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點,王師母買菜回來,健松松走在胡廂使巷的青石板路上,臂彎里的元寶竹籃,跟著她的腳步,嘎吱嘎吱地響。熟人見了,往菜籃里張一張說,買回來啦,今朝包餛飩啊。
王師母65歲,一米五光景,嬌小玲瓏,典型的老蘇州女性身材,飽滿的鵝蛋臉上,除了幾道深深的皺紋外,像年輕女人一樣滋潤白凈。王師母背不駝,眼不花,一頭灰白短發,蓬松而妥貼,內行人一看就是燙了再削的,短衫長褲,洗得干干凈凈,熨得服服帖帖。你會說。四月天哪能穿短衫?這你就不懂了,蘇州人管上衣叫短衫,這是清朝沿襲下來的習慣,相對長衫而言。有人故意逗她,王師母,你年輕辰光一定蠻漂亮的。她笑笑說,難道我現在不漂亮嗎?對方哈哈一笑,漂亮啊,哪能不漂亮呢?
王師母老早是有家底的,可惜命運多舛,年輕守寡。遺腹子在上海做律師,媳婦是上海人。孩子們很孝順,每月寄錢給她。她總說不要,千把塊退休金一個人也夠用了。兒子說,媽,你不愿意來上海,我們呢,也忙,不能常來看你。你不要,做兒子的心里難過。王師母拗不過,只好收下。小一輩稱她“你”,王師母并不動氣,因為,蘇州話“您”“你”不分。手里寬裕了,人又閑著,王師母就為鄰居做些好吃的,自家開心人家也開心。人嘛,活得適意就好。惟一讓王師母不稱心的是,媳婦沒有生養,她又不好多問,蘇州再怎么也比不得人家大上海啊,別顯得小地方人見識淺。兒子要面子,她也要面子。
王師母把洗凈燙好的薺菜擠干,細細切了,剁成末,將準備好的肉醬、蝦茸放進去,拌勻。看皮子的厚度,王師母就知道一斤有幾只,需要多少餡料。
不過多一個小時,三斤皮子的餛飩全好了。285只。每家一碗,還多30只。30只餛飩,自己留10只,秦師傅20只。75歲的他只有這點飯量了。
胡廂使巷17號一直保持著老舊的鄰里關系,誰家做了好吃的,或者有親眷朋友從外碼頭帶來什么土特產,總要分給院子里的人嘗嘗。通常,別人只是餛飩、餃子、捂熟藕、粽子這類普通東西,王師母一出手,就是一般人弄不來的時令貨,比如醬汁肉、青團子、酒釀、酒釀餅、月餅、悶肉、肉松,冬至那天,冬釀酒都要分掉幾甏呢。其實,做起來也簡單,酒釀按一定比例注入冷開水,放些桂花,一封。幾天后,開甏出來,香氣撲鼻,味道醇厚,比那些流水線上下來的不曉得好吃多少。用胡廂使巷17號人的話來說,王師母手里出來的東西是有“魂靈性”的。
王師母還來料加工,大家想吃啥,只要招呼一聲,沒有不應的。17號的人因此嘴刁。就拿現在交時的青團子來說,人人曉得昆山正儀青團子有名,因此菜場門口的幾家點心攤,一律豎塊“正儀青團子”的木牌。那些青團子望上去的確彈眼落睛,賣相蠻好,但是細看就有問題了,綠得可疑,又沒形沒骨,像長了青苔的爛泥。17號的人曉得那是掛羊頭賣狗肉,只是冷格格斜一眼。心里想,王師母的才叫正宗,她做的青團子色如翠玉,油光水滑,吃起來,清香撲鼻,甜而不膩,用蘇州話講,打耳光也不放。
大家和王師母很熱絡,小囡叫她王好婆,大人則不管年紀一律叫她王師母。她喜歡這樣的舊稱。人家一叫,她就笑瞇笑眼地應著。一來二去,王師母的名氣越來越響,有人找她合作開小吃店,她說,我只是做做白相相,順便鍛煉身體咯。
看看辰光差不多,王師母一鍋一鍋下餛飩。家里有人的先送去,沒人的,等晚上。
11點差10分的時候,王師母換掉有點發膩的水,給秦師傅下餛飩。她曉得他的習慣,6點早飯,11點中飯,夜飯是下午5點。很有準頭。看他吃飯就知道是幾點了。秦師傅與她一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同的是,他的兒子走得更遠,去了澳大利亞。一年到頭,電話沒幾個。幸虧他身體好,不大生病,只是,前年騎車不小心跌了一跤,把大腿骨摔斷了,骨頭雖然長好了,行動終究不便。
秦師傅不吃兩頓面食,王師母晚飯小菜也準備好了,都是他愛吃的:香椿拌豆腐,螺螄炒韭菜。螺螄吃不動,吊點鮮頭而已。
王師母往青邊大碗里舀了一勺雞湯,兌點細鹽,用筷子攪一下,然后撈起餛飩,往碗里丟一撮蛋皮絲、雞肉絲、香干絲和蒜葉末,小心翼翼端起來,跨門檻,穿客堂,過天井,出門廳。
胡廂使巷17號是典型的蘇州民居,庭院式,色彩淡雅,富于變化。從門口望進來,似乎一眼到底,其實不然,兩條備弄一左一右,曲徑通幽,角角落落,住滿了人家。大門是一排本色木板,像明清時期的酒肆店鋪。由于年代久遠,有些破舊了。人們從最右邊的那木門里進出,粗心的外人根本看不出那是門,近看,才知道多了一個鑰匙圈大小的鐵環。
江南民居都有墻門間,一色的方磚地。17號的墻門間有30多平米,空落落的,盆盆罐罐也沒一只。這里居住的大都是老人,大家都很自覺,不該放東西的地方絕對空著,免得走路磕著碰著。
王師母住第三進,秦師傅住第二進,本來蠻省力,跨個門檻,叫著秦師傅,這碗餛飩也就遞過去了。可是,秦師傅在門外守著配電箱呢。
秦師傅中等身材,剪著平頭,頭發幾乎全白了,但是發根“剛強有力”,直直地豎著。人們都說,頭發硬的人脾氣犟。犟不犟的,胡廂使巷人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一個好人。幾十年來,他包攬了整條巷子的電路。誰家出問題了,只要站在天井里叫一聲,他就不聲不響跟了去,弄好就走,茶也不喝一口。有一次,隔壁李老太家短路,家里墨黑,孫子在準備高考,急得她“人中”吊。秦師傅已經睡下了,大冷天的,硬是從熱被窩里拔起來,瑟瑟抖趕過去。電弄好,人也感冒了。老太激動得不得了,嘴里一個勁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就差跪下來磕頭了。
其實,秦師傅不是正經電工,電路只是他會的“花樣”之一,其它如配鑰匙修門窗箍桶磨刀修傘泥作木工等等,雜七雜八都有一手。
上年紀的蘇州人對男性鄰居有兩個尊稱:先生和師傅,用現在的說法是,前者白領,后者藍領,分得清清楚楚。秦師傅金工出身,“師傅”名至實歸,但是,另一層意思卻只有胡廂使巷的人知道。
秦師傅有不少地方和王師母相像,熱心、勤快、愛干凈,不同的是,王師母的嘴巴和手腳一樣能干,而秦師傅基本是扎嘴的葫蘆,奇怪的是,王師母在秦師傅面前并不多話。胡廂使巷的人因此軋出苗頭,不知是誰“暗壞”,故意一個叫師母,一個叫師傅,叫人生出退想。不知不覺,叫了二十年,可兩家仍是兩家,沒有搞出動靜來。
秦師傅生活很規律。早上5點鐘起床,打開水龍頭放掉一二公升水,清一清水管,吊子接上去。燒著水的時候,漱洗。隔一歇,水開了,往倒好的冷開水里兌點滾水,咕咚咕咚一大碗灌下去。然后拿了拐杖,到隔壁那條巷子里買蟹殼黃。三只。
他去的那爿餅饅店是對同年同月生的老夫妻,本地人。年紀73,吃餅饅飯倒有60年了。退休后,把老房子的前廳改作了店面,專做大餅、麻團、花卷、蟹殼黃。秦師傅愛吃蟹殼黃,面發得好。芝麻也多,烤得松松脆脆的,就著薄粥咬一口,覺得特別滿足。他們不做油條。老伯伯說,反復使用的油致癌。路邊攤頭上大都用下腳油,飯店排到陰溝的,真是不作興,再窮,我們也不做這種齷齪事體。
秦師傅就是在出門買蟹殼黃的時候,發現配電箱出毛病的。
17號門口那只綠色的,冰箱大小的配電箱,外殼只剩下靠墻的一面了。正側面用幾塊木板擋著,鐵絲扎了扎。秦師傅呆在那兒,弄不清爽是怎么回事。王師母正好買菜回來,告訴他,昨天一晚上,這個巷子里被偷了兩個,19號門口的那只還要慘,整個外殼都沒有了。聽說其它的巷子還有被偷的。供電公司的人來過了,以為是電線問題,只帶來了線圈,臨時救急,豎了幾塊木板。不是人家拆爛污,要怪打電話的人沒講清楚。 正說著,晨練的老人聚攏過來,七嘴八舌,說十有八九是外地人偷的,以為蘇州真格是天堂,地上金子隨便揀,涌過來幾十萬外地人,結果有些人文化低,又沒有技能,工作尋不著,怎么辦?好哉,偷物什!運河邊上,蠻漂亮的景觀燈,作孽啊,今朝偷,明朝裝,裝了偷,偷了裝,喔唷,忙是忙得來。還有更過分的,電話線也剪掉好幾十米呢,報紙上講,偷物什還偷出人命來,偷變壓器,觸電觸死,你說阿是活該……
大家激動起來,身形像風過樹,搖過來,晃過去。站在圈外的秦師傅,從動來動去的人縫中研究那只配電箱。有人偶然回頭,發現了,連忙說,你們別煩了,讓開點,讓秦師傅看看,
人們面帶歉意,朝后退去。
秦師傅湊近一看,出色!電線全部裸露在外。這樣的配電箱,電壓要達到380伏,足以擊穿一個成年人的內臟,一旦碰上,必死無疑。趕快叫人再打電話!回過頭來一看,好哉,剛才那些鬧猛人走得一干二凈,連王師母也不在了。秦師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必須有人守護這兩只配電箱。免得路人、孩子、動物誤碰。但是,他站不動啊。
正為難,王師母搬了只骨牌凳出來了。秦師傅想了想,對王師母說,不要了,你拿進去吧。說著,走到斜對面,坐到小河邊的石欄上。這個位置,可以同時監視兩只配電箱。
王師母不聲不響把凳子搬到秦師傅身邊,返身進去。過一歇,拿出來一只紅色的塑殼熱水瓶和一只佛手形的紫沙茶壺。茶壺里有茶葉。明前碧螺春,現炒的。今年小年,上好的要6000塊一斤呢。她就買了二兩,給秦師傅嘗嘗。
你也許奇怪,王師母是怎么拿到秦師傅的茶壺呢?這很正常。17號大院里住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戶人家,不作興鎖門。張三叫一聲,幫我拿來,李四就應著,取了來。你看門口的一排門板就知道了,那防得了盜么?但是,就是沒被偷過,足以眼熱死裝了防盜門窗的人家。但是,這次配電箱外殼被偷,引起了17號人的警惕。
王師母揭開蓋頭,往壺里倒了些開水,湊上去張了張……唉,作孽,厚厚一層茶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見。 那天買茶葉,炒茶的師傅是個溫吞水,他說,泡這個碧螺春有講究的,水溫么,最好80度,水么,最好純凈水,杯子么,最好玻璃杯。三個最好。王師母想起秦師傅的紫沙茶壺,問:作啥要玻璃杯啊?師傅笑了,碧螺春有四絕知道嗎?王師母搖搖頭,她不喝茶,怎么曉得?我告訴你,形美、色艷、香濃、味醇。香濃、味醇不要講它,喝一口就曉得了,但是眼睛呢?不泡在玻璃杯里,螺芽怎么舒展的看不見,碧綠的湯色看不見,阿要遺憾?到底花了一千兩百塊得來。有道理。于是,王師母跑到超市買來純凈水,爬上閣樓,翻出一直舍不得用的水晶玻璃杯。水晶的,肯定要比普通玻璃杯還要“吃價”(高級)。燒水泡茶,滿心歡喜地端到秦師傅面前。秦師傅一邊說謝謝,一邊接過杯子往紫沙茶壺里倒進去……王師母伸長脖子,呆篤篤望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后來,她的“心腹”,陳好婆說,你不曉得啊。這只茶壺是他老家小(妻子)從宜興買回來的,性命交關哦。由此,王師母弄清了一樁事體:秦師傅愛喝茶。但更愛茶壺。
碧螺春的香氣很特別,茶香中混有淡淡的果香。這是因為,碧螺春茶樹與桃、李、梅、橘等果木間種的緣故。秦師傅很愛喝。王師母剛走,他連忙湊上壺嘴呷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好一會兒,才咽下去。滿足地咂咂嘴。
胡廂使巷,相傳因巷內有胡姓廂使(宋朝官名)居住而得名。屬平江路街區。平江路街區是我國現存最早的石刻城市地圖,宋代碑刻《平江圖)的原真遺址。千余年來,保留了水陸并行、河街相鄰的格局。以平江河為中軸,巷依水筑,水隨巷走。阡陌之間,氤氳著唐宋古韻,彌散出的,卻是充滿煙火氣的市井生活。可以說,它是一部形神不散的、活著的蘇州歷史。
秦師傅身后這條小河叫胡廂使河,它是平江河的支流。河上有三座小橋。胡廂使橋與唐家橋互為犄角,雙橋一平一拱,橋洞一圓一方。比起蜚聲中外的周莊“雙橋”來,至少要早400年。因此胡廂使巷的人說,陳逸飛應該來畫一畫的。
秦師傅背靠著安謐的歷史之河,卻面對著現實的窘迫。他實在是又餓又渴,蟹殼黃沒買成,茶也不敢多喝——這寶里不能斷人啊,他擰著腦袋,努力不去看那只誘人的茶壺。
王師母一歇歇送塊毛巾來,一歇歇送幾片蘋果來,全是“無效勞動”,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秦師傅心里蠻急,又不好意思明說。
7點半模樣,胡廂使巷熱鬧起來,上學的,上班的,攙著孩子上托兒所的,一家接一家,一批接一批。除了幾輛電動車、大都是自行車或者步行。沒有私家車,有也開不了。他們看見秦師傅,招呼一聲,誰也沒注意那兩只嚇人的配電箱。
此后,半小時,甚至一小時,無人路過。秦師傅站起來,扭扭脖子,揉揉眼睛,拿起拐杖,朝對面去。17號門里,83歲的張好婆正坐在竹椅上吃粥,看上去特別安詳。秦師傅又回到原地,趴在石條上朝河里張望。碧玉般的河水紋絲不動,淡綠色的浮萍像初春的草地。秦師傅用力朝河里吹了口氣,它們沒理他。秦師傅偷偷笑了。
人沒有,要是竄來小貓小狗呢?秦師傅走來走去找小石子。石子找到了,但是彎不下腰來揀,怎么辦?有了!秦師傅用拐杖一點一點撥過去,大約花了半個小時,把五六顆石子聚到了他坐的石欄面前,若有小東西靠近,只要把石子踢過去……
胡廂使河不闊,似乎可以一躍而過。為了防潮,臨河房子的地基是用一層層青石板堆起來的,天長日久,長出了青苔和水草,灰白色的老房子,一排排倒映在碧綠的河水中,水墨畫一般。秦師傅喜歡這樣的水巷,喜歡這樣安靜的生活。兒子說,你來澳大利亞吧,這里的養老條件好。秦師傅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不了。兒子是血緣關系,胡廂使巷也是,那河水,像是在秦師傅血管里流著的,其熟知甚至超過了兒子。孩子大了,總歸隔了一層。啥心里話都不能跟兒子說,不能跟他說就和小河說,它像是一個親密愛人,一個知己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涌動。秦師傅心里就有一條暗流,隱隱覺得王師母對他有意思,但是,他不想改變什么,她像小河,只要在自己身邊靜靜淌著,不露聲色地淌著,一切就都有了。結婚證沒有生命,小河有生命。他要守著這條河,守著王師母,守著胡廂使巷。
最近幾年,秦師傅過得不開心,作為旅游景點,平江路上很多老街坊拆遷走了,每遷一家,就像在秦師傅心頭剜去一塊肉。每天晚上,睡下去的時候,他就想,也許明天一覺醒來,又一家人去樓空。比如平江路上的周家。前幾日,還在他那兒買了個草人送給王師母呢,昨天就不見了,只有幾個年輕人在空房子里轉悠,像是買了下來,要改成什么店面。現在的平江路,就像仕女穿了比基尼。東一家時尚首飾,西一家名品專賣。那些所謂的旅游紀念品有什么好?千人一面,一點味道也沒有。老周的手藝才叫絕呢,除了草制品,還有麥芽糖,1.5公分厚,切成隨刀塊,三塊錢一包,大約有半斤,甜中帶咸鮮,滿口麥香,帶著蘇州的泥土氣,連王師母都說好吃。他捏的那些小面人,一點不比泥人張差。可惜,再也買不到了。
平江路古名“十泉里”,有古井十口。周家門前就有一口,叫“百斛泉”,鑿于清光緒戊申年,花崗巖井欄,內圓,外六角形,雕有花紋。秦師傅那天還問老周,你喝這井水嗎?他說,有時候。怕什么東西爬過。
唉,周家祖祖輩輩幾代人,井守著人。人守著井,可如今——
幸好,胡廂使巷還是胡廂使巷。
胡廂使巷的時鐘千載不變,秦師傅閉著眼睛都能猜到大家在干什么,女人們大都在準備午飯,如王師母們,再就是巷口紫藤花架下的那些人了。
現在正是紫藤花開時節,夜夜含苞,朝朝新放,幽香撲鼻。大申大串的紫花蓋滿花架,爬上相鄰的黛瓦。蜜蜂飛來飛去,只采蜜,不蟄人。靠河,有個八角亭,亭子是新建的,能聞見木料的香味。“三吳亭”三個字像是行草。
通常是三堆人。一堆下棋、觀棋,有時是象棋,有時是跳棋。胡廂使巷只有秦師傅會圍棋,他常和丁香巷的退休教師,丁先生手談。丁先生和秦師傅一樣,也不愛說話,不下棋的時候,兩個人就這么在小河邊靜靜坐著,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另一堆人吹牛,話最多的是老張,他是化工局的老業務員,見過些市面,化工局拆了,沒了娘家,退休金雖然不少一分,終究有些失落,牢騷特別多;還有一堆是戲劇愛好者,拉京胡的是邢老師,說是老師,其實是市京劇團的門衛,耳濡目染拉得一手好琴,拉京二胡的是馮師傅,民族樂器廠退休工人,彈月琴的是幼兒園退休老師,是個女的,不常來。京劇三大樂器全了,只是,只有兩個人能唱,一個唱老生,一個唱花臉。王師母有時也來湊趣,一段蘇三起解,倒也字正腔圓。但是她就會這么一段,唱多了也沒什么勁了。不是大家沒勁,而是她自己。她說。還是弄吃的,吃福吃福,吃是福啊,等到啥也吃不動了,還有什么勁?這些人9點左右聚在一起,到吃中飯的時候才散去,然后,午覺的午覺,外出的外出。
想起吃飯,秦師傅摸了摸肚子,雖然癟著,倒也不覺得餓,餓過頭了。但是喉嚨里火辣辣疼,他盯牢水壺看,看著看著,突然一口氣喝了半壺。
王師母端著餛飩出來,碗往凳子上一頓,吹了吹燙紅的手指頭說,吃吧,我來看。不不。王師母知道他不放心。那么好吧,我幫你重新泡茶?秦師傅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我嘴巴不干。王師母想,哪能不干呢?茶是他的性命,飯可以不吃,茶不可少喝。——要命,我怎么沒想到喝了茶要小便呢?她掂了掂那只紫沙水壺,輕了,明顯喝過了。尿急了吧。但不好說啊,怎么說呢?你去小便吧。這像什么話。去一趟廁所大概需要半小時。王師母就說,我就看半小時,好吧?就半小時,秦師傅說,那好,我也活動活動。于是,他回家“活動”去了。
餛飩冒著熱氣。王師母朝兩頭望望,空無一人,連小鳥也沒有一只。幾個小時一個人坐在這里,懨氣剎哉。幸虧他心相(心相,耐心的意思)好。
云層厚起來了,胡廂使巷的景物有些模糊,有些發暗,像是小說里的木刻插畫。王師母是識字的,念過兩年私塾。王師母不愛打牌也不愛麻將,沒事的時候,就看馮夢龍的古今小說,或是三言兩拍。
一只櫓搖小船悄悄而來,浮萍在船頭分開,又在船尾聚攏。這是只打撈垃圾的小船,船頭一個女的,手執一個網兜。無物可撈,又過去了。這里的人很自覺,從來不向河里扔東西,更別說小便洗馬桶了。最多也就是洗洗拖把,就連這個,秦師傅看見了也是不高興的。當然,礙著相鄰的面子,沒說什么。沒說什么不等于沒想法。她熟悉他的表情,哪怕眉毛一動,就知道在想什么。因此,她從不在河里洗拖把,就算別人洗,她也不洗。把鉛桶放在花灑下,洗著淋浴的時候,這水也就有了。
前幾天陰雨綿綿,脫不下棉衣,昨天一個大太陽,回暖了十幾度。天慢慢交熱起來,蚊子快要出來了。乘著風涼,等一歇把秦師傅家的紗窗洗洗吧。
怎么還不出來呢,餛飩快涼了。應該吃完再去啊。王師母拍了拍額頭,怪自己欠考慮。
秦師傅一手拐杖,一手扶著門框,一只腳剛跨過門檻,就看見王師母端了餛飩要進來。他眨眨眼,不明白是啥意思。王師母說,涼了,換一碗。秦師傅“不用”二字還沒出口,王師母已經轉了彎,不見了。
吃飽差不動,坐定打瞌睡,秦師傅一碗餛飩下去,眼睛漸漸朦朧。
王師母掮了兩扇紗窗出來,看見秦師傅垂下了頭,身子往前一沖。要死快哉,這樣困覺不要遷到河里去啊!王師母差點叫出來。一轉念,慢點,我一叫,他一嚇,真格要闖禍哉。
王師母輕輕咳嗽。
做啥?秦師傅吃力地撐開眼睛。
嚇剎我哉,當心跌到河里去!
哦,不會不會。秦師傅挺起身子說,你洗紗窗啊,到河里洗?王師母嗯了聲。秦師傅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王師母走得快,已經下了幾級臺階。
秦師傅別過身子,沖著下面喊,阿是我的紗窗?不要洗,不要洗!王師母仰起臉說,都發黑啦,還不洗?真的不要。秦師傅急了,她怎么就不明白呢。這河水咱們都糟蹋了,還能指望誰呢?
王師母以為秦師傅不好意思,笑著說,不礙事,不礙事,一歇歇功夫就好,就好。
秦師傅終于大吼,不要洗就是不要洗!
王師母嚇了一跳,啪,紗窗掉在了臺階上,滑向河里,她趕緊蹲下去撳牢。
秦師傅拄了拐杖要下來。王師母雙手直搖,你別來,別來,當心滑,我可攙不動你。不洗就不洗吧,我弄水給你擦擦,總可以了吧?王師母又把那兩扇紗窗擱在肩上。
她肯定不開心了,這是幫他洗東西啊,他怎么能這么對她?秦師傅目送著王師母,心里難過。但是他必須這么做。只要他活著,只要他能爬得起來,誰也別想糟蹋這河水。哪怕是王師母。但是,怎么讓她高興起來呢?
還沒想出辦法,秦師傅忽然覺得脖子上一涼。用手一抹,水。哪來的水?他仰起頭,一滴,一滴,臉上冰冷冰冷的。呀,下雨了!不好。烏頭風,白頭雨,這場雨會下很久呢。
最怕的就是下雨,電線淋濕了,更危險。孩子們快放學了,幼兒園的不怕,大人領著,小學生就麻煩了,這些小東西蹦來蹦去的,又好奇又調皮。他一個瘸子,怎么照看得過來?家里都是行動遲緩的老頭老太,再說,也不好意思叫別人啊。王師母說,保修電話沒人接聽。看來,指望不上他們了。
怎么辦?秦師傅走過來,走過去,篤篤的拐杖聲,在空曠的小巷里,回音悠遠。
雨點密起來,不一會,地上薄薄的一層濕。他似乎已經聽見了巷口的喧鬧,滾雪球似的過來……
不能等了。秦師傅決定關掉箱內的空氣開關,切斷電路。
先關哪只呢?19號門口那只沒有木板檔著,危險大,但操作容易。秦師傅走到19號門前,穩住身體,把拐杖從右邊挪到左邊,騰出右手,試著去夠開關。差了一步。別小看這一步,秦師傅傷的是左腿,必須支撐右邊,身體才能平衡。于是秦師傅又把拐杖換過來,向前走了一步。可以了,這手只要伸過去,電,也就斷了。對了,這只手好像抹過雨水,便往褲子上擦了擦……
“危險——”王師母失聲驚叫,扔掉手里的雨傘,沖上去一把拉住秦師傅的衣角。本來站立不穩的秦師傅怎么禁得起拉扯?身子搖了搖,就要倒下——,啊呀,王師母嚇得魂靈出殼,想都來不及想,一把抱住了秦師傅。
事情發生得突然,過了會兒,秦師傅才明白過來,她這是要救他呢。他摟緊了還在大口喘氣的王師母,喃喃說,你做啥?我要是觸電你也得死啊。憨丫頭。
王師母臉一紅,眼睛里水漉漉的,心里也水漉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