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那個叫章能才的家伙已經出賣過我三次了,有一次還差點致我于死地。還不說那些小事:比如一次喝醉了,他用一個青島啤酒瓶磕破我的腦袋,使我輕微腦震蕩。比如勾引和騷擾我的第一任和第三任女友,每一次都只功虧一簣。比如偷走我錢包里的錢,一個子兒也不剩,還恬不知恥地說是拿去募捐給了一個患白血病的少女。比如穿走我有生以來最昂貴的一件西裝,還給我時被煙灰燒了個洞。比如偷偷地用我的牙刷刷牙,一個星期之后才被我發現,還比如用我的身份證成功地注冊了一家公司,那家公司對外聲稱出售高檔黑車、槍支、假鈔、迷魂藥、透視鏡、監聽王、萬能鑰匙、高利貸,并辦上網文憑、車輛手續、發票等一切證件,差點使我身陷囹圄。他雖然這樣對我,但我也談不上怎么恨他,我不知道怎么的總是恨不起來。不過這得有個前提,要是沒有發生今天上午那件事的話。
今天上午,我一連接到了三個電話。那三個打電話的人都跟我講的是同樣一件事。一開口就問我:你同章能才是怎么啦?我艱難地咂動干澀的嘴唇:什么怎么啦?沒怎么。那邊的聲音便略帶著氣憤:還沒怎么?人家章能才都宣布同你絕交啦。
不,嗯,是有這么回事,他是對我這么講過,他,他當時的確有些……有些激動,不,是煩躁,他……我的表達開始混亂起來。就在我變得混亂的這個瞬間,三個人都加重口吻對我這樣說。天呀,怎么像是從一張嘴巴里說出來的,他們說,別講了,一切都過去了,你好自為之吧。說完這句話,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掛了電話,好像故意不給我辯解的機會,剩下我一個人對著話筒空吼。
他媽的,我同章能才絕交,這關你們什么鳥事,礙著你們什么了。我為什么要好自為之?是誰賦予你們特權對我這樣講話,難道老子連這樣一點可憐的人身自由都沒有了。 章能才啊章能才,我們又不是在玩生死盟游戲,沒有了你難道我就活不成了,難道就必須在人間蒸發。告訴你,狗日的章能才,沒有了你,老子的日子照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一邊接電話,一邊憤憤地想。 尤其令人氣憤的是,這三個打電話的人當中有一個是女的,那個女人長得很是豐滿,但她走路的姿勢看上去又顯得很苗條。章能才曾經這樣對我描述過她,說她是一只小籠包子,輕輕地咬上一口就會滴油。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就曾有一種隱隱的原始沖動,想把她撲倒,然后剝光她的衣服,然后……當然,這種沖動很快就會消解在和她見面時的緊張局面當中,我想我就是有一百歲了,我見到陌生的漂亮女人也會臉紅的。對了,我就是這么一個鳥人。 當時她砰地一下掛掉電話,她竟然也有權利對我這樣,我不禁感到羞辱。憋了五分鐘之后,我把電話打到了她的辦公室,我想質問她為什么也對我這種態度,接電話的是一個出粗氣的家伙,他告訴我,徐麗麗到W.C去了,要我半個小時后打過去。一個小時后,我又打了過去,接電話的仍然是出粗氣的家伙,他說徐麗麗仍在W.C。我認為他是在說謊,所以,我的講話帶一點粗暴,我說,她上這么久的廁所,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那個家伙笑得人都差點斷了氣,從那端傳遞過來的聲浪幾乎把我手中的話筒都要震掉。最后他說,你來檢查,就知道是哪個部位。這個家伙,粗氣不出了,倒顯得很淫蕩,我馬上把電話掛掉。我再也不想給徐麗麗打電話了,讓她同章能才一起見鬼去吧。
章能才要同我絕交,要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好哇,我早就盼望著有這一天。
他給我惹的麻煩實在太多了,但是最近發生的一件事確實令我無法容忍。
我從云南出差回來的那個晚上,先到了我的辦公室。在公司奮斗多年,才終于擁有了這間象征著身份和地位的單人辦公室。我的請求還意外地得到了上司恩許,允許我按照自己的喜好改變辦公室的內部裝飾,于是我把黃色的墻紙換成了藍色。把在外人看來乏味無比的辦公室,裝扮成了我心目中的天堂。我格外珍惜這種擁有,在外出差,我常常心飛天外,魂不守舍,這是離開了心愛的辦公室的緣故。正如偉大的詩人但丁那樣,我這個天堂里也養著一個比德麗。據說比德麗是但丁虛構的一個理想的女性,一個仙女。她在人世中并不存在,但丁把她養在自己的天堂,并在天堂和她見面。受了偉大詩人的影響,我也憑空捏造了這樣一個女性,我的比德麗。我把她養在我的辦公室。她是我的仙女。我用潔凈的空氣、新鮮的露水和豐富的幻想來喂養她。在我孤單的時候,她會默默地陪伴我,在我生氣的時候,她會逗我開心,在我流血的時候,她會用小嘴輕舔傷口。在我得意的時候,她會澆我一頭冷水,在我想飛的時候,她會把我的衣服變成羽毛,伴隨著我在辦公室那個十平方米的空間里有限地飛翔。
比德麗,我的比德麗,只要我輕輕地呼喚一聲,她就會立刻來到我的身邊。如果我不需要她的時候,我也叫喊一聲比德麗,我的比德麗,她也就會悄然離去。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便感覺到異樣,一種前所未有的氣浪撲面而來,緊緊地裹著我,就像一群烏鴉的翅翼嚴實地覆蓋住鄉間純潔的稻草人,我一下喘不過氣來。渾身都有一種嘔吐的欲望,
我有不祥的預感,比德麗,我的比德麗,我輕輕地呼喚,我感受不到回應,我面如死灰,身子沮喪地倚著藍色的墻面。比德麗,我的比德麗不見了,她不在了。她是逃走了,還是被消滅了,我不得而知。
這件事一定是那個雜種章能才干的,只有他知道我的秘密,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比德麗的仙女存在。他一定是偷偷地配了一把鑰匙,乘我不在溜進我的辦公室。他一定是做了什么,嚇跑或者消滅了我的比德麗。這個該死的雜種。比德麗,我的比德麗,沒有你,叫我一個人怎么在這個紛紛擾擾的人世茍活?
辦公室里的擺設乍看上去依舊,看不出有人動過的痕跡。但五分鐘之后,我發現了大問題。一枚在湘西的大山里拾到的貝殼化石不見了。我感到震驚,這個章能才也夠厲害的,竟然拿掉了我的貝殼化石。憑章能才的個性,我不相信他不會在我的辦公室里留下犯罪證據,結果我真的在英明偉大的寫字人卡夫卡的一本《小品集》中翻出了一張紙。紙上寫著一個名為《研究》的小品,顯然是章能才所為。這個小品講述了一個鄉下女孩進城之后,同一個幽靈相愛的經歷。這個小品同卡夫卡的小品簡直是一個德性,透出一切矛盾與荒謬的光芒。
當天晚上我就氣呼呼地同章能才聯系,未果。第二天上班,幾名領導先后找我談話。原來,章能才帶了一個女孩潛進了我的辦公室,開始誰也不知道,后來他們聽到了一聲尖叫。幾名領導圍在辦公室的門口研究了很久,決定打開我的辦公室看個究竟。平常他們是不屑走進我的辦公室的,這一次,他們從保管員那里取出一把滿是灰塵的鑰匙,打開了我的辦公室。他們看到了章能才和那個女孩。事后他們猜測章能才和那個女孩在我的辦公室里潛伏了一天一夜。有關女孩的那聲尖叫,他們更是賦予了層出不窮的聯想。領導們一個個最后都緊皺眉頭,他們的意思都是一樣,弄臟了,弄臟了,這里的一切都給你們弄臟了。我誠惶誠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在領導們面前作保證,下一次不會了。還有下一次嗎,領導都這樣反問我。
我不停地打著章能才的手機,他不回話。我找不到他。
我知道那個跟他在一起的女孩子叫馬小禾,我跟她是在一家舞廳認識的。我去找馬小禾,但是她早已人間蒸發。
那時我就想,是時候了,我要乘機同他絕交。要不這樣他會把我害死。但萬萬想不到的是,就在我正在犯愁怎樣和他絕交的時候,他竟然來了個以毒攻毒,先宣布與我絕交了。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對章能才有某種隱秘的依賴性,看來并不是這么回事。沒有章能才我照舊工作、生活、學習,日子過得無比暢美。
我的夢幻天使比德麗又在慢慢孕育成形,我獨享著這份虛幻的美麗。要知道,有時候,虛幻的力量是無窮的,現實在她的面前往往不堪一擊。
那件事平息之后,我希望章能才永不出現。一有電話鈴響,我便有些慌神,心想該不是章能才吧,真的不是章能才,我的心緒復又平靜。繼而又為自己的慌神感到難為情。為什么要慌神呢?難道章能才那么遙遠了,還在控制和影響我,我難道還擺脫不了他?這樣想過之后,我更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難堪,區區一個章能才,非要搞得這樣草木皆兵干什么,如今這個社會,誰離了誰不能活呀。
突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在我開門的時候,我的比德麗躲了起來。
我知道不是章能才,打開一看,果然不是,是我的一個女領導,據說這次多虧了她我才沒有被公司給開銷掉,這在整個公司都傳開了,風傳在領導們的一個小型碰頭會上,她的一句擲地有聲的話挽救了我,她說我們二十一世紀最缺的什么,是人才,某某某就是這樣的人才!那個某某某當然指的就是我。
我馬上用燦爛的笑容迎接我的女領導。讓她在我的黑色皮轉椅上坐下,給她沏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茗,然后主動向她匯報近期的工作,她聽得很仔細,還時不時嗯嗯地點頭,頗像做愛時的呻吟。據說這是領導藝術。我很快受到鼓舞,把一些不是我工作范圍內的想法也慷慨激昂地向她匯報了,沒有想到的是,女領導的嘴時不時貼在了我的臉上,與其說是蜻蜓點水,不如說是母狗舔食。但一開始我并沒在意,我以為這是兩個人說話太投入的原因。等我明白過來。我的眉頭便微微地皺了起來,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特別是當我感覺到女領導的那雙相對我的肉體來說無比蒼老的手在我的大腿兩側作布朗運動的時候。
我明知道是受到了性騷擾,但是我不敢反抗,我那柔軟的大腿在一剎那間變得僵硬。我不敢驚動那只手,因為她是我的恩人,是我的領導,我不敢大呼一聲,抓流氓啊。我不敢,除了忍受,不敢制造出任何動靜。這時我看到我的比德麗,她一直在擠眉弄眼地看著我,似乎在說,小伙子,好好干啊。送到嘴邊的肉不吃白不吃啊。我用只有我的比德麗才能聽得到的聲音對她說,比德麗,我的比德麗,求求你,救救我,把這個令人作嘔的騷女人給我弄走,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但是我的比德麗笑著搖搖頭,她說她不能破壞人家的好事。就在這時,女領導鮮紅的大舌頭伸將過來,試圖撞進我顫抖的雙唇,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我的比德麗才肯出手相救,她使出魔法。使門外響起敲門聲,我方才虎口脫險。
女領導走后,我在衛生間嘔吐起來。我的比德麗像做了錯事一樣請求我原諒,但我就是不理她。她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后背,給我做起了超級按摩,我也不肯原諒她。見死不救,她這次的玩笑開得實在是太大了,原諒她嗎?我終究會的,但我需要時間。
絕交是一門藝術,我要使之更加精美。 就這樣過了一個冬天,我的生活里連一點兒章能才的氣息和痕跡都沒有,我感覺甚佳,盡管免不了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卻也可忽略不計。我稱我這個冬天的生活為我的純凈的生活。
接著春天就來了,在一個春天的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章能才。他又隨著這個夢潛入了我的生活,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同時又防不勝防。
我發現我需要快樂,而這種快樂,卻又只有章能才才能給予我。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快樂呢?這種快樂是在城市的人流中抑或荒野的村舍中都能尋找得到的,而尋找這種快樂,只有靠章能才引路才能夠達到。 我曾經嘗試著一個人到那些耳熟能詳的地方尋找快樂,我離開了廝守了一個冬天的辦公室,忍受著我的比德麗凝望我時那雙眼神里流露出來的膠質的悒郁,但是,我什么也沒有找到,連快樂的影子也沒有在我的眼前晃動一下。 我不得不回到我的個人生活中來,讀一些令人難以理解的書,做一些乏味得自己都不敢做第二遍的夢,再不就是在沉悶中不斷地制造沉悶,就像用一只圓珠筆在一張白紙上不停地不停地畫著圓圈,讓它遠遠地看上去像一幅風景畫。
章能才在給我帶來無盡煩惱的同時,也是他,在我試圖跳樓時一把把我拉住,在我因為性饑渴幾近崩潰時,及時給我提供了宣泄的渠道。是他教會了我跳舞,教會了我怎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在垃圾堆里苦覓食,在絕境中求生存。即使受人白眼,心里還他媽樂呵呵的,即使被女友無情拋棄,還認為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左臉被人刮了,還把右臉也送上去讓人刮一下,因為這樣才能找到平衡。遇到乞討的人,如果那人看著眼順,就把身上所有的錢都奉送給人家,轉身時自己卻變了個乞丐,但是助人為樂,不亦樂乎。 他章能才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啊,就像空氣中的氧,有它時并沒有什么感覺,沒有它時就會呼吸困難。
明白了章能才給我帶來的那種快樂一時無法找到,在這個短暫的春天里,我曾試圖尋找新的快樂。我深深地知道靠一個人的力量是尋找不到新的快樂的,我得找到一個能夠代替章能才的人。我等待朋友們給我打來電話,電話每天還是有幾個,不過都與章能才有關。陳江濱說,今天晚上有一個聚會,你同章能才一起來,我同他聯系不上,相信你能夠找到他。我只得告訴陳江濱,我找不到章能才啦,他都宣布和我絕交了。哦,是這樣的,那就算了,陳江濱有些沮喪的聲音傳了過來。我急急地對陳江濱說,那我一個人來吧。我得抓住這個機會,說不定我能找到新的快樂。陳江濱代替章能才看來綽綽有余。但是,我錯了,陳江濱冷冷地對我說,你就不用來了,我另外去找人吧。
每次的情況大致都是這樣,于是我主動出擊,照著電話號碼一個一個打過去,在電話中我向朋友們通報了我的姓名,可對方卻一時想不起來我是誰,我只好不厭其煩地向他解釋,某某天,我們同章能才在一起,在某地,干了些什么。對方馬上恍然大悟,哦,是你呀。我說是我,他便向我詢問起章能才近來的情況。問起章能才,我吱吱唔唔地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對方便有些不耐煩了,甚至以為我是在有意隱瞞什么,顯出憤怒,爾后他找了一個適當的借口,匆匆地把電話掛掉。
直到這時我終于明白,我的那些朋友無一不是與章能才連結在一起的,既然章能才消失了,他們自然也不復存在。
徐麗麗在一座什么技術開發大樓里上班。待我找到這里,一個白發老頭卻不讓我進去,要我出示證件,我出示證件后,他翻來覆去地看過,一口咬定是假的,我只得收起證件,給徐麗麗的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仍是那個出粗氣的家伙,他告訴我,徐麗麗正在W.C,你等一會打過來,我一聽就急了,知道徐麗麗在W.C沒有一個小時不能出來,我忙說,我就在下面,門衛一口咬定我的證件是假的,我怎么進來。那個出粗氣的家伙大笑起來,他說,你動動腦子啊,譬如說你給他一塊銀子。銀子是七八十年前通行的貨幣,我怎么會有這種東西,我委屈地對他說,那個出租氣的家伙又笑起來,你還得動動腦子啊,譬如說你手中是否有硬幣什么的,我口袋中真的有一枚硬幣,我掏出來,遞給了門衛老頭,我說,給你一塊銀子。門衛老頭接過之后,端詳再三,反復問我是不是假的,我只得如實相告,我哪里來的銀子,除非時間倒退80年,可老頭卻只瞪了我一眼,抬抬手把我放了進去。
我看到老頭把手中的硬幣不停地拋起,我聽到他快樂的聲音,哦,銀子。
那個出著粗氣的家伙對我還算友好,遞給我一張報紙,我看完一張報紙之后。徐麗麗終于走了進來,她的頭發顯得有些凌亂,臉上殘留著未盡的潮紅。我是一個對醫學知識相當執著的人,我問徐麗麗,你每次在W.C呆很長的時間,是不是身體出了問題,有問題就要去看醫生,千萬大意不得呵。
徐麗麗對我的話開始有些不解,后來終于明白過來,她向我解釋說,她并沒有蹲廁所,她的頂頭上司叫王昌,王昌這個人最佩服80年前一個姓陳的商魁,這位商魁曾有過一個英國情婦,有了一個英國情婦的商魁給自己取了一個英文名字,叫做詹姆斯,每一次在文件上簽名,他都用英文,英文字母龍飛鳳舞,別有韻味,給他帶來了滾滾財源。王昌沒有一個英國情婦,不能給自己取個英文名字,但他懂得一點漢語拼音,取其縮寫,便是W.C,每次簽發文件、帳單,他便用這兩個字母代表自己,且他這兩個字母寫得很龍飛鳳舞,大有財源滾滾之勢。
我明白了,王昌的辦公室讓他的屬下們稱之為W.C,難怪徐麗麗一呆便是那么久。
認識徐麗麗也是在認識馬小禾的那家舞廳,那時我還沒有學會跳舞,便天天跟著章能才進舞廳,章能才的舞跳得很好,他見我總是呆坐在舞廳里怪可憐的,便慫恿我邀人跳舞。我連最簡單的舞步都沒有掌握,當然也沒有膽量邀請人家姑娘。章能才告訴我,在這個城市所有的舞廳,舞會到了中間,都有一個情調舞曲,這時候燈光滅了,也不需要什么花樣,你摟著一個姑娘,緊緊地摟著一個姑娘在舞池里慢慢走著就成了。我真的第一次請了一個舞伴,這個舞伴就是徐麗麗。
徐麗麗對我的到來表示吃驚,同時也感到竊喜,仿佛我中了她的某個圈套一樣,她問我來找她有何貴干,因為我同她除了在舞會上的親近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來往。我來單位找她,顯然是找她有事。她應該是明白這一點的,但這個處世圓滑的女人卻裝出一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覺的神情。她把我請進無人的會客室,她讓同事們知道我是一個同她有著某種業務往來的客人。她把我請進會客室,是公事公辦,是談生意。我為她的這種假公濟私暗地感到好笑。我們進了會客室之后,門“嗤”地一下鎖上了,這種門鎖的聲音相當獨特,卻也尋常,就像男人褲子上的拉鏈所發出的聲音。我坐在一張黑色的真皮沙發上,徐麗麗一臉傻笑緊挨我坐著。她的這種傻笑讓我覺得恰到好處,因為她不裝出這種傻笑來,她是應該不好意思如此緊挨著我坐著的,我同她一點特殊關系也沒有,但她卻偏過頭來,叫我徒兒,她說徒兒你終于來看師傅娘子了,你還算有點良心。她邊說邊用指頭戳了一下我的額頭。她的手仍然像一塊冰,這個我在同她跳舞的時候早就知道。這個女人,在夏天的時候,以及她渾身燒得膨脹的時候,她的手都像一塊冰,這是她的奇特之處。她的不可理喻之處是,教會了我跳舞,怎么就倚老賣老了起來呢,這在一般的女人看來,應該是不足掛齒的一件小事兒呢,難道她真的對我有所企圖?這樣一想,我在她的面前提出尋找章能才下落的勇氣都沒有了。說實話,徐麗麗是一個蠻漂亮的女人,而且出奇的性感,對于有過鄉村經驗的我來說,她就像在灶口上把整個身子焐熱之后,閃著眼跳向床頭的一只母貓。
我對這只緊纏著我身體的母貓保持著一種厭惡的態度,因為如果不這樣,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而今章能才下落不明,我怎么能夠胡亂地放縱自己呢。就在這時,敲門聲咚咚咚地響了起來,是徐麗麗的頂頭上司王昌,王昌在外面大喊一聲:徐麗麗,你的電話。徐麗麗把門打開,王昌嗅著什么似的夸張著鼻子走了進來。他接著說:徐麗麗你趕快去接電話吧,那個誰,有急事找你,我替你陪陪你的朋友。會客室里只剩下了我和王昌,我在掏出煙遞給王昌的同時,他也掏出煙遞了過來,在我們互相客氣的時候,我發現王昌煙的牌子高出我的煙好幾個檔次,我便妥協下來,說,好,抽你的,你的煙好啊。王昌聽我這話忙說,一樣的一樣的。打火機閃過之后,兩個男人開始較著勁兒吐著煙圈,一個比一個沖,一個比一個圓。這時候我打破沉悶,對王昌說:王總,你認識章能才嗎?
哦,章能才,認識的,是個名人嘛。前天我們還在一起喝酒,他還同我談起你呢,說你們好一陣沒見了,如果我見著你了,要我代他向你問好。
聽了王昌這話,我知道同他再相持下去,我不瘋也會傻。幸好徐麗麗及時走了進來,她對王昌說,王總,你的電話,北京來的長途。王總聽了跳將起來,怎么才來呢,這個該死的。王昌邊說邊急步走了出去。徐麗麗卻在一旁壞笑著,并對我說,這個人倒了你的胃口是吧,我說。沒,你這是講哪里話呢,人家是個什么角色啊,不僅有錢,還有權,把話反過來說還差不多。這時王昌又急急地走了進來,問徐麗麗。怎么那邊沒有聲音,是不是……,王昌的眼里又閃出一種詭秘的光,徐麗麗忙說,對方是個女的呢,她肯定是等得不耐煩,把電話掛了,她是在考驗你呢,我看她過會兒還會打過來,王總,你守著電話去吧。
王昌笑著走了,會客廳里只剩下我和徐麗麗了,那種拉鏈的聲音一過,門又被鎖上了。徐麗麗仍緊緊挨著我坐在沙發上,她把小嘴拱成一個花骨朵一樣湊在我的耳朵上,告訴你,剛才根本沒有人給王昌打電話,還北京女人呢,埃塞俄比亞的女人恐怕也懶得給他打電話。我說,你為什么騙他呢,他可是你的頂頭上司呀,小心他處分你,我把頭稍稍地偏離。
哪個叫他來打擾我們呢。徐麗麗說,用她冰冷的手摸了我的下巴一下,她這一摸,把我的下巴也給冰鎮了,我暗叫一聲不好,開始尋找擺脫時機會。但徐麗麗在我身上的跋涉和遠征看樣子才開始,她說,你可是我的徒兒啊,我教會了你跳舞,日后我還會教會你更多,譬如,哈哈哈,我不說那么具體了,總之,你跟著我,會學到很多,不會吃虧的。我連忙站了起來,說,每一門學問對我來說都是相當艱難的,我腦子笨,一時半會學不了,日后有時間了,再專門向師傅請教,所謂學有專攻,心急了是吃不了熱豆腐的。
你這個鬼,還是我的徒兒呢,就想著吃老娘的豆腐,還要吃熱的呢,你這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還說是我的徒兒呢,我這么小的一個廟,說到這個廟時,她故意聳了一下高聳的巨大的胸脯,說怎么又供得了你這么個色膽包天的和尚。徐麗麗開著玩笑,示意我坐下來。
我說我不坐了,我真的要走了。
徐麗麗送我出門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本來我想跟她提一提章能才的事情,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這個勇氣了。
我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心情一點也不好。像前幾天一樣,我顯得無比煩躁和焦慮。怎么樣才能夠找到章能才,我想盡了辦法。孫子兵法。三十六計,諸葛孔明。福爾摩斯。尋人啟事。私人偵探。我花費了所有的時間,消耗了所有的精力,然而找到章能才的勝算仍然像大海撈針,渺茫得很。有時候,我甚至嗅得到他的氣息,聽得到他的腳步聲,仿佛伸手可及,但同時又遠在天邊。我的比德麗遭到冷落,躲在辦公室的一角幽幽啜泣。她曾經規勸過我好多次了,叫我不要尋找章能才,沒有他,你照樣能夠活得好好的,你不是還有我嗎。我知道比德麗的話很有道理,但我就是做不到。眼看著我的比德麗一天天虛弱,輕飄,看上去還不如一陣風。我知道這樣下去,她的生存會很危險,但是章能才沒有找到,我真的顧不得那么多。
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我終于在一部灰塵撲面的《神曲》里找出了那張兩寸長的廢紙條。這張紙條對我太重要了,上面草草地寫著7個阿拉伯數字,是怪人楊天野的電話號碼。我同楊天野也是通過章能才認識的。章能才同我絕交的時候,他是第一個打來電話質問我的人。我撥通電話很久沒有人接,正當我想掛掉的時候,楊天野喘著粗氣“嗯”了一聲,繼而他說,對不起哥們,我正把自己關在廁所里寫詩。我忙說,哥們沒關系的,不好意思打擾了。我通報自己的姓名之后,便向楊天野打聽起章能才的下落來。
哦,原來是你啊,我跟你講直的,你不是我的哥們,我還打算去找你算帳呢,你同章能才絕交,讓他覺得在我們這個城市里生活再沒有希望和光彩可言,于是他消失了,他丟下了我,從此再無音信。是你,你這個王八蛋,你把我們這個時代碩果僅存的一個天才逼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哇,哇哇,電話里傳來楊天野小孩一樣的嚎啕。他的哭聲讓我感到恐懼,我連忙掛掉電話。我不知道怎樣評價一個人,章能才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看到他曾在光天化日之下手淫,偷我一點錢去打電游或者買一根冰棍、一包瓜子什么的。那時候他在我的眼中頂多是一個無賴。但是,在優秀的詩人楊天野的眼里,他卻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天才,我不知道是誰弄錯了?這樣一想,我覺得我弄錯的可能性很大,既然我認為章能才是一個無賴,那我為什么還要尋找他呢?這種尋找除了證明我也是一個無賴之外,又還有什么意義,況且,沒有章能才的日子我確實不行,生活上亂作一團,精神上空虛無聊。
如果章能才還不浮出水面,那么我也只能讓洶涌的生活之波白白地給淹死掉算了。
往后的日子怎么過,我真的想都不敢想。
在絕望之時,我想起了聶鵬,我預感到聶鵬能夠拯救我。聶鵬是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角色,他以前在晚報主持副刊的時候,我曾經給他寫過專欄。現在他已經是一檔著名電視節目的制片人了。我在一幢豪華的電視大樓里見到了聶鵬,他對我的到來表示了驚喜,聶鵬有著一般成功人士的理智,同他談起章能才時,他表情很冷靜,對于這個人,他不作主觀上的評價。聶鵬要人給我弄來一杯咖啡,他要我不著急,他說,章能才是個能找到的人,這人,是靠朋友的圈子來活命的,他不可能脫離他的朋友們,就像屎殼郎離不開大便,像你,像我,像楊天野等等都是這個圈子里的一環,任何一個也離不開,對了,還有馬小禾。
馬小禾那里應該會有他的音信,我早就想找馬小禾了,但是我找不到任何聯絡她的辦法。我恨不得在一秒鐘內把我所要講的內容全部吐露出來,再在下一秒鐘內讓聶鵬全盤接受。
是這樣的,聶鵬慢條斯理地說,馬小禾那兒的確有章能才的消息。他一直在用各種方式同馬小禾聯系,只是這一切他進行得相當隱蔽,馬小禾用了各種方式甚至是私人偵探也沒有把章能才找出來。看來章能才這個人有大智慧。要么就是通曉巫術。聶鵬的臉上透出一種若有若無的笑。
我問聶鵬,我能同馬小禾見面談談嗎?
可以,聶鵬告訴我,可最近不行,馬小禾到上海演出去了,回來之后我會讓她同你聯系,馬小禾對你的印象相當不錯,她是愿意同你聊聊的,聶鵬微笑著跟我說。
一個月之后的一個晚上,馬小禾在她的暫時棲身的一套來歷不明的豪華公寓里接見了我。我之所以用接見這個詞,是因為馬小禾一身的穿著打扮就像一個貴婦人。她一見到我就哭了。她告訴我,章能才真是太狠毒了,他在電話里揚言,如果她不滿足他的要求,他就要讓她聲敗名裂,他要毀她的容,割她的乳房,最后一塊一塊地把她切碎,再用高壓鍋煮爛。
那他對你有什么要求,是不是敲詐你,你是不是答應了他的要求。他如果要你二十萬,你會給他嗎?我臉色發白,但腦子里卻異常清醒,我一連串朝馬小禾發問,一是帶著一種本能的快意,二是保持一種企圖發現章能才蹤跡的清醒。
但馬小禾讓我失望。她告訴我,她連章能才每次在哪兒打的電話都沒有查到,而且每次她正要答應章能才那些含糊其辭的要求時,他卻把電話掛掉了。
我知道在馬小禾那里找不到更多的線索了,她那房子里奢華的氣象也令我受不了。以前那個純潔而又樸素的馬小禾沒有了,所以我面對她的興趣也沒有了。
我憑直覺,在馬小禾這里根本找不到章能才,但臨走時,我還是對她說,如果有章能才什么消息,請及時聯系我。
三天之后,馬小禾真的聯系了我。在電話里她格外輕松地告訴我,現在她什么事也沒有了,因為章能才在電話中告訴她,他再也不騷擾她了,他不會把她切成碎片放在高壓鍋里煮爛了。從今以后,他決定在馬小禾的生活圈里徹底消失。
我打斷馬小禾的話,對她說,是不是章能才故意這么做。讓你放松警惕呢?
馬小禾馬上氣憤地說,章能才一向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他不像有些人那樣卑鄙下流,說話不算數。
我感覺到馬小禾是在罵我,我便啪地一下掛掉了電話。
寧愿找不到章能才,我也不會再去找馬小禾了。我決定像章能才一樣,在馬小禾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如今我的辦公室里已經空空蕩蕩,因為我的比德麗已經離我而去,她再也忍受不了我,為了一個章能才而給她造成的心靈上的重創。發現她消失的那天,我不禁嚎啕大哭。但傷感畢竟是暫時的,因為在潛意識里,我真的巴不得她早點清失,這樣就再沒有任何力量來妨礙我尋找章能才的腳步了。
有一天,我終于接到了章能才的電話。
是你嗎?我驚喜地問。
是我。一個平淡如無的聲音。
章能才要我在東風吹廣場等他,說著他就把電話掛了。我打了出租車馬上趕到了東風吹廣場,但是我等了十多個小時也沒有看到他的蹤影。不過我并沒有感到氣憤,心里反而輕松起來,這就算是對我以前輕待他的一種懲罰吧。我有一種預感,過不了多久,章能才就會出現。
果然,之后不久,我接到徐麗麗的電話。她說她現在已經有了章能才的下落,而且章能才還要我為他辦一件事,問我能不能辦到?我在電話中大聲地對徐麗麗說,當然能夠辦到。我相信徐麗麗能夠幫我找到章能才。
當時打電話已是晚上11點了,我立馬打的趕到徐麗麗的住處。徐麗麗穿著睡衣在家里接待了我。她顯得很隨意,一雙小小的赤腳縮在巨大的泡沫拖鞋里,就像冰涼的月亮。胸領開得很低,那個凹處看上去就像有一個河蚌在微微張開。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那些足夠讓我浮想聯翩的部位。一個人的變化是微妙的,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么會喜歡起徐麗麗,而且甚至非常想同她在這么一個模糊的晚上發生一個什么故事,或者說是給往后的自己留下一個腥紅的回憶。
我緊挨著徐麗麗坐下,臉突然紅了起來。我想她應該知道我的想法。但是她似乎什么感覺也沒有,她以前不是想勾引我么,為什么她現在有這個條件,反又無動于衷了?
徐麗麗這時用一種平緩的語氣告訴我,章能才現在因為和人家做一筆大生意,不幸陷入困境,他需要你的幫助,當然,主要是錢,但他仍然不想見到你,如果你想幫助他,他有你辦公室的鑰匙,他可以隨時潛入你的辦公室,但你別妄想同他見面。
我點點頭,隨即告別了徐麗麗,因為我知道在這個晚上,再不可能發生什么別的事情了。
第二天,我把我全部的存款從銀行里取出來,把一大扎嶄新的人民幣放在一個信封里,爾后把這個信封夾在那本卡夫卡的《小品集》中,在這本書里,至今還夾著章能才寫有小品《研究》的那張紙。第一天沒有動靜,第二天沒有動靜,第三天還是沒有動靜。
我盼望著章能才的到來。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我覺出辦公室的氣氛有些不對,肯定是章能才來過了,但是他沒有拿走那個信封里的錢。
我感到隱隱的不安。他為什么不拿走我的錢,難道他懷疑我的誠意,如此鄙夷我,連我的錢也不屑一用?
往后的幾天,我一直處于一種魂不守舍的懸浮狀態之中。最后我清醒過來,證明我落在實處的行為是,我又寫了一張紙條,附在章能才的《研究》的背后,我對章能才說,我親愛的朋友,如果你不屑接受我的幫助,懷疑我的誠意,那你就劃燃一根火柴,把這些錢通通燒成灰燼吧,求求你了!我親愛的朋友。
這樣做過之后,我的心情開始平靜下來,我試圖忘掉章能才的存在。我把所有的身心都投入到孕育我的比德麗上面來。我希望我的天使能夠復活。所以我幾乎忘了錢的事情,幾個月后的一天,我才猛然想起,在書架上找到那本《小品集》,取出那個信封,打開一看,信封里果然有一堆灰燼了。那些灰燼還保留著燃燒時的紙的形狀,有著美麗動人的弧度,一扇扇的,像蝴蝶的翅膀。定睛一看,上面還有老虎斑斕的紋路,一種令人暈眩的美。我把灰燼倒入手心,才碎了。這些黑色的精靈,冷冷的,似乎在嘲笑我。同時我發現小品集被撕掉了三頁紙,這些灰燼是不是就是那三頁紙,還是那一疊鈔票,我研究了很長一段時間,依然不得而知,因為章能才一直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