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鄉下賴子
城市里的賴子,一般很年輕,十七、八,二十郎當歲,過三十,就有點老不正經了。農村不,比如我們浪崗鄉,年齡跨度大,四十歲以里的賴子不少。鄉下管賴子叫“高草”。他們一般很瘦,臉色灰土土,不是酒色過度,而是營養不足。“高草”們的品行,一是游手好閑,二是有一個敢花仨,三是順手牽羊,四是“高草”們的媳婦都挺俊。這是個至今讓我奇怪的現象。可他們浪蕩在外,照樣拈花惹草。五是重大禮。“高草”們倒背著手走路,鼻孔朝天,牛皮哄哄,遇見鄉官,哼都不哼一聲。若碰見另一棵“高草”,便麻煩了。明明白白大道,他們倆都走在正中間,誰都不給誰讓道,肚皮蹭肚皮,腦門頂腦門,天無二日,街無二兇,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個槽子拴不住倆叫驢,經常是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但“高草”們遇見長輩人,準會把一雙手拿到前面,抄進袖筒兒,縮脖拱肩,“爺們兒、爺們兒”叫得熱乎。
還有,“高草”們都俠義心腸。晃悠在馬路上,遇見馬車陷住,彎下一條腿,擱肩膀扛住后轅,賣力地往上拱。老板“咔咔”甩鞭,“駕駕”吆喝,馬車“呼”地沖出去。車老板趁勢朝前趕,連個“謝”字都沒顧得扔回來。“高革”急眼了,攆上去,一步躥上車,將車老板從前轅座上拎起來,一頓胖揍,踹斷鞭桿,尋思尋思,還不解氣,把馬車掀翻在路邊。
我們浪崗鄉的村支書說:不得了!得給這小子說房媳婦了,泄泄他的邪火!
“高草”聽支書的話,騎上馬,去鄰村相親。女方家在蓋新房,亂馬營嘩。“高草”擼胳膊挽袖,躥上房頂。下面挖起一叉叉干泥,連叉子帶泥撇上去。這活,講究準頭。叉子尖迎面射上來,房頂上的人,側身接住叉把兒,腕一抖,將泥扣在房頂上,瓦匠趕緊用瓦刀將泥抹平。“高草”卻不躲不閃,正面仰身接叉。下面喝叫:“好!”“高草”把空叉扔下去,身子一蹲,雙手高舉,抓住飛上來的又一支泥叉。在陣陣喝彩聲中,“高草”騰挪閃攢,腳下秫秸越蹬越薄,恰巧在兩根檁木中間,踩出個窟窿,“忽隆”一聲,連人帶叉子,豎直地出溜下去了……
“高草”掐著腰,疼得咝咝呵呵,從沒上門板的新房走出來,在眾人哄勸下,老實蹲在當院。這家的姑娘樂屁了!她比“高草”大三歲,模樣兒丑,身板壯。姑娘給“高草”壓養麥。三百多斤重的夫妻碾盤,被姑娘自個兒推得隆隆轉,一對奶子顛顫,一雙大腳板刮喇刮喇響,把“高草”瞅得目瞪口呆。
養面蒸餃端上崗尖一盆,姑娘盤腿坐在“高草”對面,給他舀醬油,掰蒜瓣,說:“狠點造,甭給我剩下。”
這地場,祖祖輩輩,男人吃飯,女人不上桌。姑娘吃大蒸餃,咬紫皮蒜,腮幫鼓涌,嚼磨聲嚇人。“高草”的筷子,碰得碗沿吱吱顫。姑娘剜他一眼,笑道:“吃呀。甭抹不開!丑妻近地家中寶。嘻嘻!”
“高草”垂頭喪氣地爬上馬背,出村后,受了刺激似縱馬瘋馳……
“高草”走進村支書家。支書正盤腿坐在炕上喝酒。支書說:“小子,回來了。”
“高草”問:“有沒有我的份兒?”
支書說:“沒有我的也有你的。”
“高草”上炕,抱起壇子,給自個兒倒酒,酒流子汩汩響,酒香四溢。三碗四碗下肚后,“高草”臉通紅,說:“支書,你是功臣呀!”
支書樂得合不上嘴:“喝,喝。小子,成了吧?我就知道準成。你這號姑爺,大白天打著燈籠都難找!”
“高草”和村支書,喝得昏天黑地,把半壇酒造光。支書攙扶著“高草”,將他送出院兒。“高草”撲撲跌跌走遠了。村支書醉得睜不開眼睛,感慨得不行:“啥下四爛,我都得以禮相待。當個干部,容易嗎!”
在這個世道上混,誰容易呢?!
二 羅鍋兒裁縫
我們浪崗鄉有個羅鍋兒裁縫,給人量肩寬胸圍時,踮腳,仰臉,花鏡從塌鼻梁上出溜下來,眼白往上翻,好像要暈死過去。量褲子時,貓腰弓脊便當多了。可羅鍋兒厭惡給女人量褲子,那味兒讓他惡心。按說,不少人家有模有樣了,圍起大院套,戳起紅磚房,正房、廂房、門市房,門樓飛檐拱脊,雙扇大門綴滿黃銅鉚釘,一對門環虎虎添生氣,卻沒有誰家裝個洗澡間。偌大鄉街面上,竟沒有一個公用浴池。
鄉下女人又特拘謹,做農裳,不是讓男人陪,就是牽個小崽子,要不仨倆娘們兒結伴來。女人往裁縫懷兒里一站,身子挺得硬梆梆,像僵尸。旁邊的人,狠狠盯住摸摸索索的裁縫。
羅鍋兒覺得遭受了莫大的侮辱!
女人臨走,準敲打賊似地叮囑:“剩布頭留著。”
給男人量褲子,好不到哪兒去,盡是一副副羅圈腿,黑洞般讓你發懵。倒省事,用不著熨褲線。漢子們,七、八歲時就爬上馬背,嫩骨頭彎在馬肚兩側,變了形。浪崗鄉三面環山一面臨水,過了活浪兒活浪兒的浪崗河,又是山,沒完沒了山的浪。種地上山,砍柴上山,放牲口上山。爬慣了山,在平地上走,也是上身前傾,屁股朝后撅,好好的衣裳穿在身上,前襟長,后襟短,露出一抹紅褲腰。褲腰綁一圈紅布,讓裁縫覺得惡心,可鄉下人信它去邪。
浪崗鄉人穿抿襠褲,褲腰特肥,在腹部疊兩層三層,老輩兒傳下的活法:暖心口,暖小肚子。都說浪崗鄉人的褲襠,能裝進一口袋糧食,掏出兩只呱呱叫的肥鴨。浪崗鄉去邊城開三級干部會議的人,躺在招待所大炕上,天頭太熱,抖露開褲帶,拿起褲腰扇涼。邊城成立縫紉學會,羅鍋兒去開會,要對抿襠褲開一炮。羅鍋兒在馬路上遇見“高草”。賴子提提褲子,起哄似叫喊:
“大褲襠裁縫,干啥去?”
“啐!做孽呀!”手藝人無可奈何地苦笑了。
三 硬乞老屈
老屈沒有手藝,是硬乞。老屈長一身死肉疙瘩,身板筆挺,雙腿繃直,一副異相。好多年前,羅鍋兒給老屈做過衣裳。量完尺寸,裁縫心里暗暗稱奇,問:
“貴姓?”
“姓屈,‘尸’字底下一個大出殯的‘出’。”
羅鍋兒驚得直目瞪眼。
老屈是外來戶,住在地窨子里,冬暖夏涼,不用燒炕。實心土臺上,鋪張狗皮褥子,天涼睡毛面,天熱翻過來,臥光板。老屈吃百家飯,沒砌鍋灶,房頂沒掏窟窿豎煙囪。地窨子門一關,像口棺材埋下了。
早晨,老屈披好衣裳,拽過抿腰褲,把一雙筋巴巴腿蹬進褲筒,撈起布鞋,在炕沿磕達沙子,趿拉上鞋,一只手提紅褲腰,下炕。對面土墻上挖出凹格,窩瓶白酒。老屈趔巴巴撲過去,掏出酒,仰脖兒咕啷咕嘟灌。
老屈醉醺醺去趕集。
晃到吃食攤前。掌柜的忙抓起倆包子,往他手里塞:
“熱乎乎剛出籠。”
從遠村來賣熟食下貨的,不認識他,問:“稱幾斤?”
老屈說:“你掂量。”
“咦,這叫啥話!”
旁邊有人告訴:“老屈。”
“啥?”
老屈他都不知道。
“要飯的。”有人捅明白了,斜眼覷老屈臉色。
賣肉的翻臉了:“去,去去!”
老屈臉上黑云翻涌,牙齒咬得咯崩崩響,從懷里“嗖”地撈出兩把刀:一把一尺二長刀,一把六寸短刀,鏘鏘敲,像叫花子打快板,叫喚:鄉親們好,對不住了!老屈虎視眈眈瞪住對方。
賣主嚇得往后一潲,抓住宰肉刀,拉出自衛架勢。 屈惡了!老屈輕易不出刀的,看情勢使短刀、長刀,蝎虎時雙刀一齊用。老屈把刀往自個腦門上“噗”地一搭,刀刃抹了麻藥,刀一抽,血水“滋”地竄出來。老屈“啊啊”大叫,聲若轟雷,頭拼命搖晃,血水飛激,濺灑在熟肉下貨上。
旁觀的人抱頭鼠躥。
這肉還能賣嗎!
硬乞傷殘自己,鎮虎住對方,連狗都朝后縮。老屈是名人。
下大雨天,名人老屈狼狽了,水嘩嘩往地窨子里灌。老屈躺在炕上,水忽悠忽悠漂向炕沿。老屈爬起來,把狗皮褥子卷巴卷巴,往胳肢窩一挾,浮游一樣鉆出屋。
四 麥香
都開始造反了!“高草”、羅鍋裁縫、硬乞老屈,加人造反隊。城里造反派下鄉,攛弄老農進城鬧革命,火燒邊城。幾十年了,都是城里派工作組,整治鄉下人。如今城里人,求到咱高粱花腦殼兒,鄉巴佬們樂顛餡了!
鄉干部們,把腦瓜兒夾褲襠里做人,由老屈出頭露面,談判的結果,浪崗鄉出一支騎兵隊,一色著準軍裝。造反派從百貨公司,拉來成捆成捆草綠色的確良。羅鍋兒從沒見過這么多布,從沒做過這么多一式一樣的衣裳,瘋了似沒黑沒白地轱轆,差點累吐血!
漢子們騎在馬上,衣裳顯得合身了。二百人馬隊一氣躥出一百多里,黃塵滾滾,梭標、扁擔飛揚。造反派迎候在城門口,擺一大筐袖標,要給他們戴上。
老屈騎在馬上,身軀高大,威風凜凜,吼聲如雷,很像李自成。老屈瞅都沒瞅城里造反派,抖擻韁繩,馬不停蹄,直沖進中心大街,耀武揚威穿市而過,在城北門外熟悉的大車店,歇下了。
“高草”、羅鍋兒、老屈,急火火找水。缸舀凈了,哐哧哐哧壓水龍頭,用手捧著喝,洗臉,沖腳,抓塊抹布擦身子。弄得渾渾花花,爭搶著爬上通鋪。鄉下人,貪戀大炕,熱天歇長晌,慣了,一會兒鼾聲如雷。
可把那個組織氣壞了!咋,跑這兒挺尸來了,袖標都不戴。城里有兩伙,誰知道他們歸哪一溜子。
兩伙造反派都竄進大車店,分頭去各屋哄勸,擠上炕,給天然盟友戴袖標,塞饅頭。
鄉下人睡足吃飽后,逛街,好不容易進城一趟。有的買圈蒜辮,套脖頸上,像壯僧。有的合伙抓豬崽,扔麻袋里,用扁擔一穿,美滋滋走。街人瞧著稀奇,麻袋拱動,豬崽沒命地叫。抬扁擔的,一前一后倆人,戴著兩個勢不兩立的組織的袖標。
夕陽一頭栽下去,滿城黃昏飛灑。漢子們惦記老婆孩子熱炕頭,嗷嘈回家,于是紛紛上馬,打道回山。這時,麥香找到大車店。一個小丫頭片子,清清爽爽。老屈瞅她眼熟,說:“你是老麥家的?”
麥香笑了:“你是誰?”
“老屈。”他剛想往下解“屈”字,把厚嘴唇咬住了。
“我爸讓我來找你們。”
麥香生在大戶人家。老輩們說,她爺爺是很年輕的地主時,能騎馬爬山登崖,浮渡浪崗河。麥香的父親,是文文弱弱一介書生,飄然離開了鄉下,進城做事。老鄉親們記得他那單薄的背影,手里攏把傘,像極了一幅畫。
麥香的父親在城里,遭劫難,幾乎家破人亡。老屈覺得跟老麥家親。麥香才十三歲,穿背帶學生裙,頭上扎蝴蝶結,大眼睛黑亮。麥香說:“我回老家。”一只小手按住馬頸,抬起右腿,將纖秀的腳認進馬鐙。老屈拽她,麥香胳膊肘一搡,把他嚇得定住了。麥香一躍,上了馬背。
麥香仄身坐在前面,老屈坐后面。她抬起頭,很媚地笑了,揚起一只胳膊,勾住老屈粗硬的脖頸。馬背顛簸,蹄聲沓沓。老屈把她擁在懷窩兒,回護住小麥香。老屈心里像塞滿了啥,沉甸甸的。
麥香回到鄉下,跟二奶過。二奶是她爺爺的二房,鬼魂似獨守老宅。二奶厭惡活潑、張狂的麥香。鄉下講究多,女兒家光坐就有數不完的規矩:正坐不行,屁股坐實不行,劈腿拉胯,更不得了。你得偏著坐,屁股尖虛擔炕沿,小小心心做人。麥香哪受過這個!跟二奶瓢碗磕碰,不犯話。
麥香賭氣去看老屈。拽開地窨子門,陽光流水般喧囂進去。麥香勾下身,說:“喂,老屈,你就住這死囫圇里?!”
老屈盤腿坐在土臺上,仰脖兒往外瞅,說:“就住這兒。”
“老屈,你這么棒!多窩囊!”
老屈摸摸脖梗,笑了。這丫頭不叫他“叔”,同輩份地吆喝,他倒覺得受用。
“上我家住去吧。”
“瞎鬧!”
“我家老的老,小的小,連點男人味都聞不著,陰森森快成鬼窩了。”
“你二奶樂意?”
“勒她?!那老婆子。”
“人家是長輩。”
“我姓麥,我說了算。”
“丫頭,甭折騰我了。”
麥香說:“你自個兒掂量吧。我去河里。”
“別去。”老屈慌忙道。
“我會水。”
借河畔柳樹遮掩,麥香把衣裳脫個精光,衣、褲、乳罩掛在樹枝上,隨風張揚。陽光燦爛,雪白的身子晃閃,“噗通”,青石上,洇出兩個纖秀的腳印。麥香把水攪得潑喇潑喇響,開始成熟飽滿的身體沾滿水珠,熠熠閃爍。真野!
老屈蹲在河坡崗上,背對她,警惕地注視街里。有人過來了,身影拉得老長,是“高草”。老屈齜牙,露出狗一樣的兇相!“高草”猜出啥,齜牙一笑,轉身走開了。
洗過澡,麥香拿塊翠綠色燈心絨布,去做衣裳。她把案上的直尺、彎尺、三角尺、石筆、剪子,一把胡擼開,撂下布,對裁縫說:“做件小半大衣。”
麥香站在羅鍋兒懷兒里,不像那些挺尸般女人。她又說又笑,清爽,馨香,一身都活了:“加小心,這布分倒茬,順茬。”“兜挖深點,兩只手插進去,有派。”
羅鍋兒被麥香支使得團團轉,竟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舒坦。
五 聽雨
下雨了,“高草”和老屈躺在羅鍋兒家火炕上。羅鍋兒側身卷著。仨人半晌沒說話。雨打在院心大缸上,缸是空的,發出冷脆、空洞的響聲。雨順房檐竄下,地皮硬實,雨珠濺碎,土軟了,洇出小坑,聲音變成圓的,濕潤而柔和。
“尋思啥呢?”“高草”問。
羅鍋兒說:“我聽這雨聲,像縫紉機噠噠噠跑。”
老屈說:“我聽著像血線滋滋竄,血珠兒噗噗墜地響。”
都笑了。
老屈說:“等雨歇了,我把地窨子里的水掏凈。”
“早晚不滲下去。這回咋急了?”“高草”說。
“我想盤間火炕。”
羅鍋兒驚奇道:“豎煙囪?嗨,那就有人煙味了。”
多少年了,有多少干部,好心人,勸老屈換個活法。可他逍遙慣了,把一個世界看得透透。老屈的變化,讓“高草”奇怪,讓羅鍋兒說不出的興奮。
雨纏綿地下著,落在瓦片上,像無數小精靈活蹦亂跳,順瓦槽滾下去,雨幕透明地飄拂在窗前,地上騰起濃稠的白煙。他們默默地聽雨。雨落在麥秸垛上,悉悉索索響。他們都聞到了,空氣里漾起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