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獨舞—一直當說這是一個病句。因為獨舞就是一個人的,不必用“一個人”來做定語。然而,就時下中國小說寫作而言,可能情況就不同了。
按理說,一個人寫小說一個樣子,好像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兒。可是,我在時下文學期刊上經常見到“兩片相同的樹葉兒”—那種通篇敘述的小說(除了敘述幾乎放棄所有小說元素)出自不同作者之手,卻使人覺得味道相同。這樣的寫作看似“一個人獨舞”,其實達到了廣場群舞的規模。好比物理學里的共振現象。
當初老舍、趙樹理那樣的語言風格極其鮮明的作家,如今很少甚至沒有了。我想,既然世界經濟已經全球化,中國小說“全國化”也不足為奇。日常生活的趨同性與文化多元性反而造成的“文化單一性”,很可能是導致小說創作出現“兩胞胎”和“三胞胎”甚至“多胞胎”的原因。
盡管這樣,我還是想把小說寫得跟別人不一樣。我知道這很難。時下中國有些文學期刊,追時尚趕潮流沒了主張沒了標準。然而就所謂小說而言,它們的主要標準是“生活”而不是“藝術”。
經常說作家脫離生活,其實編輯也脫離生活。一篇篇小說稿件擺在面前,要么寫礦難要么寫賣血,要么寫招生內幕要么寫黑心醫院……都挺尖銳的。其實,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民眾對此類事情并不驚異,見慣了。但是卻震驚了一些常年伏案遠離殘酷生活的編輯們。
這樣的編輯面對這樣的小說,以為抓住了小說干預社會現實生活的真諦,于是奉為珍寶。小說是寫給讀者的,其實首先是寫給編輯的。既然編輯奉為珍寶,也就漸漸形成以“現實生活”為標準的小說導向。久而久之,急于成名成家的作者們以為找到了不二法門,以“實”寫“實”,越寫越“實”,從墩墩實實的開頭寫到瓷瓷實實的結尾。只要是一個具有所謂現實題材沖擊力的故事,無論文本多么粗糙語言多么干癟結構多么平庸也往往被視為好作品。我們新時期以來形成的追求小說藝術的優秀傳統,完全扔到一旁。
以前,經常聽到“寫得太滿”是小說的缺點,現在是寫得越滿越充實。以前還能聽到“空靈”啊“含蓄”啊“煉詞煉句”這類評價小說的字眼兒,現在被認為寫得太虛缺乏生活。以前,強調小說語言的文學性,現在風行小說語言的“報紙性”。以前,作家還有創作“苦悶期”,現在沒有創作苦悶只有亮相欲望……
如今,無論什么東西都要跟隨市場走。作家如此,編輯也如此。只要時下市場不買賬的東西,堅決拋棄不留情。于是,小說市場出現這樣的景觀:小說們搶占報告文學的領域以顯示現實題材優勢;小說們浮躁不已喪失了藝術結構與節奏;小說們滿頭大汗忙于搬運扁平人物弄得讀者沒有任何藝術回味空間……然而,小說畢竟不完全屬于所謂“時下”,也不完全屬于所謂“市場”——況且,如今的小說市場很可能是一群擁有話語霸權的人通過玩弄概念虛擬出來的。
小說市場,同樣要警惕類似股票市場的“泡沫”——尤其要警惕有些文壇風云人物巧言令色將一篇篇“垃圾股”式的小說,弄成三個漲停板。
總而言之,如今的小說寫作難度大大降低,沒了門檻。說你好你就好,說你差你就差,人嘴兩張皮而已。但是,機遇還是挺多的。只要你弄出一個所謂現實生活題材的故事,把它結結實實地寫出來。千萬不要考慮小說藝術問題。只要你讓編輯感覺你真實地反映了生活,就GDP了。至于什么是小說的“真實”什么是生活的“真實”,至于當代小說應當具什么內涵,拜拜了。
我寫小說二十年了,長進很小。由于我依然遵循著當年學寫小說的清規戒律,認為自己屬于過氣作家。有朋友告誡我不要自稱過氣作家。后來我終于明白,本人不曾大紅大紫,因此也就沒有權力號稱過氣作家。于是,我反而解脫了——既然本人無氣可過,那么索性按照自己的想法寫東西吧。
按照自己的想法寫東西——這就是一個人的獨舞吧?至少屬于一種挺不錯的狀態。我知道有人不喜歡秧歌,就如同有人不喜歡二鍋頭。但是,我還是為這篇小說取名《探戈時代的秧歌》。
作者簡介:
肖克凡,天津人,現供職于當地作家協會文學院。
一九七零年初中畢業高中停止升學,即進工廠做翻砂工。一九七六年進大學讀書,學習鑄造及熱處理專業。歷任工廠技術員,工廠機關干部。一九八八年到天津市作家協會工作。
一九八三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散見于國內文學期刊。迄今出版長篇《鼠年》、《原址》、《尷尬英雄》、《浮橋》、《機器》等六部。小說集《黑色部落》、《賭者》、《中國作家·經典文庫·肖克凡卷(上下冊)》、《你為誰守身如玉》等八部。散文隨筆集《鏡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總計五百余萬字。有的小說在地方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