蕩蕩一張床,心里也空蕩蕩的。霓虹透過窗欞打在墻上,我蜷縮在床上,不開燈也不看電視,常常就這么沉沉地睡去,又緩緩地醒來,發(fā)生的一切我都記不起來。我坐了起來,看著自己的影子我有些發(fā)愣,我突然想起蕭飛的一句話:我要離婚,我要娶你,我不想再讓你過這種孤獨無望的日子。
我撥通了床邊的電話。
“蕭飛你好,我是依林。”我懶懶地說。“依林,你終于肯打電話給我了。”“我要告訴你,你千萬不要離婚。”“可我已經和老婆商量好了呀。”我打了個寒顫:“即使你離婚我也不會嫁給你的,蕭飛,你既然知道我可憐,又何必把自己的女人推向極端呢,別胡鬧,你會同時傷害兩個女人,何況你還有個可愛的女兒,你不愛她嗎?”一陣沉默,我趁機放下電話,蓋好被子,輕輕松松地鉆進被窩。
已經是冬季了,天空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王雷從上海出差回來為我買回一條毛茸茸的圍巾,挺時尚的那種,我猶豫了一下也就接過來圍在頭上,我開玩笑地說:“我可不是小微。”他也笑了:“小微已不存在了。”他說他的心里已有了另外一個女人,我問他是誰,他說她的名字叫依林。我為他說出的兩個字感到沉重,我說我都三十多的人了,你才二十幾歲。他似乎有點沖動,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嘴,靜靜地吻我。我的頭腦開始混亂,我有些無法自制。
蕭飛終究沒有離婚,他經常在寂寞的夜晚打個電話給我,說過去那些風風火火的日子,說一些生活上的瑣事,惟獨不說愛情這個話題,我知道,他在努力地克制著,小心翼翼地守護自己的所有。
王雷每次都會和一束玫瑰花同時出現(xiàn)在家里,有時在街上,但在他面前,我還表現(xiàn)得很拘束,他總是對我講那些虛無瞟緲的事,提那些古里古怪的名字和我根本聽不懂的網絡,我覺得在他面前,我就像是被時代遺棄到邊緣角落的一個人,所以我無法全心全意投入這場愛情,我覺得這只是某個感情游戲,畢竟我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微。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從從容容地過了多久,我一點都不記得。我已經好長時間不見王雷了,我想,可能是他的小微又出現(xiàn)了,多少有些失落,可我已沒有心情再回望過去,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是一個故事。
那天清晨,我剛從家里出來,便看到一個人懷抱一個孩子站在門口,凝神一看,原來是安然,我大吃一驚,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在這里看到我,很無奈地笑了一下,把孩子塞到我手里,轉身跑掉了,我一聲接一聲地叫她的名字,但她沒有任何反應,仍然不停地跑,轉眼不見了。旁邊的鄰居說:“她好像瘋了。”
我只得把孩子抱回家,讓房東老太太為他洗個了澡,喂了牛奶,老太太又把孫子的棉衣拿了過來為孩子換上了,孩子坐在那兒,竟沖我們嘎嘎笑起來。
有敲門聲。打開門,進來一對青年男女,男的是王雷,女的小鳥依人般地靠在王雷身邊,王雷有意識地向外推了推女孩。我笑著說:“都是自己人,還害什么羞。”然后指了一下寶寶對他們幸福地說:“看,我有兒子了。”
(責任編輯阿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