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下的動物,有很長時間過著穴居的生活
你們在我的頭頂之上。人說頭頂三尺有神靈,我的頭頂之上是你們
當然還有大地,山川,河流。神在萬物之上,我在萬物之下
你們是人間和塵世,你們繁衍生息,或者聲色犬馬
在你們盡享天倫之樂或沉陷欲望之海的時候,我獨對黑暗和寂靜
這些句子是我對陳美良說的話,實際上是我念給他的我寫的詩句。
詩歌的名字叫《侏羅紀荒煤》。那些詩句我很少拿出來給人看,我甚至不知道它們能否被稱為詩歌。
那是我內心滑過的感覺和意象的記錄,我悄悄把它們寫在一個綠色筆記本的紙頁上。我有幾個各種顏色的筆記本,它們都被我鎖在抽屜里從不示人。
陳美良是我愿意談論這些詩句的工友。我面對著他,在我的硐室里,我們兩個人都是滿臉炭黑。他在我念誦那些句子的時候安靜地聽著,雖然他的眼神是茫然的,但是我知道他不會譏笑我。
在礦井里滿臉炭黑地讀書和寫字是怪異的,我可能就是那么一個怪異的人。
有一次聽到我的工長跟別的工友罵我:“寫球寫,能寫出名堂老子球毛就白長了。”
工長姓孫,是一黑紅臉膛的壯漢,身高馬大,膀闊腰圓,操著濃重的山陰方言。
他非常不喜歡我在工作的硐室里看書寫字,他覺得我在礦井里讀書寫字神經不正常。
但是工長反對和譏笑的,對我則是必需的。那時候跟我同齡的年輕窯工嘗試用各種方法脫離礦井。有關系的找關系調動,沒有關系的就使錢疏通,關系和錢都沒有的就使用自殘的方式。比如,把自己身體的某個部分搞殘,手指或者腳趾甚至手臂,只要醫生能夠證明它是殘的,那個傷殘了的手指、腳趾和手臂的主人就可以脫離礦井而又能享有勞保的待遇每月領取薪水。檢修工白光就是在我的硐室外用皮帶的齒輪把自己的手指切去的。
有很長時間,白光就抱著他的一根手指出神。有一次他對我說:“哥要是把這個手弄殘了,哥就不用再下井了。”白光新婚不久,她的新娘是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孩子。因為愛媳婦白光患了狂想癥,他在井下的時候就想象自己媳婦在家里的種種,愈想愈不放心。他是知道有不少窯工的媳婦在男人下窯的時候被人亂搞。白光不想重復那些人的故事,他就拼命想著離開礦井,他舉著自己的手指出神的時候我以為他只是耽于幻想。
直到有一天,他把自己的手指伸向飛轉的齒輪,他切掉了自己的食指。
白光抱著手指伏在地上翻滾哀嚎的樣子使我毛骨悚然。
我是個無能的人,也是個膽怯的人。我沒有能調動的關系,沒有能疏通的錢,也沒有把自己搞殘的鐵石心腸。我只有用讀書和寫字的方法捱度黑暗的時光,那是我能做的事情。很多書被我帶到礦井下,我所閱讀的書籍有了深入到黑暗之地的經歷。比如尼采的《悲劇的誕生》、海明威的《別了,武器》、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茨威格的《一個女人的來信》。我說過這些書籍拯救了我。
現在我不懼怕再次重復說:“那些在礦并里的閱讀和書寫的時光拯救了我。”
陳美良是可以懂我的,包括懂我念給他的那些句子。做礦工以前他在家鄉做中學教師代語文課。
我覺得在礦井里能遇見陳美良是我的幸運,我覺得他可以算作我的知音。
他是火藥工,他經常背著一個火藥包往掌子面運送火藥。他的工作就是從地上的火藥庫里取出雷管和火藥,裝滿一個白色的帆布包。帆布包說是白色,使用的時間久也成了黑色。我經常會在礦井里遇見他,但更多的時候我們交臂而過。他戴著一個黑色的膠殼帽,穿著炭黑的帆布工作服,黑色的膠靴。他的腰間扎一根皮帶,礦燈掛在皮帶上系在腰間。他坐礦車而來,火藥包規規整整背在后背。每次隨著一列奔弛而過的煤車在我硐室之外的轟響,他很快就會跳在我的眼前。我們說過幾句話以后,他就繼續往里去。所謂的里就是更加幽深的巷道,更加逼仄的掌子面。在里邊掌子面工作的人要脫掉身上的衣物,要光著身子鉆進去用鍬鎬挖煤。同在地層深處,礦井里是有著不一樣的溫度。有的地方是冬天,比如我在的硐室;有的地方是夏天,比如陳美良工作的地方。每次陳美良從掌子面出來的時候,我就聽到他罵人。他滿臉全是汗水,帽子歪斜著。見到我把帽子摘下來墊到屁股下靠煤壁坐著。開始是坐著,還能聽到他罵人。稍傾,就聽到他的頭伏在臂間發出的鼾聲,他蹲坐在地上就睡過去。
我堅持不在井下睡覺是因為對身體的珍視。有很長時間,礦井里的陰濕之氣使我畏懼。我擔心它們會滲入我的身體,損害我的健康。那些來自地腹的,來自大地本身的寒涼是我能感覺得到的。只要我在礦井的時間一久,陰寒的濕氣就開始圍攏我。原來它們也充滿我的周圍,只是因為我身體里的熱量在,它們無法靠近我。時間久了,身體的熱量漸漸被消耗。熱量散盡的時候,礦井里的寒涼就會穿透我的皮膚,進入到我的身體。那時我多半會心里慌亂。我擔心它們進入我的肌膚再進入我的骨髓,那是我畏懼的。
在我的硐室里有一個用鐵管焊制的長椅。別的工友就用它當床睡覺。甚至有的工友可以在變壓器上睡覺,變壓器循環放送著電流使鐵制的變壓器很溫暖,睡在上邊也很舒服。但是變壓器釋放的電流產生的磁場對人體的輻射也是很恐懼的,它會直接殺死人體的紅血球。還有窯工是在地上睡覺的。脫掉窯衣就躺上去呼呼大睡。這些睡覺的方式都是我不能接受的。顯而易見的是,它會給身體遺留下來各種無法治愈的職業性疾病。比如風濕性病痛,比如骨髓炎,比如白血病。長期在礦井里睡覺的人會面無血色,顏面晦暗。
我的硐室里死去過一個叫劉生的工友。他就是睡在那張鐵椅上死去的。那是一種沒有痛感的死法。
除了下礦井做工,劉生還做著小本生意。冬天賣土豆,夏天賣西瓜。那是一個很有活力的中年人。
他死的時候是在夏天,他從外地運來一車西瓜,白天賣西瓜,晚上下井做工。
但是有一天他下井,睡在那張鐵椅上就沒再醒來。接班的工友發現的時候,劉生已經斷了氣。
我無法說清楚他的死因。我能說清楚的就是自己的決心。
不能讓身體有意外。這是我當時強行灌輸給自己的一個信念。
我希望我的身體足夠棒,希望它能持久地涵養一種力量,這種力量能使我脫離礦井走出黑暗。
雖然這個時刻很難看見,但我想我必須堅持住,堅持到那個時刻的來臨。
每天是八小時,有時候是十二小時,有時候是十六小時。我就那樣坐在黑暗的礦井里,在巷道間,在石頭壘砌的硐室里。我在礦井里的工作是使變壓器里蘊藏的幾十萬伏的高壓電正常運行,使它們不間隙地輸送到礦井里的各個系統。我要使巷道里的風機正常運轉,使礦井里有足夠的風力驅除積聚的瓦斯;我也要使水泵正常工作,以抽取從地層間滲出來的成噸的廢水不至于淹掉掌子面;我也要使運送煤炭的礦車正常行使,以便挖掘出來的煤可以按時被運送出去。因為我是守在硐室里,我是不動的。我不動的時候,我的身體就成為吸附寒氣的鐵石。這是一種能量轉換。一種能量被移走,一種能量就侵入。我的身體存活所需要的基本熱量被移走,大地的寒涼氣息侵進來。為了抵御寒涼和陰濕進入體內,我就不睡覺,借著礦燈的光讀書或寫字。
困了的時候就在硐室里跑步。來來回回跑。起跳、踢腿、轉腰、振臂。
我使用各種辦法鍛煉自己,使熱量重回體內。然而,運動釋放出來的熱量也仍然是有限的。在熱量消散的時候,那種寒涼重新在我體內聚集。那時候,對清水的想念就成為內心的渴望。
在當時的我看來,清水也是一種武器,那是可以用來對付我體內寒氣的。
因為在地下時間漫長,我的面孔、手臂甚至整個身體被炭黑遮蔽,那時就想念一泓清水。
洗滌自己是我迫切要做的,在潔凈的水里浸泡著自己也是讓我向往的。
奇怪的是我對潔凈的要求竟然因為我陷身黑暗和污穢之地而格外強烈。
有很長時間我真的在硐室之外,四處尋找能有清水的地方。比如從窯頂煤巖滲落而下的水,那是我尋找的。但是即使找到,那樣的水也只能觀看,而不能食用。因為煤巖的滲水通常會分泌出硫化氫。有時候我因為焦渴而面對它們的時候,也只能欣賞,我不敢把那些水接到自己的口中,或是肚腹。我擔心在瞬間就會斃命。盡管實際上可能那種危險并不存在,但是我決不會讓自己冒險。不冒險是我在那時候的生活信條。好好活著也是我在那時候的生活信條。
人命是脆弱的,在地下尤其脆弱。幾年的礦工生涯已經使我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災難,各種各樣的禍患。
那時候我全部的努力就是讓自己好好活下來,不出狀況地活下來。
在我對清水深懷感情的時候,交班房里的浴室就令我痛苦。
無論什么時候出井,等待著我的就是半池污穢的水。
在冬天的時候,浴室的破舊門窗毫無阻隔地使冷風長驅而入。脫掉窯衣裸著身體站在浴池的邊緣,在冷風無所阻隔吹襲的時候,我的身體戰戰兢兢,我面對著一池污穢的水,那時候真的感覺悲傷。水是無辜的,水原本是清的,使水不清潔的是人。是人使水變得骯臟、污穢、病菌叢生。我拿著毛巾,遲遲不愿意走到浴池的近前,遲遲不愿意走進浴池骯臟的水里。除了臟我不能忍受,氣息我也不能忍受。我看見別的窯工,他們毫不猶豫就跳進了浴池,我也希望我能那樣跳進去,我想人不能太矯情。別人能洗我為什么不能洗?我鼓勵著自己,希望自己能走進水池里,但是我辦不到。水里泛起的惡濁的氣息令我的胃部翻騰,有嘔吐的沖動。
那樣的一池水是我所仇視的。就像我仇視礦井里的黑暗和險惡,仇視礦井上的凋敝和荒涼一樣,我仇視那樣的一池水。我覺得那是我們生活的象征,我覺得我從水里看見了生活,我們的生活。
骯臟的,污穢的,充滿病菌的生活。這是我悲傷的看見。
現在我已經看見過各種各樣的浴室,就像我看見過各種各樣的礦區,各種各樣的鄉村和各種各樣的城市。
現在我的記者職業使我八方穿行四悔漫游。我見過最凋敝的鄉間最簡陋的浴室,也見過最繁華的城市最奢華的浴室。1862年,法國畫家奧古斯特一安格爾繪有一幅油畫《土耳其浴室》。這幅直徑110cM的油畫中是一群不同姿態的浴女,她們的神態美麗而優雅。這幅藏在盧浮宮的油畫是我在北京美術館看到的。在那幅被稱為有“東方阿拉伯情調”的經典畫作面前,我佇立很久。
有人把《土耳其浴室》的名字搬到一個城市的洗浴中心。在我開始寫作這些文字之前,我就坐在一個名叫《土耳其浴室》的桑拿室里。桑拿室被裝飾成一個原始風格的洞穴,鑲嵌著彩色卵石的墻壁蒸騰著炙熱的水汽,陶瓷的洞頂懸吊著各種光線溫暖的彩燈,綠白交織的大理石地面光滑倒映著光影。我坐在木制的長椅上,從蒸汽房可以看到外邊的浴池,清澈碧綠的水在池中蕩漾,穹型的玻璃屋頂之上有星光照進來。這是一個皇家園林式的洗浴中心,配有將軍套房、VIP套房、豪華套房、情侶套房。來這里洗浴的人可以按照自己支付賬單的能力享受他所需要的任何服務,這樣的洗浴中心已經遍布中國的城鄉。
我覺得浴室里有我們的生活,浴室是觀察我們時代和生活最好的鏡像。
我是在認識了奢華的浴室之后也再次認識礦工的浴室。那種骯臟的、污穢的、破舊不堪的浴室。
在礦井附近經常會出現一些外來的女子,她們住在租來的石頭房里。很多窯工們會在出井以后找尋她們。
那些石頭房里等待的窯工如同醫院急診室外候診的人,一個完了再進去一個。是的,那是些出賣肉體的女人。那些窯工們沒有家室的就是她們經常的客人。我知道那些女人,但是我從沒有見到過她們。
然而我覺得浴室里有她們迷亂的氣息,有她們放蕩的體液甚至有她們可能攜帶的病菌。我覺得那些跟她們做過皮肉生意的窯工會把那些東西帶到浴室里,那是我不信任那些骯臟的水的根本原因。
我拒絕跟那些女人有任何身體上的瓜葛。是的,她們讓我有不潔凈的感覺。無論身體還是情感。
那時候我正愛著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一個良家閨女。我每天下礦井的時候,會在路上遇見她,出礦井的時候也會在路上遇見她。那是我很想見的一個女孩子。梳著兩條搭在肩頭的麻花辮,面容白皙,眼鏡閃亮,喜歡穿一件軍綠的棉大衣。我走在路上的時候,她也是走在路上的。我們總會在某處相遇,然后交錯而過。是的,我們還沒能說過話,但是我知道我已經很愛她了,很長時間她的形容就住在我的心頭上。
在那樣的時刻,交班房里的浴室就令我難過。那樣的一池水令我悲傷。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被徹底地洗滌,能被溫熱地浸泡,我是多么渴望我身體陰冷的寒氣能被一池熱水驅散。但最后的結果是,我只能用毛巾蘸著水,把毛巾蘸濕把臉上和手上的炭黑擦掉。這是我能做的。我無法站到水里去,水池里的骯臟和污穢能使我憤怒狂亂。但我只能隱忍著,默默地離開。
見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其實我是可以走近她跟她打招呼的。我能看得出來,她也是喜歡我的,因為在我們的目光相互對視的時候,她的眼睛格外地亮,而且有熱力從她的眼睛里散發出來。我要是走到她面前,跟她攀談,她應該是很愿意的。我們完全可以成為朋友。她很漂亮,但我也不丑陋。我想。我們可能是合適的兩個人。但是我無法走到她的近前,我不能靠近。我身上攜帶著的地下的陰寒的氣息,攜帶著的污穢的水質彌漫的惡濁的氣息我沒有辦法消除。我越是喜歡她,越是不能靠近她。我覺得她是需要英俊、潔凈和紅塵中的氣息來匹配的。她需要的不應該是我的體內所攜帶的那些地下的陰冷氣息和地上的污穢氣息。
我隱忍著初生愛情的磨折。我對自己說,放放吧。對你來說,愛和情以及性是第二位的。
我覺得我還深陷在一種非人的狀態里,我要先過上人的生活,然后再安頓我的愛和情以及性。
我想象的人的生活就是每天能洗到溫暖而潔凈的清水澡。
然而我們只有很少的時候,才能遇見一池好水。水汽蒸騰彌漫著,水清到一眼可以見底。遇見這樣的水,礦工們就快樂地歡叫,經常有年輕礦工抑制不住身心的歡樂在浴池里游泳,浴池的狹窄并不能使他們盡興,但是沉下去浮上來的感覺還是令人沉迷。那時候我就覺得清水原來是美麗的,清澈的水環擁著肌膚的時候,仿佛是對肌膚的甚深的慰籍。但是那樣的一池好水對我們來說,經常是夢中的念想。
等待我們的更多的就是半池骯臟的污穢的水。
陳美良比我更不能忍受浴室的骯臟和污穢。
是否因為經常跟雷管和炸藥打交道,而使性情和脾氣也一樣變得火爆,不得而知。
總之他是火爆的。有一次我看見他在骯臟的浴室里裸著身子和人打架,那個人是負責浴室管理的,他們手指著各自的鼻子互相對罵,陳美良雖然以前是中學教師出身,但是他的身量結實,體格健壯。而且用唐山普通話罵起人來也極為酣暢淋漓。那個浴室的負責人罵不過陳美良就動手,他揮動拳頭開打,這一招使陳美良正中下懷,他把手里的毛巾卷起來,冷不丁就返手勒住那人的脖頸,還沒等反應,那人就被光著身子摔倒在地上。
我隱約覺得陳美良是桀驁不馴的。這跟他的性情有關,也跟他的哥哥有關。他有一個做著保健站長的哥陳普良,是他哥托人找關系把他從唐山郊縣的鄉村招工到礦山。保健站長的權力在我們看來是很大的,他掌管著礦區數千人的醫療和救治工作。無數的人為自己的身體疾患要跟他哥磕頭作揖。這也是陳美良桀驁不馴的地方,他在礦井工作只是權宜之計,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離開,脫離礦井到一個他想去的地方。
但是在真正離開礦井以前,他還是要干好他的工作。他每天準時要把從火藥庫領到的火藥和雷管背到掌子面去。有時候需要他給那些在煤壁上打好的炮眼填好火藥和雷管。他操作著控制器,躲到離掌子面數百米的地方,摁動控制器。震耳欲聾的炮聲就響起,在他那邊響起的炮聲我在硐室里也能聽見。你感覺腳下一顫,轟地一聲,人的耳朵就被震懵了。很久才能恢復正常。
我覺得陳美良可能比我更悲觀。因為工作的性質,他更容易看到破碎和傷殘的景物。
他背到掌子面的火藥和雷管炸開過很多堅硬的煤巖,但是也炸傷炸死過在那里挖煤的窯工。
有一次在放炮前,掌子面撤人。在掌子面工作的一個班的人全撤出來了,陳美良吹響了放炮的哨子,看看沒有人回應,他就打起了放炮的燈光。他用手里的礦燈朝空中劃了三圈,然后就摁動了放炮器的旋紐。地動山搖之后,堅硬的煤巖被炸開了,被炸碎的煤炭嘩嘩地流下來。
但是在他們清理爆炸現場的時候也清理出一個被炸斷腿的年輕窯工。那個窯工是躲在古塘拉屎的時候被炸斷雙腿的。工友們在煤壁上找到了殘斷的血肉。那些血肉緊緊地粘在閃著幽光的煤壁上。
那個時候是陳美良絕望和悲傷的時刻。雖然他有個做著保健站長的哥,因為這個哥他過早地熟悉了人的疾病和傷殘甚至死亡。但是當這些事情近距離地出現在眼前時,他還是倍受打擊。
也許能夠安慰陳美良的就是他跳進水里的時刻。那時候他是歡樂的,頑劣的,激情洋溢的。
那是我們走近鄉間水庫的時候。陳美良告訴我遠在大同五十公里處有一冊田水庫很漂亮,很好玩。
他說他經常去,騎著自行車,還帶著獵槍,去那兒游泳、打獵、野營。
這是我聞所未聞的事情。可能黑暗和困苦遮蔽了我的生活,也遮蔽了我的視線。
我是在那個夏天見識到陳美良過人的水性的。我們找了個工歇的時間,他騎著車,帶著他的雙筒獵槍,我們向著冊田水庫出發。那時候歡樂來到了我們彼此的臉上。我們都能從對方的臉上看出快樂的表情。黑暗和困苦暫時遠離了我們。抑郁和悲傷也退出我們的內心。陳美良帶著我騎車在鄉間的大野地奔馳的時候,會撞到從草棵里飛跑的山雞,那時候他就停下來,舉起雙筒獵槍,瞄準那些被我們驚嚇而四散飛逃的野雞開火。雖然我不喜歡打獵,對濫殺無辜動物和禽類的生命有強烈的批評態度,但是我還是愿意理解陳美良的快樂方式。
到了冊田水庫我才真正看見清水是多么遼闊,遼闊的清水是多么的美麗。
那是我在那個時期看見的最動人的景色。芳草清翠,白云如絮,微風輕送,空氣清新。
我終于能夠大口地呼吸,大口地吞吐。我貪婪地吸納著野外沒有被污染的自然的氣息。
陳美良迅速地褪去了他身上的衣服。他不穿任何衣物,裸身向水里走去。
他縱身躍進水庫,像一尾大魚在碧綠的水里浮游。陽光照射著水面,泛著粼粼的波光。
我是看見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清水。雖然我不會游泳,我還是愿意下到水里跟水親近。
現在想來,那是我礦工生涯最快樂的時刻,我裸身站在水里,讓溫暖的水流環繞著自己。
我享受著清水之美。在陽光的映照下,水流溫暖地浸泡著我。我的肌膚感覺到慰籍般的溫暖。
那一次我們玩得很晚。陳美良游完泳在水庫邊架起柴草燒烤打來的野雞吃。我只吃了他燒烤的玉米。
然而這個明鏡般的水庫,我只去過一次。
在那個夏天,就在我準備第二次去水庫的時候我聽到陳美良溺死在水庫的消息。
他經常會去那里。我沒有他那么多的時間。很多時候并不能跟隨他前往。
他有時候會找不同的伙伴,有時候則是獨自前往。我猜他是在沉郁的礦工生涯里找到了讓自己歡樂的方式。
那個水庫,水庫里的清水,魚,以及草叢里生長的玉米和飛跑的野雞以及潔凈的空氣都使他迷醉,就像我被迷醉一樣。區別在于我不識水性,只能在水中沉浸和觀望。而他的水性上乘,游泳的技術過人,他可以橫渡水庫。我猜想他是被快樂迷醉了。我聽說他在往深水區游的時候被水里的藤蔓絆住了。也有人說他是站在堤岸往水里扎猛子的時候,頭撞到堅硬的石頭。總之,他的命在歡樂中飛逝。
我聽到消息去看望他。在他石頭砌的屋子里我看見陳美良被停放在炕上。他的臉并沒有被蓋住。
他的哥哥在為他處理后事,我看見他的身體周圍放滿了晶瑩的冰塊和艷麗的花瓣。
我最后看到的陳美良是安詳的,他躺在他的土炕上獨自安息著。
在他家的院門之外,有木工在緊鑼密鼓的為他打制預訂的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