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年荷鋤出小屋,往田里走,走到村口,天上的烏云壓重了,豆大的雨點落下來,開始是幾滴打在身上,很快就嘩嘩地倒下來。
田永年在村口田青松家屋檐下避雨。
田青松在屋里說:“進來吧。”
田永年說:“不用。馬上就走。”
田青松披著蓑衣,嘴里說:“這雨一時停不了……只有做場上的活了。”
田永年仰頭看看天空,云色好像亮了一點,但雨點還是啪啪的,打著田永年身前的土,把泥漿濺到他褲管上來。田永年褲腿的下半截先是印著點點黑色斑點,很快就泥成一片了,
田永年本也是愛干凈的,在大城市生活的時候,外出遇雨,即是小雨也會立刻避到街邊的商店里去,非得雨全停了,才會走出去。衣服上沾一點臟,便會換下來洗。只是做知青到了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天天滾過來,也就漸漸適應了,現在眼看著泥漿滿腿,也都由著它了。
田永年到農村已有八年了。田永年是從海城投親插隊回江南農村老家的知青,說投親,其實已無直系親屬,只是父母想讓他離海城近一點。
投親插隊,雖說能避開去云南、黑龍江等遙遠省份,但去國家安排的知青點是集體生活,而田永年則是獨自來到陌生的鄉村,干從沒干過的農活,燒從沒燒過的柴灶,做從沒做過的飯菜,過從沒過過的生活,艱苦寂寞可想而知。
說城里下放的知青苦,土生土長的農村青年會問:農村是苦,你們才苦了幾天,我們不是得一直苦著嗎?
農村青年因為生下來就那樣生活,習慣也就成自然了。城市知青突然下放到鄉村,他的生活產生了反差。反差所引起的痛苦是實在的,人的感覺都有相對性。
所有最簡單的農活對田永年來說,都是那么困難。同樣的擔子,在比他還小的農村青年肩上,他們挑著還唱著,田永年的腳下卻仿佛搓著索,搖搖晃晃,抖抖忽忽。同樣一把秧,在他們指間插下去,是直直的,簇簇的,在他手中插下去,便是歪歪的,散散的。在那個環境里。田永年一度感覺自己簡直是無用之人。
八年了,田永年對農村還是有某種無法適應的感覺,對這種感覺他是無可奈何的。
雨略微小了點,田永年便走進雨里,踩著泥濘往自家屋里去,這一路,要走半個村子,再拐一個彎。他的屋子在村后,門口是一小片桑樹田,還有一灣小水塘。
雨天不必換洗衣褲,再污再臟反正是到田里去,做農活沒有不臟的。田永年在八年中也已習慣穿臟衣服了。只是眼下他進屋就脫掉身上所有衣服,換了一套難得穿的整齊衣服,并穿上淡藍色塑料雨衣,再出門往鎮街上去。 村子靠著田鎮。說是鎮,乃是一種奇怪的歷史遺存。現在的鄉與鎮平級。在田永年插隊的年月里鄉還稱公社,可田永年去的田鎮并非是公社所在地,而是歸屬兩個生產大隊。那時縣以下的小鎮不過是一條街,縣城一般也就是一條長街。
田鎮的街很短,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慢走也就三五分鐘的路。街的一頭有個小醫院,另一頭靠近水運碼頭的是糧站。小街兩邊開著幾爿門面店,有供銷社代銷點、茶館、裁縫店、澡堂,還有一家豬肉鋪子。
街上的石板路,多有破裂,雨天的石板裂隙處,一腳踩下去便冒出水來。街面上看不到人。鎮街上有幾個拿固定薪水的,雖然工資不高,但說話口氣顯得不同,鎮街上不光住著拿工資的人家,也有田永年的同隊人住著,出豬糞的時候就從街上走,街面上常常殘留著點點糞跡。
田永年一直走到街那一頭,走進了糧站。一般農民一年中只有交糧時來糧站一兩次。田永年來得多,他有城里父母寄來的糧票,可以到這里來買米買面,也就與糧站的人熟了。
糧站前面很大一個場,糧站的房子砌得也高。此時的農村,在糧站工作的人顯得有身份,民以食為天,稻子、麥子、米、糠、面、麩皮、山芋、黃豆哪樣不是緊俏物資?
糧站的人在打百分,看到田永年說,“買米么?等等。”
田永年說:“我不買米。”自顧自往里走。糧站里面隔著一個場院是一排四門辦公平房,場院里溢著一點濕稻濕殼濕草微微的霉味。 辦公室里坐著一個人,叼著香煙在看報。他抬頭看看田永年,嘴里說,“又是來打電話找小李?”
田永年從口袋里掏出大前門煙來,遞過去一支。田永年不抽煙,但每次海城探親回來都帶兩條煙備著送人。鄉村里只要有煙,辦事就方便了。
他看一眼煙,拿起話筒,要了皇林糧站。內線電話通得快,那邊回說,小李在糧站,只是剛才雨一停他就去鎮街了。
田永年出了糧站,就在碼頭上了船,到皇林去。
皇林是個區。這也是縣里特有編制,在縣與公社之間多了一個區,也就是片區。
田永年還是頭一次去皇林。他與皇林糧站的李良應該算是棋友,但連見也沒見過,自然也沒有下過一次棋。
田永年下鄉的后兩年,多少熟悉了農活,招工的盼頭也冷淡下來,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他干活的表現無法與農村人相比,上面又沒有路子。似乎要扎根農村了,這是他無法想象也不愿去想的事。反正眼下城里總會寄一點錢與糧票來,他只好過一天算一天,上不上工都隨意了。
有一次,也是個雨天,他到糧站買米,看到有人在下象棋,一塊硬紙板襯著的紙棋盤上,擺著字跡都不清楚的木頭棋子。他看了一會,忍不住插了兩句嘴。對面的人朝他白了一眼,他笑笑收住了口。被他指招的人見他懂棋,就讓位于他。他一時技癢,坐上去殺了一盤,對手很快就敗了。后來糧站一次次成了棋場,八村十里的棋手找來,都給他一一殺敗了。有時他表演用盲棋來與對手下,這門棋藝讓他在生活中有了一點信心。只是棋又不能當飯吃。鄉村里沒什么高手,棋罷隨便聊天,有人說到皇林的小李是個好棋的,只是他下的是圍棋,很少有人與他下。
田永年說:“下圍棋么?我會下,我就喜歡圍棋。會下圍棋后就很少再下象棋了。”
于是田鎮糧站有人打電話,讓田永年與李良通話。他們通過幾次話,也談過一些與圍棋有關的話題。
那一頭的李良話不多,感覺不到他有著棋迷的熱情,只是靜靜中存著一種耐心。但他在放電話時常會說到:你什么時候來皇林,我們下一盤。
會棋的人就是想下棋。在海城時,田永年常常奔走很多站路,找人去殺一盤棋,
田永年上了船。船是一種小火輪,燒著煤,吼著“突突突”的聲響。靠近碼頭的時候,叫聲停下來,有船員在船舷邊拿著竹篙撐著。很緩很慢地靠定了。上下船的人都從一塊跳板上過,跳板不寬,踩上去有點軟晃晃的,不少人是手提著肩挑著的,跳板如何承受得了?上了船的人都急急地進艙尋一個座。艙內靠壁有一圍釘實了的座椅,艙中間也有兩條后背相靠的座椅,座椅都是長條木板。帶著雞、鴨、小豬等禽畜的都在船尾的進艙口坐。初坐下來,人聲夾著禽畜聲,鬧鬧哄哄的。船開動了,聲音慢慢單調起來,船的“突突”聲越發清晰了。從很低的窗望出去,一片水波連著岸邊的田野,水輕輕拍岸,翻帶著一些菜皮和紙等雜物。岸緩緩地退著,不吋能見一間農舍,圍著籬笆和幾棵綠樹。在土堤上偶有狗朝船吠著。也有兩三個孩子停下手中玩的,朝船出神地望著。很多的時間就見水波一層層地朝遠處涌過去,不住地涌動著,而背景卻仿佛凝定了。一種人生飄浮同時又被窄窄地固定著的感覺一點點地滲進田永年心間。
這一路船行了一天。
船到皇林靠了碼頭,雨斷斷續續地下著。看天色近黃昏了。田永年特意帶了那塊在農村很少用的上海表,時間已是下午四點多。真怕李良下班,田永年直奔糧站去。
皇林糧站比較大,寬面門,營業場所還有軋粉做機制面的。
柜臺里有一位半低著頭在打算盤的人,把算盤打得啪啪噼噼的。他右手按著賬本,左手似乎是隨意打著,嘴唇微微地動,像是在念著什么。田永年走近了,他抬頭看他一眼,又垂下去,自顧自打著。
田永年想等他停下來再問話,可是他的手一刻也不停,算盤珠子撥得上下翻滾。
田永年忍不住說了句:“我找李良。”
“找他做什么?”
“找他……下圍棋。”
突然所有活動的算盤珠子一下子都停住了。
“你是……田鎮的?”
田永年想到他就是李良了。李良依然坐著,神情似乎有著責怪的意味。田永年覺得自己此行有點冒昧了。
李良站起身來,顯得個子高高,也許是高的原因,頭有點朝前勾。
“走吧。”
李良帶著田永年,往糧站外走。有糧站的人和他招呼,他只是用手朝后指指:“來了一個下棋的朋友。”
糧站里的人聽到這話,朝田永年看看,他們的臉色木然,什么表示都沒有。
李良并不在意,似乎還沒到下班的時候,李良說走就走了。
走到街上,李良才轉過身來,對田永年說:“你跟我到家里去吧。”沒聽田永年的回話,就帶著他往前走。
一條街,很快就出了鎮。
雨還在下,鄉村的路泥爛得很,踩下去就陷入半鞋幫泥。田永年只顧跟著,也不知要走多少路,看前面李良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滑著,他的頭依然朝前勾著,右臂像周總理那樣橫在了腰前。
穿過一道阡陌,轉到河堤邊的草埂上,就見一條船在河里游動,那船上的人老遠地招呼著李良。問他是不是回李村。李良說是。船家就把船停到岸邊來。李良也不客氣,領田永年上了船。
“來了下棋的?”船家微笑著看著田永年。
李良點點頭。他似乎沒有多話。
李村也有一個小鎮街,李良就住在鎮街上。李村的鎮街比田鎮還窄,就幾家門面。 李良的家在鎮街邊,一座二層瓦樓。李良進了屋,田永年在門口蹲下身來,把鞋幫上的泥坨刮去。
里面的女人說:“這么早就回來了。”
“來人了,弄飯。”
“又是下棋的……”女人沒說完,看到了門口的田永年,發現是認識的。女人娘家在田鎮,也是姓田的,回娘家時在村上見過面的,也就對田永年招呼了一聲,自去弄飯了。
李良帶田永年來到樓上的一個房間,房間很小,靠窗放著一張床,床上擱著茶幾似的一張小桌。李良脫鞋上床在小桌前盤腿坐下來。小桌上正擺著一副圍棋,棋是常見的玻璃棋子。棋盤卻是一塊厚厚的木盤,刷了清漆,透顯著木質的黃褐色,頗顯古風。田永年也盤腿坐下來。
一坐到棋盤前,那種久違了的下棋感覺便浮上心來。
窗臨河,雨打在清清的河面上,濺著一片片白水點。
李良對著棋盤,身子坐得直直的,正了正衣襟,搓搓手,儼然做著儀式。他的臉上似乎映著一點光亮。
“我先走啊。”李良說。
于是低下頭去,從棋盒里用大拇指與食指捏起一顆黑子,輕輕地放在棋盤上,放正了,才離開了手指。
空盤的星位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顆黑子,有著一種莊嚴的味道。
田永年執白棋,走在了小目上。
窗外流進雨水的清新氣息,融在小房間暖暖的空氣中。田永年仿佛有一種夢境感。他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對于了。雖然他有時在鄉村小屋里獨自打譜擺子,那是在消磨歲月,鄉村里的時間總像凝定了。
眼前的一切似是永恒的又悠悠地流動著。
面對棋局的對手,卻有著一種人生共渡的親切感。這種感覺田永年原來是沒有的。是因為對手李良的存在,還是因為他自己經過了多年貧乏單調的生活以后才有的感受?
還在布局之中,李良下海步棋都用拇指與食指捏著子往棋盤上放,像是小心地,又像是自己思有所定而感滿意,他的身子一直坐得直直的,右肘沒再彎到腰前。
李良有幾顆黑子和田永年的白棋纏著,從氣上看是不利了,再走負擔愈重,他卻一下子跳開了,只把這幾個棋當棄子來對待,左一手右一手在外圍作借用而形成外勢。
這一來,田永年對李良的棋力有了新的理解。不可小覷。也把那幾顆殘子丟開,在外圍拼力。兩人一環一環套著取勢取地。到緊張處,李良沒有皺眉,像感受著痛快似的,眼睛發著亮,嘴里嘶嘶的……
李良的女人站在門口說了一聲:飯菜好了。她的聲音不大。只是通報一下,站了站又離開了。
李良捏子又在殘子外圍走了一步,仿佛那幾顆殘于是無限借用的意味。
這盤棋一直下到官子結東,都很難判斷是誰勝了。數子下來,結果是田永年勝了一子,兩目棋。
李良一直勾著的頭抬起來,看著田永年。他的臉上沒有輸棋的神情,原來皮膚上青黃色褪去了,顯著一點紅亮。
田永年感到一種下棋的快樂,也許是長時間沒下棋了,多少還有點心累。他想李良還會提出再下一盤。難得有人下棋,再加上輸了一盤。兩人的棋力又是相仿的,不會服氣,總會想再贏回來。田永年等著李良提出來。
沒想到李良長吁一聲,站了起來,說:“吃飯吧。”
飯桌上,菜很豐富,有魚有蝦,還有一點肉。這時候的鄉村,魚蝦便宜。靠在河邊,自己都能捕撈。肉卻是貴的,且價格不變。肉塊制巴,那年月的肥肉最搶手。
李良伸手說:“拿點酒吧。”
女人有點遲疑,田永年馬上說:“我不喝酒的。”
李良說:“就一杯。我也不是愛喝的。有朋自遠方來,總要喝一杯。”女人拿來了酒。兩人各倒了一杯,碰了碰杯。坐到飯桌前的李良才顯得話多了一點。
女人因田永年是娘家地方人,多問了幾句。問到田永年原是海城的,便說現在政策變了,海城的知青都在搞回城了。
田永年說,現在雖然回城松了,但還是要個名目。別人都在搞病退。借一點病開后門回城。可他從來檢查身體,什么毛病都沒有。他總不至于自己弄傷自己退回去吧。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女人說,政策是會變的,哪知道以后還會不會突然緊了。有路子還是要走一走。
田永年點點頭,嘆了一聲,把一杯酒都倒進了肚里,頓時臉上有點熱起來。想李良吃過飯肯定還會拉他下棋,頭暈暈的可下不了棋。
吃完飯,李良又把田永年帶進小房間,但沒有再擺盤,只是和他靠窗坐著,說了一會兒話,說了一點有關棋的事,也隨便地問了一下他的插隊生活與回城的手續。后來就起身說:“你一定累了,睡吧。”
女人在小房間的床上鋪了被褥,讓田永年睡了。
田永年對著窗外的河景看了好大一會,躺下去后又復盤想著與李良的那盤棋,朦朦朧朧地睡著了。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屋里只見著女人,李良已經上班了。女人一邊給田永年端早飯,一邊嘴里說著。讓田永年在村上走走,安心地住兩天。也不知是李良的留言還是女人自己的話。
中午的時候,李良回來了,告訴女人已經吃過飯了。女人說,這么早回來,又不上班嗎? 李良沒理女人,走進了小房間。田永年跟著進去,想他逃了班回來,自然是棋癮上來了。 然而,坐到桌前,李良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醫院的檢查單,拍到田永年的面前,那上面寫著“乙型肝炎”。李良伸手過來點點檢查單上的名字,竟是“田永年”三字。
田永年愣住了,隨即想到昨晚他說到沒路子弄到諸如此類的證明。看來李良是上午趕去了縣城,托關系弄來了這么一張檢查單。
田永年盯著李良,他覺得說什么客氣話都淺不達邊。李良顯然不是想聽他嘴里說“謝”字的,便說:“我們……下棋吧。”
李良搓搓手,對著棋盤,立刻顯出快樂的神態來。也不知是不是完成了這一件事,他的精神特別放松,棋下得十分順手,依然棄子借用,很快形成大勢。倒是田永年雖然一上午復舊譜擺了好幾盤棋,但眼下心思不寧,想著李良這一去動用了怎么樣的關系,才弄得這一張檢查單;縣里的知青辦一關,會不會看出什么問題?想自己憑這一張證明是不是就能夠回到海城去;海城接收戶口會不會還有什么要求;別人能過去的,他能不能過得去。
田永年心里這么想著,棋就走得松了,居然李良借用的棋都逃脫了,而自己的棋勢全破碎了。
李良把手中捏的棋子往棋盒里一丟,抬起頭來說:“你不行了。……下棋是要用心的,用心才能感到快樂,下棋時可以感受,下棋后可以回味。所以我一天只下一盤,下一盤是下棋,下兩盤便是擺棋了。……你現在心思已不在棋上,這樣下棋沒意思了。看來我應該遲一點拿出檢查單的。你還是走吧,去辦你的事吧……今天下午還有一班船,到田鎮靠晚了。”
田永年被李良說得有點臉紅,想到自己確實不能集中心思下棋了,留在這里也是吃飯,更不會有心思玩了。
于是,田永年起身告辭。李良說他可以趕去上下午班,就領著田永年到了皇林鎮,把他送上了船,朝他一招手就走了,竟沒有聽田永年說一句感謝的話。
田永年一回隊里,當晚就開始辦病退回城的事。生產隊長抖著檢查單說:“你有肝病?還從來沒有覺得你是帶病干活嘛。”田永年給生產隊長點了一根煙,同時遞過去城里寄來的所有的全國糧票。于是,拿到了生產隊蓋章的證明。田永年趕去管生產大隊公章的會計家。他與大隊會計原來關系就好,常在一起打牌。田永年送上一條煙,大隊會計說:“大隊的章就在我這里,說蓋就蓋了。單是我,本來也不該要你的煙,但你回城是喜事,這煙我來代你在書記和大隊長那里請請吧。”
拿到蓋了兩個章的證明,田永年想,公社和縣里都沒有認識的人了,不知還會有什么難關,說不定要復查什么的,就難辦了。但一關一關地過,就算沒用也要試一下。沒想到公社的章很好蓋,江南農村本來就是田少人多,多走一個好一個。而縣知青辦的那位工作人員,看了看檢查單,朝田永年的臉色看了看,搖頭笑笑,也就蓋了章。
海城正遇大批知青回城,派出所一旦拿到縣里的戶口遷移證,幾乎沒有仔細看田永年的檢查單與農村四級證明,很快翻出當年知青下放的戶口存根。于是,田永年又成了海城人。
總算回城了。父母驚奇地看著回家的兒子,聽他講到李良的事,都說虧得有這樣通路子的人,實在要好好謝謝他的。
田永年重新成為大城市的人。按病退政策。他被分進了街道的小集體工廠。
借用了一張醫院檢查單,田永年走在了海城的大馬路上,穿干凈衣服,逛大商店。再也不用挑大糞了,再也不用為幾分錢干一天了,再也不用被別人看成是無用的人了,再也不用考慮將來無可成家了,再也不用為一生的生存而恐慌了,再也不會去羨慕那些小鎮工作人員的身份了,再也不會畏懼農村各級掌權者了。那一切都離他遠遠的。很快他臉上那種被鄉村風吹成銅紅的膚色轉白了,他說的鄉村方言土語也改回海城口音,只是吃飯時還會習慣地把一粒一粒的飯都劃進嘴里。
田永年一時心滿意足,覺得老天待他不薄。雖然小集體的獎金與福利保障少,但他畢竟有了固定工資。
有一陣他很想給李良寄手表等禮物,但他知道農村人講實際,送的禮往往不合需要,會讓人家覺得錢用得心疼。那么……寄錢吧,寄多少呢?寄多少都似乎不夠,會讓人家覺得那么點錢就把人打發了,也怕李良這個下棋的人認為俗了。
這么想著拖著,一天天地就過去了。后來,幾乎所有知青都通過各種渠道回到了城里,再沒路子的人都不例外。就是在鄉下成家的知青也都有了城鎮戶口,安排進縣鎮工作了。他沒在鄉下結婚,早晚是會回海城的。這樣一想,他對李良感謝的心就淡了,不常存于心了。慢慢地,他發現后來回城的知青都是正大光明,不用通路子就正式招了工,進了大集體工廠,還有進了國營單位的。比他拿更多的錢,有更大的福利醫療保障。城市人群的多層階梯,進一步顯現出來。田永年覺得也許他借用的那張檢查單只是一個虛幻的路條,其實是依據政策,他才一路綠燈地進了城。
田永年已近三十,擇偶已成他的最大需求。好不容易有人介紹給他一位姑娘,那姑娘不計較他的小集體單位,愿意與他處處看,雖然那姑娘長得不怎么樣,家里兄妹多,負擔不小,田永年也沒有什么好計較的,只想著能盡早成一個家。但突然那姑娘就和他斷了,后來才聽介紹人說,那姑娘了解到他是肝上有病退回城里的。有肝病啊,太讓人異怪了。
田永年沒有想到,一張借用的檢查單,成全他走上回城路,眼下竟又成了他人生之路的障礙。得乎失乎!
田永年再一次面臨人生困境。他不再去想過去農村的一切,不再去想小集體單位的一切。他不甘心一直在城市的最底層,有一條路不用靠通路子,只要拼成績,這就是高考。田永年努力起來,他的加倍努力有了結果,第二年他考上了大學。他完全跳上去了,國營單位的層次都已在他的腳下。他是一個國家千部了,況且這都是靠他自己的力量。
田永年不再在心里感念那張借用的檢查單了。偶爾想到,便形成了一個帶點幽默的意識:借用檢查單病退到小集體的處境,讓他有了發奮動力才考上大學,成了國家干部。真是奇怪的因果。
得乎失乎?
田永年在大學里認識了一位嬌小玲瓏的女同學,戀愛結婚了,畢業后他們都進了國家機關。
經過了這許多年,他總算有了自己的家,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當然也有了新的人生痛苦與煩惱,那是另一個層次的。
機關工作比較舒適。城里會下圍棋的人多,常會約著下幾盤,下棋耗時,有了家庭的人,不免因此會和妻子發生一點磨擦,添出一些感嘆。
逢到下棋時,偶爾會想到李良右肘彎在腰前,頭微微低勾的樣子。
也只是對棋友的一點特殊記憶。
歲月荏苒,人生匆匆,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機關里的人事變化很大,田永年到底不善借用人事關系權衡變化,還沒到退休年齡,就從副處位置上退居二線了。雖然處室里還有田永年的辦公桌,但他不用天天上班,去了也不多嘴。別人見了他,總說希望他支持,但他清楚這只是客氣話,并沒人把他當回事了。他也樂得打哈哈,圖清閑。
他還是很知足的。都說他們這一代人最倒霉:六十年代饑腸,七十年代下放,八十年代過勞,九十年代下崗。而他是國家干部,有工資,有公積金,有公費醫療,有各種福利保障。
田永年漸漸要走進老人圈了,他的身體常會有一點不適,記憶也不是很好了,睡眠也不是很沉,老做一些稀薄的夢,夢里自己在城里生活,卻突然意識到還是農村戶口,怎么還有根在農村呢?待他醒轉恍惚的一剎那,不知何是真何是夢。過去與眼前,一切皆如浮生。
眼見進入了信息時代,田永年更少去機關。妻子去兒子家帶孫子了,田永年獨自在家上網。上網主要是下棋,在網上隨時能找到對手,不像過去須到處約人下棋。
網上的棋手都不用真名,各有各的網名。有著各種怪名字。田永年也起了一個網名:“借居天地”。
這天在網上,田永年點擊了自動邀請,約來了網上一個同級別的棋手,共同設定了用時與讀秒時間,于是開始下棋。下了幾十手棋,田永年突然覺得棋局有點熟。上網以后,他下棋多了,有時一下子會下個十盤八盤,乃是上網的慣性驅使。在網上不想下來。棋局多了,常會遇上熟悉的定式局面。但眼下的這盤棋,他還是覺得熟得不同。那是對手布局便使出棄子戰術,并一再對殘子進行借用。田永年不由地注意了一下對方的棋名,是“皇林李”。田永年突然就想到了李良。
于是田永年停下棋招,在旁邊聊天欄里打上了一行字:你是皇林鎮的?
對方沒有反應,似乎在等著他下子。
田永年不甘心地又重復打了這一行字,改字體為粗黑并加大。
等了一會,對方回了一行字:家鄉皇林。
你是李良!!是在皇林糧站工作的李良?
田永年難得地激動起來,他終于在網上見到老友了。
對方停了好大一會,問:你是哪里的?
我是田鎮田永年。我現在海城啊。你忘記我了嗎?
這次,對方的字很快跳了出來:我不是李良,但我是皇林李村人,李良是我堂叔。我小時候,就是他教我下棋的。
李良現在在哪兒?他好嗎?
你和他什么關系?
我和他是棋友,最早的棋友,他對我是有恩的……
田永年在網語中表現出對那位只相見一天的朋友的強烈感情,同時還說了自己現在工作的單位。
是嗎?他去世了,算來有二十年了吧。是肝癌,他生肝病拖了好多年,病變成肝癌。
二十年了,李良死了二十年了。這一刻田永年才想到,他一直沒有忘記過他啊……他總也忘記不了他啊……
屏幕上的字跳出得越來越快,對方很有興趣地談著李良的事情。說這位堂叔就喜歡下棋。現在李村與皇林的人還會談到他下棋的事。他只要下到棋,就忘記了肝疼。只要有下棋的人來,他便工作不做,什么都丟下來。他還總是把下棋的人帶到家里,一留就是好長時間。有一個人,犯的是反革命罪被通緝,逃到他這里來,也不知道他清楚不清楚,把那個反革命一留就留了半個多月。也有下棋的人,三春頭上家中沒吃的了,到他家住上好些天,臨走時他還扛一袋子米送人家……
周圍十里八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棋迷。后來糧站發現他管的米賬有點問題,待要查他時,他已是肝癌晚期。平時他的人緣好,大家原諒了他,糧站也沒再追究他。只是他死后家中沒拿到多少補貼,被暗暗地扣掉了。家里人也沒好聲張。
田永年看著屏幕上不斷跳出的字。那一天與李良在一起的情景都來記憶中,一時間他想了很多,許多的感受攪在了一起。那天上午李良趕去縣城做了一次肝功能檢查,用田永年的名字填了單子,證明李良早就清楚自己的病。而他是借用了李良的身體狀況,變化出他后來的人生路。
對李良與李良所做的一切,實在很難用簡單的道理來衡量評價。善乎惡乎?
他真正地了解了這一位朋友。相處只有一天的時間,卻連著了幾十年的光景。
你還在嗎?對方的字停了停,又跳出來。
在。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不用謝,我們是老鄉啊。你又和我堂叔是朋友。我現在做點生意,常到海城去。下次去找你,你在城市機關,路子寬,還想托你辦點事呢。
田永年木本地看著電腦上的字,心里清晰地浮起李良的形象,個子高高,頭微微朝下勾著,右肘按在腰前,肩上扛著一個米袋……
作者簡介:
儲福金,江蘇宜興人。生于上海。插過隊。畢業于魯迅文學院與南京大學中文系。一級作家。發表及出版長篇小說《黑白》、《心之門》等十二部,散文集《禪院小憩》等兩部。部份作品翻譯成英、法文等文。獲九二年度莊重文文學獎、江蘇省政府文學藝術獎,紫金山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文學》獎,《鐘山》文學獎等。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