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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入者

2007-12-31 00:00:00呂志青
山花 2007年9期

1

胡祥把一塊襯有弧形鋁板的醫用膠泥塞進一位女病人的兩排牙齒之間,讓她用力咬合。當她張開的嘴巴合起來之后,他用兩個大姆指托著她的下巴,其余八個手指放在她的上嘴唇和鼻子之間,用力捏著,捏了好一會兒,隨后松開來,把膠泥從病人口腔里取了出來。現在,暗紅色的膠泥上已經有了一排女性牙齒的陰模。他把它舉在眼前察看時,一絲口涎亮晶晶地垂掛下來,像一根長長的蛛絲,越墜越長,幾乎拖到了地板上。當他掉轉了一個方向時,那根“蛛絲”就跟隨他的身體飄擺起來,飄啊飄的,眼看著就要沾在他的白大褂上了,可他卻似乎一無覺察。

這會兒,坐在醫用躺椅上的女人早已轉過頭來了,拿眼睛看著他,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暈——似乎是那根長長的“蛛絲”使她感到了難為情。的確,它太像蛛絲了,那么長。而且,還亮晶晶的。可他(他的目光完全集中在那塊膠泥上面)看上去似乎全無覺察,或者是,全不在乎。多半,他已經習已為常了罷?女病人感到釋然了,站起身來,對醫生說,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走了。胡祥應了一聲,可目光仍然盯在那個牙模上。

女病人剛剛出門,阿黃和顏麗也一前一后地從口腔診室里走了出去。顏麗在前,阿黃在后。走了。走了。兩人先后跟胡祥打了個招呼。等胡祥回過頭來時,他倆已從門口消失了。

現在,房間里除了胡祥,只剩下了護士老湯和小韓。胡祥走到桌子旁邊做陽模時,她倆在這里那里收拾著什么。實際上,已沒有什么好收拾的了。胡祥知道,她倆是在等著他,等他弄完。她倆總是這樣,總要等到他走了之后才走。

胡祥拿起一個裝有石膏粉的塑料袋,將石膏粉倒進一個搪瓷碗里,倒進了一些。接著在水龍頭下面接了水,用一根小木棍攪和起來,攪成了的糊狀。隨后他用勺子把調好的石膏往印有牙齒陰模的膠泥上涂抹,不斷地涂抹,涂了厚厚一層,直到整個膠泥完全被覆蓋起來。接著他把它放進了一個玻璃柜子里。之后,他把手伸進水池,擰開了水龍頭。洗手的時候他問老湯和小韓,今晚她倆誰值班?

小韓拿手朝老湯一指說,湯大姐。

老湯嗔怪說,跟你說了多少回,你該叫我湯阿姨,我比你媽還大一歲呢!

老湯說著笑了一下。笑過之后問胡祥,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胡祥說,今晚若有急診(因車禍或工傷傷及口腔者),她可直接去找顏麗。他已給顏麗交待過了。老湯答應著,又朝他看了一眼,似乎是等著他說出個理由來。

理由么?胡祥想,理由可多了。只是,這會兒他可不想說什么。他不想說他今晚要帶小孟去一個農家飯莊。想到馬上就要帶著老婆去做一次有益的消遣,胡祥感到自己似乎微微有點激動。平時,他洗手時是非常認真的,一般都要用消毒液反反復復洗它個兩到三遍。但今天他只是草草地搓了搓,也就完事了。他在毛巾上擦擦手,把脫下來的白大褂順手掛到了衣架上,隨后對老湯和小韓匆匆打個招呼,接著就從診室里走了出去。

樓道里,人已不是很多了。他三步兩步地下了樓,走到了門診大樓后面的院子里。他的那輛“現代”就停在那里。還沒走近,他已從衣袋里掏出了遙控器,“咕”!小車叫了一聲。車門拉開后,他一屁股坐了進去。這將是個不錯的周末。現在,人們已習慣將星期五看成是周末了。他一邊想著,將車啟動了。小車出了醫院的大門,隨后朝著小孟所在的那所大學的方向駛去。

小孟一直在抱怨,說他們的生活實在是過于單調,過于平滑,過于膚淺了。拿她來說,每天不過是上課下課——課也不多,選修她的課程的人不多,因此上課與不上課似乎沒什么區別,上課與下課似乎也沒什么區別,雖說她還在上課,但似乎早已“下課”——下課后回家,回家同胡祥打嘴仗。不打嘴仗又能怎樣呢?既然她不能像別人(比如她的那些同事)那樣去爭職稱、爭級別、爭課題,也不會像別人那樣去打麻將、玩股票,那就只好同胡祥打打嘴仗了。胡祥呢,胡祥像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每天不過是給人補牙、拔牙、做假牙。不僅在每個工作日里是如此,就連雙休日也停不下來,他的雙休日基本上被官員和商人占用了。這兩類人似乎都喜歡在雙休日里補牙、拔牙、做假牙。他們一個電話,胡祥就屁顛屁顛地跑了去,就跟狗腿子似的。

狗腿子就狗腿子吧。胡祥說,在這個時代,誰不是這兩個人的狗腿子呢?只要把報紙稍稍翻一翻就可以看出來,幾乎什么事都跟這兩個人有關。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是這兩個人配合著干出來的。比如說吧,行賄受賄,缺了這兩個人還真干不成。

不過,小孟說,他既然在前面提到了好事和壞事,那么就不該單單只是舉出行賄受賄的例子。這在表述上顯然是不完整的。再說,他是不是把個體與類別混為一談了呢?官與商是兩類人而非兩個人。在小孟看來,胡祥的這種奇怪的思維方式跟他的職業不無關系。比如,他每天所應付的都只是一顆牙齒,僅僅只是一顆牙齒而已。病人說,我的牙壞了。說著還張大了嘴巴,有時還把一根手指伸進嘴里,朝那顆壞牙指一指,或者是把手指勾起來,勾著嘴巴的一個角朝一邊使勁扯開去,以便讓醫生看見那顆壞牙到底藏在哪里。當然,有時實際上也不僅僅只有一顆壞牙。有時是兩顆、三顆,甚至更多。但不管怎樣,不管有多少顆壞牙,作為牙醫的胡祥總是一顆一顆地去對付。因此,在他眼里,所謂“牙齒”,也就是一顆牙齒。換句話說,在“牙齒”這個概念里,沒有包含進數量因子。總之,她的看法是,胡祥不太適宜作這類思考。

小孟在大學里念的是哲學,念完了哲學又教哲學。哲學在訓練了她的頭腦和思維的同時,似乎也訓練了她的語言。她的語言總是多多少少帶有那么一點哲學的味道,或者說,一種似是而非的哲學味道。這就是胡祥對她的看法。在他看來,她常常似乎也犯了跟他同樣的錯誤。比如,她常常抱怨說,怎么,又要占去一天吶,不就一顆牙么?實際上哪里只是一顆牙呢?就算只有一顆,這一顆不是還要牽扯到鄰近的兩顆么?有時,一顆牙壞了,站不住了,無法扎根了,這時,你就得造假,造出一顆假牙來,同時給假牙戴上鋼套,把鋼套掛在隔壁左右的兩顆牙上,讓隔壁左右的兩顆像攙扶病人那樣把中間的一個攙扶起來。這一攙扶不就是三顆了么?實際上,胡祥常常就是這么計費的。因此,不時有病人感到不解,說,怎么,我不就壞了一顆牙么?遇到這種情況,胡祥常常懶得多說,懶得去說這種一和三之間的關系。一生二,二生三。但在這里,不存在一生二的問題。

有時,胡祥感到自己似乎也染上了小孟的某些習慣,比如那種隨時思考的習慣。但小孟卻說,他不適宜思考,他只適宜動手。他只是作為一雙手活著的。這對他就有些貶低。他倆結婚這么些年來,他感到自己一直是在受到她有意無意的貶低。比如,她認為他對于女權主義幾乎是一無所知。在她看來,他如果真的是一無所知反倒好了,可惜不是,他腦子里盡是一些庸俗社會學的觀念。比如,他認為婦女不僅應該翻身得解放,應該占據半邊天,而且還應該被當作女神供奉起來。可是,供奉得起來么?不錯,在歷史和文化中的確可以找到“女神”這么個字眼,但那不是男人們的一廂情愿和癡心妄想么?事實上,女神就是這么出現的。缺什么就得有什么。世間本沒有女神,說的人多了,這就有了女神。在說著女神的是些什么人呢?男人。男人說,要有女神,于是就有了女神。在這里,男人幾乎是把自己當成了上帝,這難道還不夠可笑?換句話說,男人對女人的本性是很清楚的,只是,他們對此有點無可奈何,于是他們就干脆弄出個女神來,自己哄自己,事情難道不就是這樣么?

小孟的這些談論常常讓胡祥感到納悶,難道她不是個女的么?她怎么能這樣貶低他,貶低女性呢?在這里,他又被她抓住了一點什么。她說,他自己可以想想他剛才說了些什么:貶低他,貶低女性。在這里,他幾乎是把他自己跟女性混為一談了。他是否有某種女性傾向呢?不僅是思想上,而且在身體上?

胡祥當然知道她是在說些什么。他倆結婚以來,尤其是在最近幾年里,她常常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的的確確,他對床上的事情似乎是越來越淡漠了,也許一直就有點淡漠。這使她常常懷疑他有女性傾向——身體上的女性傾向。要知道,她說,你并不能因為你有一個男兒身,就能證明你一定是個男的。不然的話就不能解釋為什么有些男的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個女的,你可以說,那個變性手術一直就在他心里進行著,而手術臺上的那些,不過是事情的尾聲罷了。胡祥說,他從未想過要上哪里去做變性手術,即使是在心里也沒有做過那種手術。最多,他只是在心里想想他的牙科手術,比如,某顆沒根的牙是做種植牙好呢,還是給它戴上鋼套?如果是做種植牙那就不關別的牙什么事,如果是戴套兒,那就得跟相鄰的兩顆牙發生某種牽扯關系了。他最多也只是想想這些。

不錯,她笑一笑說,他如今的表述雖說并無什么深邃的東西蘊含其中,但至少在表面上倒也有了幾分她的風格。不過,他是否知道,一個人是很難真正了解他自己的?比如,他自認心里常常只不過是想想種植牙或戴牙套的事,難道他敢保證他不會在別的什么時候,想一點別的什么事情么?

別的事情?別的什么事情呢?也許吧。他說,他也許想過一些別的什么事情。比如,他希望她能不能不要這樣子貶低他,至少,不要這么頻繁;再比如,他希望她不要這樣子貶低女性,至少,也不要這么頻繁。不管怎么說,她自己不也是一個女性么?

是啊是啊,她說,她當然是個女性,但這并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在她看來,無論是作為男性還是作為女性,那并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這是說,一個人活著,重要的不在于他(或她)是作為男性還是女性,而在于他或她想成為的那個什么性,或者說沒有性,無所謂性,對,她想成為的正好就是無所謂性。對她來說,做一個哲學學者(她不想隨隨便便地提到“哲學家”這個頭銜)遠比做一個女性更為重要。

這不就對了么?他說,他現在正好不就是這樣做的么?對他來說,他是個牙醫,不是想成為牙醫,而是本身就是,本身就是個牙醫,是個還過得去的牙醫。在他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既然如此,那么在他和她之間又有什么根本的分歧呢?

分歧大了!她說。

他聽他這么說就等著聽下文。然而,沒有了下文。她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一句,分歧大了!就把他想與她和好的愿望輕而易舉地撂在了一邊。

他倆就是這樣,總在打嘴巴官司。按照小孟的說法就是:無聊的嘴巴官司。這無聊的嘴巴官司本身就是一個證據,是他倆每天都在重復著的那種單調、平滑而又膚淺的生活的證據。小孟雖這樣說,可嘴巴官司仍在繼續打下去。而且,她通常總還占著上風。這自然又讓他很不甘心,于是這嘴巴官司又得以繼續進行下去。

一段時間以來,除了打嘴巴官司,在他倆之間似乎就再沒有別的什么了。平時,這場漫無止境的嘴巴官司一般是從下班回家的那一刻開始打起,一直打到上床為止。甚至上了床也還沒有停止下來。有時,小孟明明看上去已經睡著了,不知怎么又忽然醒了過來,醒過來后翻個身,把一直弓起來朝著他的屁股掉轉到另一個方向,隨后說,哎,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那句話在邏輯上犯了什么錯誤?一邊說又一邊在黑暗中伸出來一只手,在胡祥的臉上摸一摸,看他的眼睛是否還在黑暗中大睜著,或者是已經合起來了。

胡祥睡覺常常是無聲無息的,沒有鼾聲。因此,這讓小孟常常不知道他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怎么可以這樣呢?你怎么可以這樣呢?她常常這樣抱怨。她覺得他這樣子睡覺不僅不像個男的,而且還有幾分陰險。不管怎樣,在他們之間,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的對不對?她希望他能夠改了這個不良習慣,可他卻冥頑不靈頑固不化。這就使她不得不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來。可有時她摸到的不是他的鼻子眼睛,而是他的后腦勺。這時,她就用手指頭在他的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一敲,讓他朝她轉過身來,跟她繼續討論,或者說,繼續打嘴巴官司。

一般說,在周末,這種嘴巴官司往往拖的時間更長。因為次日不必早起,次日的次日也不必早起。也就是說,他們完全可以把雙休的兩個整天有效地利用起來。有時,在雙休日里,他倆殺得性起,甚至忘了起床,就那么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語,一刀一槍地對起陣來。直到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們這才暫時停止下來。電話多半是某個官員或某個商人打來的。全世界似乎只有這兩個人最忙,忙得沒有一點空閑,于是只好占用胡祥的雙休日,占用他跟小孟的酣戰時間。對此,小孟常常感到不滿:他難道就不能推脫么?

不能,當然不能。他是狗腿子不是么?除了狗腿子,他還是主任醫師,同時還是口腔科的主任。醫院改革后,口腔科就承包給他了。自負盈虧,每年還得向院里上繳一定數額的利潤。這樣一來他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按部就班了。即便是雙休日,只要有人需要補牙拔牙做假牙,他就得立馬趕到。因為這直接關系到科里以及他個人的經濟效益。每當那時,他就得趕緊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開著他的那輛“現代”盡快朝醫院趕去。

一般說,這一去至少就是半天,有時是一天,或者是,一天再加上一個晚上。晚上,官員或商人請他在哪里吃過了飯,隨后還要帶他到哪里去消遣一下:喝茶、聽歌,或者是洗頭洗腳、捶背松骨。等把這些節目過了一遍之后,回到家里往往已是夜里12點以后。可回來后也不能馬上入睡。胡祥平時不怎么喝茶,只喝白開水。喝了茶之后自然就難以入眠了。只是,胡祥常常并未立即意識到這一點。常常的,他在床上翻過來又翻過去,一邊翻又一邊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今天咱倆又沒干仗,怎么會睡不著呢?小孟本來就在生他的氣,為他一出去就是一天(不,還不止一天,還搭上了一個晚上)而生氣,現在聽他這樣說就更生氣了,說,你是不是想于仗呢,這會兒于也還不算晚!她這么一說,他卻又不應戰,不僅不應戰,還自顧自地唱起歌來了。這是他剛剛從歌廳里聽來的一首歌,似乎是說人就像是一顆棋子,隨命運任意擺布,或者是隨愛情任意擺布,再或者是隨女人任意擺布,反正就這意思,他也沒怎么弄得太清楚,只不過是含含混混地瞎哼哼。哼著哼著,被子里面,他的一雙手又朝她伸了過去,在她的背上揉著,捶著,說,讓我也給你揉揉,給你捶捶。一邊揉一邊捶,一邊又研究起那手法來了,他想知道,那些揉捏一共有多少種手法;而那種捶法,又是如何發出唰唰啦啦的響聲的。在他忙乎時她就冷眼看著他,等他停下來時她就說,你鬧夠了沒有,沒鬧夠再接著鬧。她那口氣,似乎是在教訓一個不長進的孩子。

以后,遇到有人晚上請他出去,他就不敢再喝茶了。不僅不喝茶,也不再唱歌。尤其是,回家以后不再唱歌。至于揉捏的手法,捶擊的響聲什么,也都只好隨它去了。這樣一來,他們的生活就更單調、更平滑、更膚淺了。按小孟的說法就是:單調平滑膚淺得不像是人過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日子那就是豬過的日子啰?只是,她可不要忘了,豬過的日子其實并不差,豬每天躺在豬圈里,想吃就把嘴巴伸進食槽里拱幾下,不想吃就躺到地上哼幾聲,到了一定的時候,有人還會拿個水龍頭幫它把沾到身上的屎尿沖沖干凈。總之,它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用操心。實際上,他們的生活根本就不能跟豬相比。他要不是這么成天忙著給人補牙、拔牙做假牙,他們又怎么能過上這單調、平滑而又膚淺的日子呢?

話雖如此,可胡祥(在聽到小孟持續的抱怨之后)還是琢磨起來了,他琢磨著要帶她到哪里去消遣一下。一開始,他想到的是那些地方,茶室啦,歌廳啦,洗腳屋啦,按摩間啦什么的。可他還沒說完就讓她給頂回去了。他是什么意思呢?想讓她去聽那種歌?或者是讓哪個陌生男人的一雙手在她身上揉來揉去的?他說,也不一定就是男人的手,給他按摩的就是女孩子,實際上,按摩間里一般也就有些女孩子。哦,明白了,她說,你是想拿我當個名目,好去找那些女孩子吧?好去叫她們再給你揉揉,再給你捶捶吧?她這么一說,這些項目也就只好作罷了。隨后終于有一天,他想到了一個好去處。這個好去處是科里的阿黃為他提供的。

阿黃是胡祥手下的一名主治醫生。雖說是個主治醫生,但阿黃的技術實在不怎么樣。盡管如此,阿黃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玩家。吃喝嫖賭,無所不通。阿黃已經離過了兩次婚,離婚之后他玩得更是無拘無束了。哪里新開了一家餐館,哪里新開了一個酒吧,哪里新出現了一個地下賭場,哪里新出現了一個娛樂城。娛樂城里的小姐長得如何如何,容貌、身材、胸脯和屁股。牙呢?牙怎么樣?每當阿黃這么講時,胡祥就這樣打斷他。牙么?阿黃說,牙不怎么樣,四環素牙。再或者,不整齊,需要做局部整形或者是整體矯形。局部整形就是用國產或者是進口的材料將那些不怎么白或不怎么整齊的牙齒重新修飾一番,經過修飾,不怎么白的牙齒可以變白,不怎么整齊的牙齒可以變得整齊;整體矯形則要戴上滿口的鋼套,而且一戴就是一兩年,甚至是兩三年。阿黃常常不怕麻煩,不時將一兩個身份暖昧的女孩子帶到口腔門診,讓她們躺在醫用躺椅上,隨后在她們的口腔里不辭辛苦地勞動起來。阿黃的技術實在不怎么樣。這樣,有許多時候就不得不請顏麗幫忙。

顏麗也是胡祥下面的一個主治醫生。貌美出眾的顏麗,雖說才30出頭,但卻已經離過三次婚了。每次離婚時,顏麗就抱著一大抱衣服從丈夫家里走出來,走到街上,在街上走著。其中有兩次竟然都被阿黃撞見了。阿黃自己已離過了兩次婚,在阿黃眼里,他自己已是夠蕭灑的了,可沒想到還有比他更瀟灑的人。你知道么?阿黃對胡祥說,她居然連個箱子都不要!你想得出來么,連個箱子都不要!就那么抱著一大抱衣服在街上走!你說說,還有誰比她更蕭灑呢?你找得出來么?

胡祥自然找不出來。說起來,在口腔科里,沒準兒在整個醫院里,胡祥都是最不蕭灑的一個人。至少,在阿黃眼里就是如此。阿黃不時在胡祥耳邊說,他覺得胡祥活得不夠灑脫。有時他還說得非常露骨。阿黃說,他猜胡祥跟那個哲學家外加女權主義者在一起大概很難感受到什么樂趣。每當這時,胡祥總是要糾正說,他的妻子小孟并不是一個哲學家,至少不是一個女權主義。不僅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相反,她差不多還算得上是一個反女權主義者。隨后,他還給阿黃舉出一大堆例子來。只是,阿黃卻常常從這些例子中得出了相反的結論。阿黃說,照他看,小孟幾乎就是一個百分之百、地地道道的女權主義者。弄不好,還會成為女神也說不定。當心啊,阿黃說,說不定哪天早晨你一覺醒來,發現身邊躺著個頭上閃著金光的女人也說不定。

胡祥對阿黃的這些說法自然不以為然。不管怎樣,在胡祥眼里,雖說小孟可能并沒有什么真正高深的哲學思想,雖說她一向就有點貶低他,但她總不失為一個有知識、有教養、有品位的女人。能跟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個屋頂之下或一張大床之上,他又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不滿足,那么可能只是缺少了一點有益的消遣。說到有益的消遣,阿黃就為胡祥提出了一系列建議。只是,這些建議都被胡祥一一否決了。直到最后,直到阿黃說出了那個去處時,胡祥這才欣然接受下來,說,好好好,農家飯好!

2

阿黃推薦的這個農家飯莊是在江南的一個山凹里。山凹里開遍了桃花。一樹一樹的桃花、滿樹滿樹的桃花簡直把整個山凹都照亮了,照亮成一種明麗的粉紅色。人走在樹下,就像是置身在花海之中,你若朝上仰起臉來,你看見那天空似乎也被染成了一種粉紅色。一種粉紅色的光暈在陽光里浮動,就好像是花的精靈在那里跳舞似的。再或者,是一個仙女在花汁的海洋里洗澡。這些,自然是阿黃對那個山凹、對那個飯莊或飯莊環境的描述。胡祥在電話里對小孟一說,小孟立刻就同意了。

胡祥來到大學的門口時,小孟已經等在那里了。看樣子,阿黃的這個建議很合她的胃口。尤其是阿黃對那個山凹以及那個農家飯莊的描繪,讓她覺得頗有幾分文學色彩。小孟說,也許,你的那阿黃應該是個弄文學的,你不這樣認為嗎?

這是小孟對胡祥手下那幫人的一種特別的表述方式:你的那個某某。你的那個阿黃,你的那個顏麗,你的那個老湯,你的那個小韓。胡祥認為這樣說很不合適。說阿黃是他的還稍微好一點,其他幾個都是女的啊。他的顏麗,顏麗怎么會是他的呢?像顏麗那樣的一個罕見的美女,追她的人不知有多少,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人:要么是官,那么是商。官還不是一般的官,至少是個副處;商也不是一般的商,至少有個幾千萬。像他這樣的,還不夠格。你還知道自己不夠格啊。小孟譏笑說,就算顏麗不是你的,那么說老湯和小韓是你的總沒錯吧?胡祥說,那也不合適。老湯比他大上十歲,就算是他的,也是他的老大姐;小韓比他小上十歲,就算是他的,也只是他的小小妹。而且,小韓已經有了一個男朋友,老湯呢,她是知道的,老湯是個老姑娘。所以,照他看,不管是老湯還是小韓,他倆要是聽到了小盂的這種說法都會很不高興的。但小孟卻不管別人是否高興,她還是喜歡那么說。不過這會兒,她說的是阿黃:你的阿黃,看來還是有點品位的。

小孟一路上都顯得有點興奮。尤其是當車穿過人流車陣,朝著江南的方向開去時,小孟臉上一貫僵硬的肌肉出現了幾分松動。小車經過橫跨在江上的提拉橋,駛進了一條夾在兩座山之間的柏油馬路。順著這條彎來繞去的柏油馬路向前行駛了約莫20分鐘,果然看見了阿黃所說的那個開滿了桃花的山凹。只是,這會兒桃花已不怎么分明了,只不過是影影綽綽的一大片,看得分明的只是星星點點的燈光,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燈光。

怎么有這么多的燈光啊?小孟似乎有點失望。

胡祥也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會有這么多的燈光,也就是說,這么多的飯莊,農家飯莊。這一點,阿黃可是沒說啊。那么,阿黃所說的那個讓他大快朵頤的農家飯莊究竟在哪里呢?胡祥在不寬不窄的黃土路上慢慢地開著車,一邊瞪大了眼睛朝兩邊瞧。在他看來這些飯莊都差不多,都是那么一幢小磚樓,三層或者四層。看得出來,這些小磚樓原本只是農民的住宅,現在,他們將一樓和二樓騰了出來,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飯莊。小車慢慢地向前行駛時,路邊不斷有人朝他們招手,一邊大聲招呼道:到這邊來到這邊來!由于叫喊的人太多,胡祥一時不知該聽誰的。小孟說自然該聽她的。她說停他就停,她不說停他就得一直朝前走。胡祥道聲遵命,一邊繼續慢慢地朝前開,直到聽到了小孟的叫停聲時,這才停了下來。他們停在一個掛有兩個橢圓形的紅燈籠的飯莊前面。正是這兩個橢圓形的紅燈籠使小孟作出了選擇。小孟說這兩個燈籠頗有日本風味。

胡祥知道,小孟對日本文化頗有好感。她讀過一本《菊與刀》,雖說作者是個美國人,但談的卻是日本文化。日本文化剛柔兼濟,既有菊又有刀。胡祥說,這兩樣東西,中國不也有么?小孟卻說,你不懂。胡祥說,他是不懂,但他知道日本女人特別溫柔,老公出門時她一定要說一句沙揚拉娜,老公進門時她則跪在地上為老公脫鞋。小孟糾正他說那也并不是什么地上,而是榻榻米。榻榻米就榻榻米吧。對于這類事情,胡祥自知不如她知道得多。因此,當她一旦把生活中的什么東西跟某種文化掛起鉤來時,他就先自怯了幾分。現在,小孟提到了日本風格,胡祥便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選擇。

只是,他倆在這里并沒有吃到什么像樣的農家菜。這是說,如果把阿黃的那些描述作為參照的話,那么這些菜也不過是些一般的農家菜,根本就沒有見到所謂的野生植物系列和野生動物系列。既沒有見到野生的薇菜、香椿、楤樹芽、山蟄菜、如意菜(蕨菜),也沒有見到野生的石板魚和“梆梆”(一種野生牛蛙),尤其是“梆梆”。阿黃曾對胡祥描述說,抓“梆梆”是在夜里,那時,抓“梆梆”的人手里拿一根柳枝,走到溪澗旁邊,先用手電光將“梆梆”罩住,隨后手起鞭落,啪的一聲,趴在地上的“梆梆”騰地跳了起來,在空中來了個后空翻,隨后肚皮朝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準頭好的話,“梆梆”完成整個空翻動作只需要一秒鐘,甚至一秒還不到。而且,始終都不會越出那個光圈兒,就像自由體操運動員不會越出那塊地毯一樣。可是,小孟在這里卻沒有見到阿黃說的那個“梆梆”,那個高超的體操運動員。這讓她感到十分掃興。不僅如此,后來,在回家的時候,竟還發生了那樣的事!

只是,這件事究竟是發生在什么時候,無論是胡祥還是小孟,他們都有點拿不準。總之,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個小叫花,不知在什么時候鉆進了他們的那輛車里!直到他倆回到了家,直到他倆下了車,直到車門重新鎖上了之后,他們才發現適才車里除了他倆,還有另外一個活物。

先是小孟記起她的坤包忘在了后排座上。一段時間以來,小孟經常在報紙上看到這樣的消息:有人砸壞車窗玻璃,甚至(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打開了車門,盜走了車主忘在車上的貴重東西。坤包、手袋、手提電腦等等。小孟記起了她的坤包。胡祥于是只好將已經鎖上的車門重新打開。車門打開時,小孟朝里面伸進去只手,在后排座上一撈,撈到了一個什么東西,但顯然不是她要的東西。定睛一看,后排座上竟躺著一個人,或者確切地說,躺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肚皮朝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后排座上,看樣子已經睡著了,或者是睡著很長時間了。小孟的那個坤包正好就撂在他的肚皮上。

胡祥打開車燈時,他倆同時看清了他的臉。這是一張略顯蒼白的、稚嫩的臉,看上去像是只有8、9歲。但事后,就小叫花自己講他已經12歲或13歲了。小孟事后說,如果她當時知道他已經12或者是13歲,而不是像看上去的那樣只有8、9歲的話,那么,很可能,當天晚上她就不會讓他留宿在自己家里了。無論如何,12歲或13歲不是8、9歲,讓一個12歲或13歲的孩子夜無歸宿地流浪在街頭,她也許并不會因此而感到自責。但一個8、9歲的孩子那就完全不同了。況且他睡得這么熟,況且他還發出了細微的鼾聲,這就讓人不忍心做出那樣的事了,甚至不忍心叫醒他。實際上,當天晚上,小盂就是那樣做的。她讓胡祥把那孩子抱上樓去。

當時,胡祥心里頗有點不情愿。這個小叫花,一看就是個小叫花,雖說他看上去也并不太臟,但仍然看得出來是一個小叫花,或者是一個流浪兒,再或者是那種有組織的乞丐隊伍中的一員。現在,這一員不知怎么走失了,或者,竟是有意走失的,走失到他們的車里來了。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家伙是在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鉆進車里去的呢?是在醫院的停車場,還是在那個農家飯莊門前的空地上?如果他們連這個都沒弄清,又怎么好貿然把他往家里帶呢?但小孟卻說,等他醒過來再問也不遲,胡祥現在所要做的是盡快把他弄上樓去。想到這個晚上小孟過得并不怎么滿意,胡祥不想和她對著干,于是照她所說,把那個小叫花從后排座上抱了起來。抱起來后又抖了幾下,希望能把他弄醒過來。但那小家伙卻像是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圖似的,仍然緊緊地閉著雙眼,仍然毫不間斷地響著細密的鼾聲。這就讓胡祥感到有點無奈了。隨后他只好抱著他走進門洞,走進電梯,走出電梯,沿著走廊一直走進了家門。

進門之后,他把小叫花放在沙發上。隨后他說,他希望明天一早,就把這個不速之客送走。小孟卻不答腔,徑自去找來了被子,蓋在了小叫花的身上。直到這時,那家伙仍然熟睡未醒:他的兩眼仍然緊緊地閉著,仍然響著細密的鼾聲。

不知怎么,胡祥說,他總覺得這家伙是裝的。小孟說,她已注意到,胡祥在提到這個小家伙時用的是“家伙”一詞,而不是像她那樣管他叫“小家伙”。在她看來,單憑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他倆在這件事上的不一致來。胡祥說,就算這會兒他倆不太一致,但到了明天早上,他倆一定要一致起來,那就是,讓他從哪里來,仍然回到哪里去。對于這個問題,她說,他們完全可以留到明天早晨再談。這會兒已太晚了,他們得上床睡覺了。

說罷之后小孟很快就洗漱了一下,鉆進了被子里。而且,很快就睡著了。這種情形在胡祥看來是極為少見的。平時,她總是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話題,尤其是,不肯將還沒說完的話留到第二天。有時,哪怕他已經睡了,睡著了,她也還要把他弄醒過來,說,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那句話在邏輯上是犯了什么錯誤么?一邊說一邊又從黑暗中伸過來了一只手,在他臉上或者是后腦勺上摸來摸去,看他是否真的睡著了或者是醒了過來。可現在,她卻背朝著他,弓身躺在床上,屁股朝著他,撅得遠遠的,很快就睡了過去,還響起了細密的鼾聲。有一會兒,他很想像她那樣,拿一只手在她的后腦勺或者是臉上摸一摸,對她說:你知不知道,這會兒你很可能正在犯一個什么錯誤?可他終于還是沒有那么做。他決定尊重她的意見,等到第二天早上再來討論那個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問題。當時,他一點也沒有意識到,當他這么想的時候,他已經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的的確確,他們應該好好地討論一下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問題,說起來,這也是一個哲學命題。次日一早,小盂一覺醒來后,立即就這個問題跟胡祥討論起來了。

照胡祥的本意,他并非真的要跟她討論什么問題,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家里這么無緣無故地憑空地多出了—個人來。但小孟卻不這么想,至少,她不想像他這樣什么都不問,就跟扔垃圾似的把那個小家伙往街上一扔。就算他們一定要這么做,在這之前也該問問清楚,他是怎么鉆進他們的車里去的?在那之前他是在哪里?或者是,他從哪里來?他的家在哪里?他一直在干些什么?諸如此類。不管怎樣,他們總不能什么都不問,就把他往街上一扔。畢竟,他是個人啊,而且,還是個小孩子,一個才8、9歲的小孩子。他們怎么可以那么做呢?他難道不是一個醫生么?救死扶傷難道不是他的天職么?況且這小家伙還用不著他來救死扶傷,他所要做的,只不過是讓那個小家伙好好地洗一個熱水澡,吃一頓像樣的早餐,然后,在問明了情況之后,把他送回到他的父母身邊,或者是送回到別的什么人的身邊去,這些難道不是他作為一個醫生,甚至是作為一個普通人起碼應該做到的么?

她這么一說他就感到無話可說了。隨后,一切都按照她所說的那樣有條不紊地進行起來。他把那家伙帶到浴室里去洗了澡,又親手給他做了早餐。

他在給那家伙洗澡時,小孟一直就站在浴室的門口,不斷地指揮說,頭發,頭發,再多倒點洗發精。或者:脖子根兒脖子根兒!再要么:你給他搓搓背,你給他搓搓背!再要么:腳后跟兒,腳后跟,腳后根兒還沒洗到!等他洗完了,她拿出了她的一些舊衣裳,內衣,外套。外套是一件短短的高腰的女式西裝,穿在那家伙身上倒也看得過去。隨后她將那家伙原來的衣服全都扔進了垃圾道里。

早餐是小孟平時吃的那種不同一般的面條。這面條里除了油鹽醬醋、蔥姜蒜末之外,還有雞蛋、紫菜、蝦米、黃花菜和青菜。這種不同尋常的搭配,從理論上講都來源于小孟,實踐活動則交給了胡祥。平時,胡祥總是早起半個鐘頭,先鉆進廚房將這些弄好,然后端進餐室。通常,當他把這種特制的面條端進餐室時小孟已在那里坐好了,坐得端端正正的,脖子下面還扎著一塊白色的餐巾。看到她那個樣子,他心里原有的一絲怨尤就消失了,不僅消失了,還有了幾分愉悅。他覺得她真的有幾分像是精神貴族。而眼下,在這個時代里,要找到一個精神貴族是多么困難啊!這么一想,他就徹底高興起來了。

只是,在這個早上,胡祥卻有點高興不起來。當那家伙坐在餐桌邊吃面時,小盂卻不去動她自己的那一份,而是坐在一旁朝那家伙看著。那家伙顯然是頭一次看見這種特制的面條,眼里迅速掠過了一絲訝異,不過他卻相當老練,當他發現胡祥正在觀察他時,他迅速把頭埋進碗里。埋進碗里卻又不很快地吃面,而是用筷子將那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挑起來,放在眼前看一看,看也不是欣賞的看,而是相反。似乎是說:這是個什么東西?或者是:這種東西怎么吃得下去呢?

他這個樣子讓胡祥看了覺得有點討厭,可小孟卻不是這樣。小孟懷疑那家伙是生病了,說著還把一只手放到了他的額頭上。接著又讓胡祥過去試一試。胡祥不想叫那家伙看出他與小孟之間的分歧,只好走過去,把手放在那家伙的額頭上。可他剛放上去,那家伙就把腦袋一甩,把他的手甩開了。這還不算,那家伙把胡祥的手甩開之后,還用一種求助的目光朝小盂看著。小孟于是責怪胡祥動作不夠輕柔,虧他還是一個醫生,還是一個牙醫!哪怕是對一顆牙齒,你也不能那么粗魯吧?

這是小孟頭一次在這種場合對胡祥提到牙齒。這會兒,在胡祥看來,這個突然出現的家伙眼下正像是一顆牙齒,一顆突然地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他與小孟之間的一個顆牙齒,一顆多余的牙齒。既然是多余的,那就得拔去。

早餐過后,胡祥把那家伙帶到客廳,讓他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了。隨后——就像小孟要求的那樣——對他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他叫什么名字?有幾歲?父母叫什么,是干什么的?他是怎么鉆進他們的車里去的?在那之前他是在哪里?或者是,他從哪里來?他的家在哪里?他一直在干些什么?他上過學嗎?等等等等。在胡祥發問時,小孟已走了過來,在那家伙的身邊坐下了,坐在同一張沙發上,差不多跟那家伙挨在一起。

胡祥的話音剛落,小孟就說,他不要問得這么急,應該一個一個地來。胡祥聽她這樣說,就只好從頭開始,將適才的那些問題一個一個地重新問了一遍。

說起來,他已問得夠慢了,給對方留下了充足的時間。但那家伙卻還嫌不夠似的,半天也不吭一聲。他坐在那里,歪著腦袋,像是在苦苦思索似的。思索了差不多十多分鐘,隨后,他才像剛剛想起來似地說,你剛才問了些什么?’

胡祥注意到,那家伙對他沒有使用“您”,而是直呼“你”,此后,那家伙一直都是這樣,甚至對小孟也是這樣。不過小孟倒是一點也不介意。不僅不介意,在她看來,沒準這樣反倒更好。那說明他一點不拘謹。一點不假,那家伙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有什么拘謹,或有什么可拘謹的。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有一會兒他還把一條腿架到了另一條腿上,把一支胳膊放到了沙發背上,看上去就像是個小大人。胡祥注意到,當那個家伙這么做的時候,小孟不僅不反感,反而還流露出了點欣賞的意思。她朝胡祥看看,那目光似乎在說,你看,他這個樣子難道不是挺有趣么?或者在說:你看,他倒是蠻有風度呢!

就在小孟與胡祥交流眼神的時候,那家伙忽然又開口了。他忽然問,他可不可以抽一支香煙?胡祥吃了一驚,隨即說,我不抽煙。那家伙像是沒聽懂似的,拿眼睛徑直朝他望著。那是一雙很大的眼睛,應該說,還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跟他的那張臉一樣漂亮。或者還應該加上說,跟他的身材一樣漂亮。適才在給那家伙洗澡的時候,胡祥就已發現了這一點。那家伙的身材真是很漂亮的。雖說他還只是一個孩子,雖說沖一個孩子來談論什么身材,似乎還為時過早,但他還是不得不說,那家伙的身材的確不錯。骨肉勻停,比例完美。可以預期,他將來多半會長成個英俊男子。只是,在他的眼神里,似乎有那么一點邪惡。這會兒,他用那種帶點邪惡的眼神看著胡祥,說,我想抽一支煙。

這會兒,他說的不再是他可不可以抽一支煙,而是直截了當地說,他想抽一支煙。胡祥琢磨著他該如何回答。正琢磨間,小孟看著他說,他不是還有一條香煙在哪兒擱著的么?

的的確確,雖說胡祥并不吸煙,但他家里通常總不會沒有香煙。這些香煙全是別人送的。那些人,也不知怎么了,盡管早就知道他并不吸煙,卻還是要不斷地送給他香煙。這些香煙,胡祥大都拿來送了人,送也送不完,送不完的就隨便扔在哪里了。現在,胡祥聽小孟這么說就走進平時堆放雜物的小房間里,從一堆雜物中扒拉出來了一條“軟中華”。他拿著香煙,一邊朝客廳走去,一邊試著拆開那包裝。但拆了好半天也沒拆開。那些透明的膠紙,看上去薄薄的,但要撕破它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家伙見他弄了半天也沒弄開,于是冷眼看著他,像個大人似的淡淡地說,拿來吧。隨后,他接過香煙,看也不看,拿手在那包裝盒上一摸,摸到了一根細細的封口帶,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拆開了包裝,摳出一盒,拆了。再接著,他拿一根指頭在那軟盒下面老練地一敲,一支香煙立刻跳出來半寸來高,隨后,那煙盒不知怎么晃了一下,再看時,一支煙已經叼在他的嘴角了。完成這一系列動作,他大概只用了幾秒鐘,簡直可以說是一氣呵成。等他把煙點著了,這才慢慢開口道,你剛才問了些什么?

胡祥只好將適才的問題又一個一個地重復了一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家伙只是回答了其中的幾個問題,或者說,跳過了其中的幾個問題。他告訴他倆,他的名字叫小七子。

在他們的那一伙人里,不僅包老頭這樣叫他,其他人也都這樣叫他。

其他人是些什么人?胡祥問。

其他人么?他們是小大、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八、小九、小十、小十一、小十二、小十三……多著咧。

那么包老頭呢?胡祥問,包老頭是什么人?

包老頭么,包老頭就是包老頭。包老頭就等于是我們這一伙人的爹和媽。包老頭給我們吃,給我們穿,分配我們干這個,干那個。

這個和那個是什么?

什么都有哇,裝成病人啦,裝成被人掏了包啦。裝成沒錢上學的孩子啦,再有呢,賣花。

那么你呢?你都干過些什么?

我么?什么都干過。

你也會裝?

當然,他什么都會裝。小七子說著忽然往沙發上一倒,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兩眼翻白。嚇得小孟險些叫出聲來。她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小七子就又從沙發上坐起身來了。他坐起來后問她,裝得像么?裝得像么?

小孟連連說,像、像、像極了。那么,你也賣過花?這一次是小孟,小盂這樣問道。

當然。帥哥!帥哥!小七子一迭聲地叫著,忽然從沙發上躍起身來,一下沖到了胡祥的面前,胡祥一時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連連往后直退,直到看見了他手里握著的一束假想中的花朵時,這才重新穩了穩神。小七子適才的那兩聲“帥哥”竟然用的相當標準的普通話。那么,他是否上過學呢?胡祥問。

上學?沒有。他沒有上過學。不過,他認得幾個字,像新中國啦,中國共產黨萬歲啦什么的,包老頭讓他們那一伙人互幫互學,你教我說普通話,我教你認字。

那么,胡祥問,你自己的爹媽呢?你自己的爹媽叫什么名字?他們住在哪里?

不知道。小七子說,他從來也沒見過自己的爹媽。他是包老頭從大街上撿來的。他被放在一個小紙箱里,用小被子裹著,被子里有一張字條,字條上說有100塊錢,100塊錢放在被子里,字條上說,誰愿意收養這個小孩,100塊錢就歸誰。但包老頭沒有找到那100塊錢。包老頭把那個小紙箱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那100塊錢。所以,包老頭對他說,他打一開始就欠了他100塊。包老頭說,你什么時候還清了這100塊,我就讓你走,讓你回到你爹娘的身邊去。

你不是被包老頭從大街上撿來的么?胡祥說。

是啊,不過包老頭說他知道我的爹娘在哪里。不過我得先還了那100塊錢。然后,包老頭才能把我送回到我爹娘的身邊。

照我看,他是在騙你!小孟忽然說。

騙我?我不知道。小七子說。

那么,他又是怎么鉆進他們的車里去的呢?胡祥問。到這里,小七子就不吭聲了。還有,他又是怎么從包老頭那里跑出來的呢?他是從那里跑出來的么?

小七子仍然不吭聲。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每隔一會兒,他就把那支煙倒著立起來,用兩個指頭拈著,用一個閑著的指頭很熟練地彈彈煙灰。他把煙灰彈在茶幾上那個基本上沒怎么使用過的煙灰缸里。他這個動作是那么嫻熟,那么優雅,胡祥注意到,小孟似乎是讓那個動作給迷住了。

該問的都問完了。現在,輪到下一個問題了:他們該拿他怎么辦?或者,他們該把他送到哪里去?胡祥的意思是他從哪里來就把他送到哪里去。但問題是,他們并不能確定他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既不能確定他是從哪里來到這個城市,也不能確定他是從哪里鉆進了他們的車里。既然是這樣,他們可以把他送到救助站,讓救助站去處理。只是,小孟并不完全贊成胡祥的這個主意。她主張由小七子自己選擇。雖說小七子才8、9歲,或者看上去才8、9歲,但他卻已有了一些閱歷,一些常人,一些成年人所沒有的閱歷。因此,她主張聽聽他自己的意見。他自己希望他們拿他怎么辦?或者他自己希望去哪里呢?

然而,對這個問題,小七子卻不發表意見。他仍然只是坐在那里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像一個成年人那樣抽煙,像一個成年人遇到了什么難題時那樣抽煙。他這個樣子,使小孟覺得他們不應該催逼他,而應該給他一點時間。這樣一來,原來打算在上午將他送走的計劃就只好暫時擱了下來。

3

午飯過后,胡祥接到一個熟人,一個商人的電話,問他能否犧牲一點休息時間,幫他弄弄牙齒?胡祥本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但礙于情面,還是答應了。這位熟人簡直是一口爛牙。有的該治,有的該拔,有的該補。胡祥開著車來到醫院,趕緊忙乎起來,該治的治,該拔的拔,該補的補。忙乎了一陣,總算是忙完了。

剛剛忙完,約莫4點多鐘,又來了一個電話。又是一個熟人,一個官員。官員問,胡祥現在是在哪里?在醫院里?那正好!他馬上就過來!功夫不大,官員就開著車來到了醫院里,躺在了醫用躺椅上。這官員倒是一口好牙。牙好,胃口就好;胃口好,牙齒就好。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辯證關系。只是,這官員抽煙太兇,牙齒全都熏得黑黑的。一張口,一口黑牙總歸不那么順眼,因此,他想用進口藥水洗一洗。

雖說只是洗一洗,但弄起來還很費事。尤其是那些藏在牙縫里的黑垢,你很難將它們完全弄干凈。等到胡祥終于將它弄干凈時,已是傍晚時分了。官員從醫用躺椅上爬起來后也不馬上就走,而是閃著一口白牙說,無論如何,他得請胡祥上哪個餐館里去坐一坐。胡祥覺得,如果對方說的僅僅只是吃飯,那么他也許還可以推脫一下。但對方說的卻是坐一坐。難道他胡祥就不肯跟他某某出去坐一坐么?這點面子也不給么?他家里是否有什么急事呢?該不是對老婆不放心吧?哪里哪里。胡祥只好支支吾吾地跟那人去了餐館。從餐館里出來后又被那人拉著去了某個茶室。這么一折騰,就到了晚上11點多鐘。等他開著車回到家里時已是午夜以后了。

小孟和小七子都已睡了。小七子仍然睡在沙發上。只是,被子和枕頭都已換過了,換了另外一套。也許,在小孟看來,洗過了澡,原先的被子和枕頭就不能再用了。胡祥尋思著,站在燈下,朝那橫陳在沙發上的不速之客或闖入者看了一會兒。

這會兒,這個小小的不速之客或闖入者看上去似乎睡得十分安心。那兩只漂亮的眼睛這會兒已經緊閉起來了,嘴巴也是一樣,只有鼻翼在微微翕動,伴隨著一陣細微的鼾聲。看樣子,這一整天里小七子抽了不少煙,直到這會兒屋里都還殘留著一股難聞的煙味。煙灰缸顯然是經過了清理,但清理過后又扔進了幾個煙頭。其中一個煙頭上還留下了口紅。那么,這一個是小孟的么?是小孟抽的么?

偶爾,小孟也會抽一支煙的,盡管那十分少見;偶爾,小孟也會抹一點口紅;盡管那十分少見;但又抹口紅又抽香煙的事卻幾乎從未有過。她有什么必要這么做呢?是想和那家伙打成一片么?或者是想借此傳達她的愛心?甚至是傳達她的母性?她有母性么?或者說,她有足夠的母性么?有關這一點,他一直覺得有點拿不準。在他倆結婚后的第三個年頭里小孟曾經生下過一個男嬰,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嬰,只是,在這個男嬰的兩只手上各多出了一個手指。兩只腳上也是一樣。他記得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小孟時,小孟幾乎只用了一秒鐘就作出了決定:放棄。“放棄”,這自然是個十分委婉的說法。盡管如此,其實質卻也還是一樣:和殺戮一樣。當然不是用刀槍,而是用一種針藥。女醫生告訴他倆,如果他倆真的決定了要這么做,一定要這么做,那么她會給那個男嬰打上一針,讓他在不知不覺中離開這個剛剛出現在他眼前的世界。這是不是太殘忍了一點呢?這難道還不夠殘忍么?那時,胡祥聽到自己心里有一個聲音在這么叫喊,但小孟卻無視這種叫喊,她顯得是那么堅強,那么堅決。為了打消醫生的顧慮,她還趴在床頭把自己的意見寫在一張處方箋上。當醫生拿著這張特殊的處方走開之后,小孟很快就在床上熟睡了過去。胡祥記得,那時他很想跟小孟再談談這件事,然而她卻很快就熟睡了過去。她那個樣子,既像是希望盡快擺脫掉這件事,又像是要親自體驗一下在熟睡中從一個世界過渡到另一個世界里去是個什么情形似的。因此,對于這件事,他始終拿不準她究竟有些什么樣的感受。在事后,有時他也曾試著重新提起這個話題,但常常的,他剛開口就被她堵了回去。她是母親,她知道她在做什么。聽到她這么說,他也就感到無話可說了。的確如此,她是母親,是土地。莊稼是從她那里生長出來的,她有權按她的方式去處置。這以后,他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就像在他倆的生活中從未發生過這件事一樣。只是,這個晚上,讓胡祥沒有想到的是,小孟卻主動談起了這件事。

他還記得當初他是個什么態度么?當胡祥走進臥室時,躺在床上的小孟從被子里翻過身來,一邊又擰開了床頭燈。

他當初是個什么態度?她這么問是什么意思呢?

他自然應該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當初,要不是他的那個態度,要不是他跟那女醫生串通好了逼她寫下了那樣一個東西,她又怎么可能會作出那樣的決定呢?

可是,她是不是把事情弄顛倒了呢?

弄顛倒了?她會把這件事弄顛倒了?難道這只是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么?可以說,這么些年來她沒有哪一刻真正忘記過這件事。一開始,她認為是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殺死了他倆的孩子。但后來,漸漸的,她明白過來了,是他們!是他,還有那個婦產科的女醫生,他倆合謀殺死了她的孩子,殺死了他倆的孩子。而她,不過是借給了他們一只手。或者說,是他們利用了她的一只手。實際上,她是直到今天才真正弄明白了這一點。今天上午,不,今天中午,午飯過后,就在他去醫院之后,她又跟小七子談了一會兒,隨后還帶他上了趟街,給他買了幾件衣服。就在那時,他告訴她,他的真實年齡不是12歲或13歲,而是8歲,或者是,9歲。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小七子與他們那個被他們殺死的孩子幾乎是一般大,難道他不這么想么?

不,胡祥說,他不會這么想。首先,就在今天上午,當他倆對那家伙提問時,那家伙不知是有還是無意,根本就沒有回答有關年齡的問題。很可能,那家伙是揣摩出了她的心思才這么說的。再說,這家伙一會兒說是12歲或13歲,一會兒說是8歲或9歲,單是這種表述方式就很是讓人懷疑,為什么她就看不出這一點呢?再說,就算按他說的那樣,他是8歲或者是9歲,可到底是多少歲呢?8歲?還是9歲?如果他們的孩子還在,或者按她說的,沒有被他們殺死的話,那么滿打滿算也不到8歲。總之,無論如何跟這個家伙也扯不上什么關系。

他怎么能說得這么肯定呢?小孟說,他和她一樣清楚,當他們把那個字條交給那個女醫生之后,他倆就再也沒有去過問那件事了。這就是說,無論是他,還是她,他們都不知道那孩子最后究竟怎樣了是不是?換句話說,那孩子也許根本就沒有被處理掉。很可能,在最后一刻,那女醫生改了主意,她不想由她親手來干這件殘忍的事,或者是,當她正準備來干這件事時有人為她提供了一個什么信息,比如,有誰想要一個孩子什么的。于是,那個孩子就被人抱走了。可抱走之后才知道那孩子原來多出了幾個手指腳趾,于是他們就又把他拋棄了。再或者,他們抱走時就是知道的,可他們不在乎,至少他們當時覺得不在乎,可后來卻又后悔了,于是就用一個小被子把他裹起來,裝在一個小紙箱里,悄悄地放在了某個街角上……難道就沒有這種可能么?

不,胡祥說,他是決不會這么想的。盡管他不能不欣賞她的想像力,但他是不會這么想的。他不會把那家伙跟他們的那個孩子,那個被他們殺死了的孩子掛起鉤來的。

她希望他不要這么冷酷,至少,不要一開口就是那家伙這家伙的好不好?現在,她已看出來,不,一開始她就看出來了,在這件事上,在如何對待這個小家伙的態度上,他和她一開始就不一樣。

胡祥說他不想否認這一點,現在,他只想知道,她究竟想拿他怎么辦?

拿他怎么辦?小孟說,她的態度很明確,從一開始就很明確,那一切由小七子自己作出選擇。救助站,街頭,或者是,他們家里。

他們家里?不,他不會同意的!他不會同意這最后的一個選擇,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他同意讓那家伙自己作出選擇,但只有兩個,而不是三個,這就是他的意見。這一次,胡祥覺得自己非常堅決,他幾乎從未這么堅決過。

既然他這么堅決,那她也就無話可說了,只是,她想提請他注意,她希望以后他不要為他的這種堅決而感到后悔。

后悔?他會為此感到后悔?為一個莫名其妙地鉆進了你的車里,還闖進了你家里的家伙后悔?不,他想不出有什么可后悔的。至少,這會兒他還想不出。這會兒,他只想知道,那家伙將在什么時候離開他的家,或者說,作出他的選擇,在那兩個選擇中作出一個選擇。小孟說過,他們不要催逼他。好的,他不催逼。那么,在已經過去的這一整天里,在胡祥離開家去了醫院之后的這一段時間里,那家伙是否已經考慮好了呢?當胡祥想就這個問題跟小盂繼續談下去時,她卻兀自翻過身去,拉滅了床頭燈,接著很快就睡著了。

黑暗中,胡祥聽到了兩種不同的鼾聲。雖說不同,卻又是一樣的細微、細密。兩種細微、細密的鼾聲在夜色的寧靜中響著。一個在客廳,一個在臥室,此起彼伏,構成了一種呼應。有一會兒,他很想像她平時所做的那樣,在黑暗中伸出去一只手,在她的臉上或者是后腦勺上摸一摸,然后對她說,她是否知道,她也許正在犯一個什么錯誤?比如她說,正是他,還有那個婦產科醫生,他們合謀殺死了她的孩子,殺死了他倆的孩子。而她,不過是借給了他,借給了他們一只手,或者說,是他們利用了她的一只手。她怎么能那樣說呢?事情怎么可能是那樣呢?她自己不也伸出來了一只手嗎?常常的,在黑暗中,她的一只手朝他伸了過來,伸到了他的臉上或者是他的后腦勺上。在他的后腦勺上或臉上摸索著,看他有沒有真的睡著。在她看來,他那樣的睡法,無聲無息的睡法,像是有點陰險。她怎么能那樣說呢?她怎么會有那樣的想法呢?她曾說過,她希望在他倆之間,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的。對于她的這個說法他從來就沒有什么不同的意見,而他現在也正是這么做的。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他希望那家伙盡快作出選擇,離開他們家……事實上,當他這么想著的時候,他的一只手已經從被子里伸了出來,幾乎伸到了小盂的后腦勺上。但隨后,不知為什么,那只手(就像它自身具有某種意志似的)卻又縮了回去,縮進了被子里面。他想,還是等到明天吧?明天是雙休的第二天,他們完全可以在第二天將事情解決掉,果斷地解決掉。胡祥這么想著,便在黑暗中合上了雙眼。

次日清晨,胡祥按照平時起床的時間起了床,洗漱過后就鉆進了廚房里。可等他把兩碗按照小孟的配方制作的面條端到餐室時,他既沒有看見小孟也沒有看見小七子。隨后他在客廳里看見了小孟。小孟正坐在沙發上,坐在小七子的身邊。

他病了。她說。說著還朝他看了一眼,隨后又轉過臉去,把一只手放在小七子的額頭上。他在發燒。要不你自己試試?

胡祥聽小盂這么說,只好走過去,把手在那家伙的額頭上試了試他的體溫。這一次,小七子沒有甩開他的手,但仍然用一種求助的目光朝小盂看著。這一次,小孟沒有責怪胡祥動作不夠輕柔,但卻用一種十分明確的目光看著小七子。似乎是說,放心吧,有我在,他不能把你怎么樣。

一點不假,這會兒胡祥還真不能把這家伙怎么樣。這家伙的額頭發燙,似乎的確是在發燒。隨后,這一點很快就被證實了:體溫表上顯示,小七子高燒將近40度。現在,顯然只有一種選擇:送這家伙上醫院。

接下來是一陣忙乎:胡祥把小七子抱起來,抱著他走出門,走進電梯,走出電梯,走出門洞;抱著他鉆進小車,讓他躺在后排座上,隨后開著車朝著醫院一路奔去。到了醫院里,又忙著把他從車里抱出來,抱進兒科診療室,再接著又抱進了輸液室。小七子躺在輸液床上時,小盂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小七子的身邊。時不時又把一只手擱到了小七子的額頭上,有一會兒還把嘴唇也湊了上去。這期間,小七子一直大睜著兩只眼睛不動聲色地朝胡祥看著,似乎是說,你能把我怎么樣呢?你能把我怎么樣呢?

的的確確,他這會兒還真不能把他怎么樣。意識到這一點時胡祥不免感到有些氣惱。尤其是,他感到這氣惱顯然還被他倆——他指的是小孟和小七子——看了出來。他這會兒能把他怎么樣呢?他難道不是一個醫生么?雖說只是一個牙醫,但牙醫不也是一個醫生么?他感到他倆的目光似乎在這么說。小七子說上一句,小孟就說下一句。有時他倆又交換了一下,小孟說上一句,小七子說下一句。總之,這會兒他倆已交融在了一起,組成了一個聯合統一陣線。換句話說,此時形勢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某種改變。而他一時還莫可如何。這意味著他還得等待,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

一個多小時之后,輸液瓶總算是空了。接下來,便是重復適才做過的那些:胡祥把那家伙從床上抱起來,抱著他走出輸液室,走出醫院,接著把他抱進小車,讓他躺在后排座上。隨后,開車回家。到了家,又把他從車里抱出來,抱著他走進門洞,走進電梯,走出電梯,走進家門,把他放到那張十分寬敞的沙發上面。

但現在,小盂說,他們不能讓他再躺在那里了。不錯,那沙發是夠寬敞的,不過客廳更寬敞,寬敞得都有點過頭了,寬敞得八面來風。很可能,他那個感冒就是這么弄出來的。因此,她決定要讓他住到他們臥室旁邊的那個小房間里去。這個小房間,從一開始就是他們計劃中的兒童室,那里面擺了一張小木床,小木床的上面還有一個攀登架,可以供兒童用來爬上爬下,鍛煉身體。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兒童用的寫字桌,一個小書架和一個小壁柜。總之,應有盡有。現在她只要在那張小床上鋪上一床被褥、放上一個枕頭,也就行了。小孟一邊說著,也不管胡祥是否同意,很快就弄好了這一切。隨后,胡祥就眼睜睜地看著小七子借助他的雙臂,由客廳進入了兒童室。

當胡祥把那家伙放到那張小床上時,他心里感到有點絕望。看起來,這家伙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走。一般說,高燒成這樣,怎么也得有個一周時間才能恢復吧?可他沒有想到,到了次日,小七子卻已經好了,似乎是完全好了。體溫已完全正常了,其他癥狀(什么癥狀?)也似乎完全消失了。早餐的時候,小七子呼呼啦啦的,很快就將一大碗面吃得一丁點兒也不剩。這情形讓胡祥看了感到松了一口氣。現在,這家伙再沒有什么理由繼續賴在這里不走了。況且現在已經到了星期一,到了他和小孟都該上班的時間了。小七子再也沒有什么理由要繼續留在這里了。胡祥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就在今天,不,就在這會兒,他一定要把這件事了結掉。他一邊想著,一邊很快地吃完了自己的一碗面。

胡祥已經吃完了,小七子也已經吃完了,現在,就剩下小盂一個人還在那里慢吞吞地吃著,她用筷子把碗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挑出來,挑到眼前看一看,似乎在說,這是個什么東西?這東西怎么能吃呢?胡祥看見她這個樣子,心里不免有點生氣。那些東西,不都是她自己要的么,在油鹽醬醋蔥姜蒜末之外,那些雞蛋、紫菜、蝦米、黃花菜、青菜什么的不都是她自己要的么,或者,從理論上講,不都是來源于她?來源于她這個哲學學者,來源于她這個酷愛理論的人么?難道,她現在是想背叛或者是拋棄她的這些理論了么?胡祥心里有點生氣,于是就想說點什么。

然而,胡祥還未開口,小孟就說,今天一早,小七子就對她說了,他打算今天就走,早餐一吃完就走。小七子對她說這話時,胡祥是在廚房里,因此,她覺得有必要讓胡祥知道這些。除此之外,她還想告訴胡祥,事實上小七子是很懂事的,他知道他打擾了別人,盡管他并不是有意要這么做,但他知道他打擾了別人,因此,他決定今天一早就離開,雖說他剛剛發過一場高燒,雖說他僅僅只是病體初愈,但他還是決定了一早就離開。只是,小盂停頓一下,看著胡祥說,他們是否真的就讓小七子這么走了呢?要知道,他剛剛還發過一場高燒,他現在僅僅只是病體初愈,況且,他還是這么一個懂事的孩子,他們難道忍心讓他就這么走了么?難道忍心看著他拖著幼小的、大病初愈的身子就那么走了么?更主要的,他難道看不出,這對他們來講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么?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如果他們能抓住這個機會,那么他們或許還可以挽回,或許還有救。如果放棄這個機會,那就毫無指望了。

小孟剛說完,胡祥還來不及說點什么,小七子就忽然站起身來,沖著他倆像模像樣地鞠了一躬。隨后轉過身,朝著房門的方向慢慢地走去。那情形正像小孟說的那樣,拖著幼小的、大病初愈的身子。他們怎么忍心,或者說,他怎么忍心,他怎么忍心讓他就這么走了呢?就在小七子快要走到房門那里時,胡祥幾乎是稀里糊涂地沖出了餐室,沖進了客廳,一把將小七子拉住了。不,他不能讓他就這么走了,至少這會兒還不能,至少得等到他完全康復了以后。不管怎樣,他總是個醫生,雖說是個牙科醫生,但他總是個醫生對不對?胡祥一點也沒想到,這些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就像是打他嘴巴里自動跑出來的一樣。

只是,這些話幾乎剛剛跑出來,胡祥立刻就看出自己又犯下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就寫在小七子的目光里。小七子的目光里含著一絲嘲諷的笑意,似乎在說,是啊,你能把我怎么樣呢?或者在說,是啊,你后悔了,為你適才說過的話,為你適才這種稀里糊涂的舉動,可是,你是個成年人不是么?一個成年人不會把已經說出口的話又馬上收回去的是不是?不錯,他是個成年人,他已是一個成年人,他早已是一個成年人了。他不相信一個成年人竟會斗不過一個小孩子,盡管那可能是一個邪惡的孩子。胡祥這么想著,一邊拿眼睛朝小七子瞪著,他想告訴他,他可別得意得太早,無論如何,他都要盡快地將他攆出去!

當然,胡祥也知道,這個盡快,怎么說也得有個好幾天,以便讓這家伙在這幾天里完全康復。現在的問題是,雙休已過,他和小孟都得去上班了。他們去上班,那么這家伙呢?他們拿他怎么辦?他們總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吧?雖說他看上去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一個老江湖了。他們怎么知道,在他們去上班之后這個老江湖不會干出一些讓他們難以預料的事情來呢?小孟的眼睛里,似乎也有著同樣的擔心。她在朝胡祥看著,似乎是希望他能想出一個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來。有什么辦法呢?將那家伙反鎖在家里?可是,他是否會撬門開鎖呢?要不然,他怎么會莫名其妙出現在他們的小車里?

不過,這個問題很快就解決了。就在他倆這么互相看來看去的時候,小七子主動開口說話了。他說他已經完全好了,如果他們一定要他暫時留下的話,那么,在他們去上班的這段時間里,他可以上街去賣花。他會賣花不是么?如果他們肯借給他20元錢的話,他可以在花店里買上20支玫瑰,一般說他每天總可以賣出20支玫瑰,每支售價5元,到了晚上,他手上就會有100元錢了。中午和下午他可以自己在外面吃盒飯,他們完全用不著管他。小七子站在他倆的面前,說完了這些就拿眼睛朝窗外看著,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走上街去,或者是有意要為他倆留出點時間,以便他倆在那里互相看來看去地交換眼神。

胡祥看到,小孟的眼神里除了贊同,還有嘉許。她似乎在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小家伙是多么聰明,多么機靈,多么善解人意呀!的的確確,胡祥覺得他還不能不同意這一點,他不得不說,這的確是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隨后,他掏出來20元,交到了小七子的手上。交到他手上時,他甚至還接連問了兩遍:夠嗎?夠嗎?夠了夠了。小七子拿了錢,又像模像樣地對他倆鞠了一躬,隨后打開房門,出去了。小七子一走,他倆隨即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小心地鎖好了門,各自去上班。

4

一轉眼,一個星期已經過去了。這一個星期里,小七子每天早出晚歸。他借去的那20元早已還給了胡祥,不僅還給了他20元,還把每天的賣花所得(除去午餐和晚餐開銷)如數交到了胡祥手上。胡祥起初是不要,但小七子卻堅持要交給他。小七子說,這對他來講是一種規矩。既然是這樣,胡祥只好暫且收下。他打算等他走的時候一并歸還給他。無論如何,他不能占有一個小孩子,尤其是,不能占有一個小叫花的勞動。

這一個星期里,胡祥和小孟每天照常上班。早上,小七子出門之后,胡祥跟小盂一起下樓,然后用車將她送到她所在的那所大學。中午,他倆都不回家,各自在各自的單位里吃飯。下午六點以后,胡祥再開車去接小孟,隨后兩人一起回家。晚飯時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餐桌邊。這個時候,小七子一多半還在外面什么地方跑著,每當看見了一對青年男女,就立刻沖上去,一迭聲地叫著,帥哥,帥哥,給你的女朋友買一支花吧。再或者,他是坐在哪個臟兮兮的快餐店里狼吞虎咽地吃著他的晚餐,很可能,他根本就沒有坐著,根本就沒有地方可坐,而是在哪里蹲著,蹲在快餐店的門口,或者,蹲在馬路邊上。馬路上車來車往,灰塵茍揚。 這怎么行呢,這怎么行呢?有時,他倆正吃著飯,小孟忽然就這么叫了起來。接下來,她就開始談起了小七子。談的都是她想像中的情形。小七子在碗里一會兒吃出了一粒砂子,一會兒又吃出了一只蒼蠅。有時他的肚子里又忽然鬧騰起來,像是要拉稀。可公廁還在很遠的地方。小七子一手拿著還沒吃完的快餐盒飯,一手拿著還沒賣完的玫瑰花,快速地朝著公廁所在的方向沖去,一輛汽車開了過來,險些撞到了他。司機踩了急剎車,四只車輪在地上摩擦出了兩道長長的黑印,一支玫瑰落在了車輪下面。司機嚇出了一身冷汗,隨后便大聲地罵了出來,你這個小狗日的,找死啊?隨后,車又開動了,碾過了那朵玫瑰,朝遠處去了。這個時候,小七子正蹲在公廁里拉稀。稀里嘩啦的。正拉著,看守公廁的老女人又沖進來了,朝他大聲地斥罵著,說,你還沒付錢呢,你還沒付錢呢!有時,小盂談的是小七子賣花時的情形。小七子纏著人家不放,他堵在一對男女情侶的前面,不時又倒退幾步,說,帥哥帥哥!有時還將一支玫瑰硬塞到那位帥哥手上,那位帥哥臉上有些訕訕的,一時不知該拿那支玫瑰怎么辦。還是他的女友更為果決,她從他手上奪過那支玫瑰,然后往地上狠狠一扔,一邊還在嘴里嘰咕了幾句什么。有時,小七子還被人打了。打他的是一個比他大些的孩子,也是一個賣花的。他把小七子推倒在地上,踩壞了他的玫瑰花,警告他不要再來搶他的地盤。

剛開始,小孟說起這些時,胡祥還試圖勸慰她,事情也許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糟糕。但隨后,他就只好由她去說了。常常的,整個晚飯的時間里,小孟都一直不停地在說著這些。有時,晚飯都已吃完了,早已吃完了,小孟仍在說著。從前,晚飯后胡祥一般是呆在客廳里看電視,小孟則呆在書房里看書。但現在,她卻不時從書房里跑了出來,跑進客廳里,朝那扇房門看上一眼,說,怎么還不回來,怎么還不回來?該不會出什么事吧?

會出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沒有。小七子每天晚上都會平安無事地回來。只是,他回來的時間并不固定。有時早,有時晚。一般說,早不過8點,晚不過12點。只是,這樣一來就苦了小盂。現在,小孟一到晚上就有點惶惶不安。她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或者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的,什么也干不成。還不如讓我跟他一塊兒上街去賣花呢!有時,她甚至會來上這么一句。當然,她并不能真的那么做。不管怎么說,她總是一個大學教師,一個哲學教師,她總不能讓她的學生看見她跟一個小叫花廝混在一起吧?她不能,可他呢?胡祥呢?他是否可以呢?他不過是一個醫生對不對?再說,他還是個男的。一個醫生,一個男的,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在她看來,這個時候,胡祥似乎應該是跟小七子呆在一起。這就怪了,胡祥說,為什么就該是他呢?他是個醫生,還是個男的,怎么可以做那種事呢?兩人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直到樓道里響起腳步聲,直到門上響起敲擊聲,直到小七子走進門來。

小七子一進來,小孟就趕緊奔進衛生間,刷洗浴缸,放熱水。電熱器里的熱水早就預備好了。熱水嘩嘩地流進浴缸里時,小盂又忙著給小七子脫衣服、脫褲子,隨后又親手幫他洗澡。一開始,胡祥試圖勸她別那么干,那家伙已經不小了,她完全沒必要這么干。可她根本就不聽。她手里拿一條濕毛巾,先將他渾身上下擦洗一遍,接著在他身上涂滿了肥皂,再接著,她的一只手在他渾身上下摩挲起來,她要幫他除去那些汗垢。洗著洗著,她自己的衣服就被濺濕了,濺濕了很大一片。隨后,她便干脆脫去了衣服,脫得只剩下了乳罩和三角褲,蹲在那里幫他擦洗。看到他倆這個樣子,胡祥常常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胡祥覺得,小盂不應該這樣,就算小七子真是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不應該這樣——畢竟,那家伙已經8歲或者是9歲了,再或者,他實際上已有了12歲或者是13歲了也說不定。畢竟,那一切都是他自己說的,誰知他有沒有撒謊呢?——更何況,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也不是他胡祥的,不是他們的。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是他們的孩子。他早已去婦產科問過了那位女醫生,盡管女醫生不太愿意重提當年的那件事,但她還是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告訴他說,她完全是按照他們的意見辦的。

只是,小孟對此并不怎么相信。那個女醫生,她也許并沒有說真話呢?難道就沒這可能?她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是不是?總之,小孟深信她的那個孩子、他們的那個孩子還活著,活在什么地方。而且,沒準他現在已來到了他們身邊。對此,她覺得她有某種感覺。感覺?胡祥說,她怎么能保證她的感覺就不會出錯呢?再說,他也仔細地察看過那家伙的手和腳,從他的手和腳上也看不出那里曾經長出過多余的手指腳趾。就算是動過手術,他也看不出動過手術的痕跡。雖說那家伙的手上也有一些疤痕,但一望而知,此疤痕非彼疤痕。因此,他完全可以斷定,這個小七子跟他們的孩子沒有一丁點兒關系。

然而,小盂根本就不同意他的這個說法。他怎么就那么武斷呢?他怎么這么快就斷定了此疤痕不是彼疤痕呢?不錯,他是個醫生,但他只不過是個牙科醫生不是么?總之,她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說的。不僅不相信,而且,她還懷疑他的心理有點不正常。比如,為什么他對小七子就那么反感呢?為什么他一開口就是那家伙那家伙的呢?為什么他老是急于要將小七子趕走呢?是不是就因為他心里深埋著一種內疚?——那種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的內疚?因此,只要那孩子還在他的眼前,還在他眼前晃著,他就片刻也不得安寧?是不是這樣呢?是不是就因為這個蒙蔽了他的眼睛,使他看不清發生在眼前的奇跡?她的意思是,小七子的出現多半不是沒有來由的。這事乍看起來有點突然,有點偶然,但多半不是沒有來由的。他怎么就看不到這一點呢?

胡祥覺得這簡直是無稽之談。他覺得他的心理是再正常不過了。相反,他倒是覺得她應該留神一下她自己的心理狀態。照他看,她倒還真的像是有點不正常了。她對那家伙是否有點關心過份了呢?常常的,他在夜里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邊已空出了一大塊。每當那時,他就知道她一定是呆在臥室旁邊的那個兒童間里。一點不假,他常常能在那里找到她。通常,她總是坐在那家伙的床頭,坐在那里朝那家伙目不轉睛地看著,似乎是在等著他醒來,等著他醒來好跟他說話。她看得是那么入神,有時連胡祥走了進去她都沒有發現。等到發現時她往往吃了一驚。那時,她一邊吃驚地朝胡祥望著,一邊還下意識地用手攏攏睡衣,將胸部遮掩起來。似乎這猛然出現在她面前的是個與她不怎么相干的人。

雖說不怎么相干,可她卻又對這不怎么相干的人產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似乎并非不怎么相干的情欲。現在,一到夜里,小孟就把身體主動朝他貼了過來。然而,等到他想真正有所動作、有所作為時,她卻又把他朝一邊推了開去。他不能這么干。她說,他難道不知道隔壁還躺著一個孩子么?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他說,如果她在意的話,他完全可以去把房門關起來啊。可是,等房門關起來了她還是說不行。一邊說不行一邊又把身子朝他貼過來了。貼過來了又說不行。不行,他還得把門打開。那門于是又重新打開了。門剛打開,她就光著身子從床上跳了下來,隨后光著腳,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走到隔壁兒童問的門口,側著身子扒著門框朝里面張望。她想知道小七子是否真的睡著了,或者僅僅是在裝睡。裝睡?他說,那家伙在打鼾,又怎可能裝睡呢?難道裝睡就不能打鼾么?你知道,她說,她從前有不少時候就是這么干的。她為什么要這么干呢?他感到不理解。那有什么不理解的?還不是免得他來拉拉扯扯的。他倆就這么小聲地說著,一邊又回到了床上。回到了床上以后也還是什么也干不了。

這種狀況讓胡祥感到很是硌心。如果不是她這么主動,如果沒有適才的這一番折騰,那么他也還好好的,從心靈到身體都處于一種平平靜靜的狀態,就像他一直以來的那樣。可現在好了,她打破了這平靜,她讓這平靜變得不平靜起來。只是,事情到了這里她卻撩開手不管了,也不管他是否能夠重新平靜下來。也許,他跟顏麗的事情就是這么弄出來的?

那一天,下班以后,阿黃又要帶著顏麗一起上哪里去。就在那時,他忽然一把扯住了顏麗。對阿黃說,他能否把顏麗借給他一會兒呢?阿黃顯然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愣了一下之后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等到笑夠了才說,行啊行啊,借給你多久都行。胡祥說,也不要多久,最多也就半個小時吧。隨后,大概也就半個小時吧,他把顏麗按在一張醫用躺椅上,很快就跟她干完了那事。整個事情發生得那么突然,突然得連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他猜,顏麗大概也跟他一樣,莫名其妙,而且,猝不及防。事后,顏麗告訴他,那一刻她還沒來得及弄清楚他想干什么,就發現自己已被他剝得精光,赤條條地躺在醫用躺椅上了。當他用手攫住她的乳房,進入她的身體時,她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個陌生人強暴了。直到她在自己的肚皮上看見了那些粘粘糊糊的東西時,她才忽然明白過來:這個人原來就是她平時認識的科主任。可他的行為又哪里像個科主任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還是為他這偶爾的爆發感到高興。不管怎么說,他總算是讓她看到了他的這一面,這隱秘的一面——它隱秘得這么深,如果不是這偶爾的、突如其來的爆發,她又怎么想得到他會干出這等事來呢?就連阿黃,也還沒這么大的膽兒呢!雖說阿黃動不動就拿謝她幫忙做借口,請她吃飯、喝茶,但也只是吃吃飯,喝喝茶,所以他適才跟阿黃說的那句話也就顯得用詞不當了,就是要借,也得向她借,而不是向阿黃借,明白么?胡祥恍惚記得,當他倆重新把衣服穿起來的時候,她對他瀝瀝拉拉地說了這些。隨后她還告訴他,如果下次他還想這么爆發一下的話,那么他最好是能換個地方。據她所知,她家的那張大床可要比這個醫用椅舒服得多了。

只是,他并沒有采納她的這個建議。事后,在他重新冷靜和清醒過來后,他對自己干的那事感到了羞恥。他怎么能這么沒廉恥呢?他所干的這些跟一個街頭流氓所干的又有什么區別呢?盡管如此,盡管他在事后不斷地譴責自己,可他卻又將同樣的事情接二連三地干了下去。不僅是顏麗,科室的另外兩位女性—老湯和小韓——也未能幸免。簡直是太瘋狂了。老湯比他大了十幾歲,過去他一直將她看成是他的老大姐;小韓呢,小韓比他小了十幾歲,過去他一直將她看成是他的小小妹。現在,他卻一下子打破了多年以來形成的這種界限,一下子就進入到了零距離接觸。這難道還不夠可恥么?他的道德觀到哪里去了?他一貫的嚴肅、嚴謹到哪里去了?尤其讓他感到難以理解的是,這些個事差不多是發生在一周之內!這一周之內究竟發生了些什么?不錯,一個小叫花子鉆進了他的車內,隨后還闖進了他的家,可這些是否就是事情的全部呢?如果是,他該怎么辦?如果不是或者不完全是,他又該怎么辦呢?胡祥覺得他應該就這些問題和小孟好好談一談。她不是說過么,無論如何,在他們之間,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的。

可是,這個晚上,當他對小盂坦坦白白地講出這些時,小孟卻勃然大怒:他以為他這么做就是光明正大了嗎?在她看來那不過是光明正大的無恥!可是,胡祥說,既然是光明正大,又怎么可能是無恥呢?小盂說,不是無恥是什么?!他自己干了無恥的事情,還要把無恥的包袱卸到她這里,讓她替他背起來,這難道還不夠無恥么?

她這么一說他也就無話可說了。一點不假,當他把那些事情對她直統統地說出來之后,他似乎真的輕松了不少,似乎是真的把某種包袱卸到了她那里。而且,他似乎還有了一點光明正大的感覺。光明正大的無恥。這么說,這種東西還的確是存在的啊。現在的問題是,他們該如何來了結這件事?不用說,這些事都是在那個家伙無緣無故地闖進他們家之后發生的,很難說跟那家伙沒有一點關系。因此,當務之急是先解決那家伙的問題,簡單地說,請他走人。

這就讓她搞不懂了,小孟說,他自己做出了那樣的事,讓她替他背著還嫌不夠,還要把小七子扯進來,他是不是也想讓小七子替他背一點點呢?胡祥說,他絕對沒有那樣的意思,他的意思是,那家伙很可能是一個什么誘因,誘發出了一些什么。小孟說,從這里就可看出他的無可救藥,他自己干出了那些無恥的事情,不去從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反而還要從別人,從一個跟他完全不相干的人的身上去找什么誘因,他難道不覺得自己已經墮落得太深了么?

是啊是啊,胡祥說,他承認他的確是在墮落,而且,整個社會都在墮落,不過他現在談的是那個家伙,那家伙是不是也該離開他們家了呢?他已經在這里呆了一個星期了,甚至不止一個星期了,他的身體也早已康復了,他還有什么理由繼續留在這里呢?

小孟說,康復不康復的,那得小七子自己說了才算,照她看,他根本就沒有康復,他高燒剛退,就被胡祥攆到了街上,攆到街上去賣花,從早賣到晚,還遭了那么多的罪,他又怎么可能康復呢?

就像是為了證實小盂的說法,或者是為了配合她似的,小七子還真的顯出了尚未康復的跡象。具體說,小七子又病了,又開始發起高燒來了。次日早晨,小七子沒有在他平時起床的時候起床,直到胡祥把面條端上餐桌時,小七子仍然躺在床上。小孟把一只手貼在小七子的額頭上說,至少有40度。果然,體溫表的水銀柱很快就爬到了40度的刻度上。

隨后就又是老一套了。胡祥忙著把那家伙從床上抱起來,抱著他走出兒童室,穿過客廳走出家門,走進電梯,走出電梯,走出門洞,打開車門將他放在后排座上。隨后直接朝醫院奔去。到了醫院,又把他從車里抱出來,抱進兒科門診室,隨后抱進輸液室,放到輸液床上。一個多小時以后,又抱著他走出醫院,打開車門將他放到后排座上,然后開車回家。到了家,又把他從車里抱了出來。抱著他走進門洞,走進電梯,走出電梯,走進家門,走進兒童室,把他放回到那張小床上。幸好這天是個星期六,胡祥和小孟都不用上班。胡樣把那家伙從醫院里弄回來之后,小孟就一直呆在兒童室里了。她坐在那家伙的床頭,目不轉睛地朝那家伙看著,而那家伙也目不轉睛地朝她看著。似乎在說,我干得怎么樣?我干得怎么樣?

午飯過后,胡祥忙了一圈兒剛剛坐下,電話響了。又是一個熟人,一個官員。官員的牙齒壞了。當時,這人正在一個宴席上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講著政治笑話,吃著講著,講著吃著,忽然,嘎蹦一聲,嘴里進出來一個小石子兒,定睛一看,原來是他自己的牙齒,他自己的一小塊牙齒。胡祥放下電話,開車趕到醫院,隨后便在那官員的口腔里忙乎了起來。剛剛忙完,還未收拾,電話又響了。胡祥在哪里?在醫院里?正好!我馬上過來!過來的又是一熟人,一個商人。商人前不久來過一次,做了假牙。現在他是抽空過來把假牙裝上。說起來,安裝假牙也并不怎么費事,只要拿一個金屬套將那顆假牙固定在相鄰的兩顆牙齒之間就行了。只是,不知怎么,這顆假牙卻做得太大了。做大了沒事,可以磨一磨。可不知怎么,一磨就磨過了頭,磨得太小了。這就沒辦法了。弄了一陣仍沒弄好,末了,胡祥只好重新取模,重新做一顆假牙。這么一忙乎就到了下午五點多鐘的時候了。怎么樣呢?商人說,他肯不肯跟他上哪里去坐一坐呢?胡祥想,如果對方說的僅僅只是吃飯,那么他也許還可以推脫一下。但人家說的卻是坐一坐。難道他胡祥就不肯跟他某某出去坐一坐么?這點面子也不給么?他家里該沒有什么事吧?哪里哪里。胡祥支支吾吾了一陣,隨后跟人去了餐館。從餐館里出來后接著又去洗了桑那。洗完桑那就到了晚上11點多鐘,等他開著車回到家里時已是午夜以后了。

小孟和那家伙都已睡了。只是,小孟沒有躺在自己的床上,沒有躺在他們的床上,而是跟那家伙擠在一張小床上。穿著白色睡衣的小盂把那家伙摟在懷里,背朝房門,弓身躺在床上。他倆睡得是那么熟,兩種不同的鼾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細微、細密。胡祥站在那里,聽著那交織在一起的兩種不同的鼾聲,有一會兒弄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室內充滿了黑暗,黑暗中又攪進來一些朦朦朧朧的月光。從窗口透進來的一些朦朦朧朧的月光似乎加深了室內的黑暗。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隨后朝那張小床走近了一些,走近了朝那家伙的臉上看了看。就在這時,他懷疑自己很可能是出了點什么問題:這會兒,那家伙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個8歲或9歲的小孩子,甚至不像是一個12歲或13歲的小孩子,是的,那幾乎是一張老人的臉!皺巴巴的,眼角和嘴角都向下搭拉下來,看上去丑陋至極。胡祥拿手使勁地揉揉自己的眼睛,隨后又朝那張臉上看了看。沒錯,那是一張老人的臉!有那么一個瞬間,他感到自己似乎馬上就要叫出聲來了,這是說,如果他不是及時從那里走出來了的話,那么他多半已經叫出聲來了。

事實上他已經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在他心里反反復復地沖撞著,出問題了出問題了,一定是哪里出了點什么問題!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他得讓那家伙趕緊走人,趕緊離開他的家,他們的家。當他這么打定主意之后,他感到自己又重新鎮定了下來。不管怎樣,這事兒明天一早就得解決。他一邊這么想著一邊走進臥室,在那張空空蕩蕩的床上躺了下來。

5

次日一早,胡祥沒有像平時那樣鉆進廚房,而是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兒童室的門口。小孟剛一出現他立刻就說,那家伙得離開,馬上就得離開!睡眼惺松的小孟顯然沒有料到會在這里看見胡祥。她似乎是吃了一嚇,一只手還下意識地攏了攏睡衣。他怎么會呆在這里?她說。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胡祥說,問題的關鍵是那家伙今天一定得走。

照胡祥想,小孟一定會起勁地反對。但沒想到小孟卻告訴他,還在昨天晚上,小七子就已跟她商量好了,他今天一早就走,不僅小七子要走,她也要走。

她也要走?走到哪里去?她想走到哪里去?

這就用不著他來操心了。既然他看不出這件事跟他們生活的關聯——過去、現在以及將來的關聯,既然他意識不到他正在失去一個寶貴的、不可多得的機會,那她也就不想再說什么了。現在,她是不會再呆在這里了,不會再跟他這個牙醫呆在一個房屋頂下,不會再跟他呆在一張床上了。再說,她的牙很好,她既用不著補牙,也用不著拔牙,更用不著裝上一顆假牙。

這跟補牙、拔牙和假牙又有什么關系呢?

關系大了。她這么說了一句之后就不再理他了。隨后她親自去了廚房,煮好了兩碗面,端到了餐桌上。她把面端進餐室時,小七子已經洗漱完畢端坐在那里了,他的脖子下面還掖上了一條白色餐巾。這一切都讓胡祥感到迷惑。就在他迷迷惑惑的時候,他倆很快就吃完了面,再一轉眼,他倆已走出餐室,走出客廳,走出了家門。房門哐啷地響了一聲,這一聲使他清醒了一些。有一會兒他想從餐桌邊的椅子上站起身來,但不知怎么他的身子卻像是有點不聽使喚,仍然呆坐在那里。

樓道里的腳步聲漸漸去遠了。有一會兒他想,小孟一定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很可能她已經在外面租好了房子,單單等待著一個恰當的時機,而現在,他正好為她提供了這么個時機!這能怪誰呢?難道不是他親自為她選定了那個消遣的去處,親自帶著她到那個農家飯莊里去的么?難道不是他親自開著車將那家伙帶到自己家里來的么?他開著車來到自家的樓下,打開車門,從后排座上將那家伙抱了起來,抱著他走進門洞,走進電梯,走出電梯,順著走廊一直走進了自家的大門,隨后他把他安置在沙發上,接著又安置在兒童間里……事情不就是這樣么?他能怪誰?再說,還有那些無恥的事情,那難道不都是他親自干出來的么?他能怪誰?現在,小孟沒有立刻跟他提出離婚已經夠客氣的了,他還想怎樣呢?接受現實,接受這分居的現實吧!無論分居多久他都得接受,直到小孟提出離婚的那一天。在他看來,離婚多半是勢所必然。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小孟既沒有提出離婚,甚至也沒有和他分居。事實上,小孟和那家伙出門沒多久就獨自回來了,慌慌張張地回來了。

小七子不見了!在一個超市的門口,小七子突然不見了。當時,小孟把車停在超市門口,打算到超市里去買點東西,她走下車時還特意關照他呆在車里不要動,她一會兒就回來,可等到她從超市里走出來時,發現車里已經沒有了人!隨后她在附近到處找了找,可哪里都沒看見他的影子。現在,胡祥最好能跟她一起出去再找找看,多一個人多一雙眼睛不是么?胡祥就算是幫她行么?

當然。他一直就希望能幫她——_在他能幫她的方面幫她不是嗎?盡管她適才還說了那樣的話,她說她既用不著補牙,也用不著拔牙,更用不著裝上一顆假牙,但不管怎樣他是不會計較的。這會兒,胡祥一邊飛快地想著這些,一邊又迅速地站起身來,跟小孟一起走出了家門。

這一天他倆開著車差不多跑遍了整個城市。他倆甚至還跑到江南,跑到那個農家飯莊里去了一趟。在那里他們仍然沒有看見小七子。他們看見的只是一大片桃花。一大片一大片的,簡直把整個山凹都照亮了,照亮成一種明麗的粉紅色。人走在樹下,就像是置身在花海之中,你若朝上仰起臉來,你看見那天空似乎也被染成了一種粉紅色。一種粉紅色的光暈在陽光里浮動,就好像是花的精靈在那里跳舞似的。再或者,是一個仙女在花汁的海洋里洗澡。這一天,他倆終于在這里看見了阿黃曾經描述過的景象。

不僅如此,他們還在一個農家飯莊里吃到了野生的薇菜、香椿、楤樹芽、山蟄菜、如意菜,吃到了野生的石板魚和“梆梆”,尤其是“梆梆”。當“梆梆”端上桌時,他倆幾乎都吃了一驚。尤其是小孟。她沒有想到“梆梆”竟是這么龐大。是不是過于龐大了一點呢?龐大的“梆梆”肚皮朝上,四肢張開,躺在一個很大的餐盤里,給人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小孟只是看了一眼,就叫人趕緊端下去。

不,她不想吃這個,沒法吃。不僅沒法吃,有一會兒她還感到惡心起來。他知道她想起什么了嗎?沒錯,那個晚上。那個晚上在他們從那個掛著兩個橢圓形的紅燈籠的飯莊里出來之后,在他們開車回家之后,在車里發現了小七子。當時,那個小家伙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他肚皮朝上,四肢張開地躺在后排座上……小孟說到這里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她哭著讓他趕緊帶她離開這里。

回家的路上她差不多一直都在哭著。胡祥殺死了她的孩子,他和那女醫生一起合謀殺死了她的孩子,殺死了他們的孩子。不過,她相信那孩子并沒有真正讓他殺死,他還活著,在哪里活著,活在哪里。至于究竟在哪里,那就是他胡祥的事了。他得將功贖罪,這是說,這可能是他們唯一的機會了。這是上天賜給他們的機會,他最好不要眼睜睜地失去。如果他最終能找到那孩子的話,他所做過的那些也許還有挽回的余地。如果他同意的話,那么從即日起他就該丟開手頭的一切,丟開他的醫院,丟開他的口腔科,丟開他的阿黃(那個老玩家!),丟開他的顏麗(那個騷女人!),丟開他的老湯(那個教唆犯!),丟開他的小韓(那個小賤人!)……甚至丟開小孟——丟開他的老婆,去找那個孩子,徹底弄清楚他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了?這不是什么哲學命題,而是一個具體的、急迫的人生問題。他明白她說的么?他這個自以為不錯的牙醫,他這個官員和商人的狗腿子,他這個善于補牙、拔牙、做假牙的人,他明白她說的這些么?!

小孟一路都在說著,哭著。邊哭邊說,邊說邊哭,哭了又說,說了又哭,哭哭說說,說說哭哭。胡祥由她去哭,去說。在他看來這有點像是一種歇斯底里的大發作。他希望她這么發作一陣之后就會漸漸平靜下來。然而他錯了,又錯了。小孟并沒有真正平靜下來。不僅當天沒有真正平靜下來,過后也沒有真正平靜下來。

現在,小孟動不動就哭了起來,早晨、夜晚,隨時隨地無緣無故就哭了起來,嚎啕大哭。一邊哭又一邊說,邊哭邊說,邊說邊哭,哭了又說,說了又哭,哭哭說說,說說哭哭。她仍然沒有放棄那個念頭,她希望他能放下手頭的一切去找那個孩子。自然,他并不能真的那么做。她的孩子,他們的孩子,他們曾經有過的那個孩子,的確是已經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總歸是死了,已經死了,不存在了。而那個家伙,那個小七子,你也沒法找。他們到處流浪,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你怎么找?沒法找。再說就是找到了又能怎樣呢?那家伙并不是她的孩子,并不是他們的孩子,壓根兒就不是他們的孩子。再說了,就算他是一個狗腿子,可他也是一個醫生,是一個主任醫師,是—個科主任,更主要的,他是—個正常人。

的的確確,他覺得小孟如今已有點不正常了。只是,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他是否該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呢?有時,他腦子里甚至閃過了這樣的念頭。但也只是一閃就過去了。不管怎樣,她都還是他的妻子,盡管她也許并沒有什么真正高深的哲學思想,盡管她一向就有點貶低他,但她總不失為一個有知識、有教養、有品位的女人。再說,他還背著她干出了那么多無恥的事情!說起來又是多么不可思議啊!就在短短的時間里,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完全不像他自己了。好在現在這一切全都結束了。那個突然出現的家伙或者是小家伙,又突然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了。現在,他總算又重新回到了他從前的生活里。他照樣天天上班,天天給病人補牙、拔牙、做假牙;照樣在雙休日接到一個電話,再接到一個電話,照樣給官員和商人補牙、拔牙、做假牙,照樣在晚上到哪里去坐一坐,隨后上哪里去喝茶、洗桑那,再或者是上哪里去聽歌。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樣,他,小孟,也許還有別的什么人,他們就像是一枚小棋子,他們任由命運、愛情、或者是女人擺布,甚至還不只是女人,甚至還有孩子,從哪里突然跑出來的孩子,他擺布你,至少是擺布一陣子。實際上也不只是擺布一陣子,比如小孟,她如今仍然沒能擺脫那個家伙或那個小家伙的影響。現在,她常常呆在那個兒童間里,有事無事都呆在那里。她躺在那張床上,或者,把那個枕頭抱在懷里。有時,她還把那個枕頭擺在大床上,擺在她和他之間,就像是一顆假牙鑲嵌在兩顆牙之間。對她來說,她的生活幾乎是被徹底改變了。她從前的生活,他們從前的生活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或者說再也不會完整地回來了。

現在,他是多么懷念他們從前的生活啊,那時他們上班,下班,下班之后打嘴巴官司,一直打到上床為止,甚至上了床也沒有停止。有時,黑暗中她還朝他伸過來了一只手,她用這只手摸摸他的臉或者是摸摸他的后腦勺,看他是否真的睡著了。她曾說,他那樣的睡法,無聲無息的睡法,看上去就像是有點陰險。她還說,正是他,還有那個婦產科醫生,他們合謀殺死了她的孩子。而她,不過是借給了他,借給了他們一只手,或者說,是他們利用了她的一只手。她怎么能那樣說呢?她為什么要那樣說?難道她不知道她現在正在犯一個什么錯誤么?她知道么?她知道她現在正在犯一個什么錯誤么?……胡祥這么想著,一邊從黑暗中伸出來了一只手,這只手朝小孟伸了過去。他先是摸到了她的后腦勺。隨后他用手指在那后腦勺上不輕不重地敲了敲,他希望她醒過來,趕緊醒過來,他想告訴她,他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他們要完完整整地回到從前,回到他們從前自以為是單調、平滑而又膚淺,而實際卻是單純、有序而又快樂的日子里。他用手指在那后腦勺上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隨后他看見她在黑暗中朝他轉過來了一張臉。

可是,這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啊!這不就是那家伙或那個小家伙的臉么?那個夜晚,他曾在兒童室里見過了。那時,兒童室里充滿了黑暗,黑暗中又攪進來一些朦朦朧朧的月光。從窗口透進來的一些朦朦朧朧的月光似乎加深了室內的黑暗。就在那時他曾看見過這張臉。皺巴巴的,眼角和嘴角都向下搭拉下來,看上去丑陋至極。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個8歲或9歲的小孩子,甚至不像是一個12歲或13歲的小孩子。沒錯,那完全是一張老人的臉!那時,有那么一個瞬間,他感到自己似乎馬上就要叫出聲來了。事實上他已經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在他心里反反復復地沖撞著,出問題了出問題了,一定是哪里出了點什么問題!無論如何,總得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無論如何,那家伙一定得消失……他這么想著,恍惚間看見一個黑影從門口閃身走了進來,徑直走到床邊。隨后,那人拿起小孟放在他倆之間的那個枕頭,朝著躺在他身邊的那張丑陋的臉上使勁地摁下去。那人的一雙手在枕頭上使勁地摁著,身體的整個重量通過兩支手臂迅速傳達到枕頭下面。枕頭下面,一顆腦袋正在拼命晃動。

你他媽在干什么!胡祥嚎叫似地吼了一聲,隨后從床上坐了起來。隨著這一聲吼叫,那人松開了雙手。接著朝他慢慢地轉過臉來。盡管房間中光線黯淡,但他還是立即認出了那張臉。

霎時間,他渾身上下像打擺子那樣抖動起來。不錯,那是他!——那個一直試圖把小七子攆走的牙醫,那個一再無視奇跡、放棄了機會的牙醫——胡祥重新倒在床上,脊背上感到一陣冰涼。黑暗中,絕望像一雙黑色的利爪從背后死死地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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