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苦難 個體 生命 生存困境
摘要:李銳的《農具》系列小說展示了人物在當下現實生活中遭遇的深重苦難,不僅顯現出對生命意識的堅守與捍衛,而且在這種苦難的體察中實現了對個體生存困境的追問,這種追問構成了李銳小說的終極指向。
從二〇〇四年十月起,李銳陸續發表了一系列題名為《農具》的短篇小說,這是繼二〇〇二年《銀城故事》出版后李銳小說創作的又一次較大規模的爆發,到目前為止,李銳已創作出了十數篇這樣的小說,并在文壇已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
與李銳以往的小說相比,《農具》系列小說最明顯的一個變化是題材的轉換,這些小說所選題材皆是當下生活現狀,甚至是當下的一些熱點問題,這對于一個長期關注歷史甚至相當數量的小說以歷史為主角的小說家來說著實是個不小的變化。《扁擔》描寫了一個到城里打工的農民的不幸遭遇和返回家鄉的執著;《牧笛》中說書老人在馬戲團脫衣舞的沖擊下失去了昔日的觀眾;《瞁鐮》中青年農民為給因告狀而被害死的哥哥報仇,采用極端的手段割下了惡霸村長的頭;《青石碨》描寫了買賣人口的罪惡;《樵斧》通過警察和僧人的對話展現了一個農民工在廠子里被切掉了手指告狀無門不得已出家后投江自殺的故事;《連耞》中貧困的民辦教師為改善生活卻遭到失業的打擊;《鋤》描寫了煤炭公司對農民土地的強占;《耕牛》展現了村子里時常會發生的強令宰殺牲畜的現實;《桔槔》中鐵路兩旁的村民從過路的火車上搶煤的行為,等等,從這些小說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時代感和現實感,活生生的故事將人完全帶入了現實生存的體驗中。
然而,《農具》系列小說雖表現的皆是當下的現實生活,但我們依然會發現這些小說在更深層次的意蘊表達上與李銳以往的小說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種聯系即是李銳始終沒有放棄的對人的生存困境的追問以及對生命的持久關注。
《農具》系列諸篇首先展示了一種深重的苦難,小說中描述的苦難造成原因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一個是外在現實世界的殘酷,另一個是內在傳統心理的制約,前者以《扁擔》《牧笛》《耕牛》《樵斧》《青石碨》《瞁鐮》等為代表,后者以《殘耱》《鋤》等為代表。
《扁擔》中木匠金堂到北京打工,不但未找到工作反而被撞成了殘廢失去了雙腿,陷入了孤苦無依的境地,只能以槐花充饑。為了回家,他靠自己木匠的手藝和一根扁擔使自己可以慢慢挪動,一路上,他受盡了磨難,風吹日曬雨淋,饑寒交迫人情冷暖,都一一嘗過,最終實現了可以死在家中的理想;《牧笛》中說了二十年書的老人卻在現代流行音樂和帶有色情表演的馬戲團的沖擊下失去了觀眾,也失去了自身賴以生存的價值,然而使他遭受更大打擊的是自己的兒子也架不住這種誘惑,興奮于那些脫衣女郎,使老人的凄涼與悲苦更為深重;《耕牛》中的紅寶為躲避縣里對牛的撲殺,帶著跟了自己多年已經成為自己生活寄托的耕牛黃寶逃到了當年為躲日本人修建的舊窯洞里,結果在當晚的暴風雨中被雙雙砸死。此外,像《瞁鐮》中為給冤死的哥哥報仇自己也被誤殺的弟弟,《青石碨》中被拐賣到偏遠山村的女人的悲慘遭遇等等,都顯示出一種深重的苦難。與李銳以往小說中苦難的表現不同,這些苦難都是當下生存環境造成的,不論是商品經濟沖擊下人們觀念的蛻變,還是當代官僚主義的危害,都極富時代色彩。李銳敏銳地抓住了時代社會的變化以及這些變化給人造成的新的苦難,在簡潔生動的描述中顯示出苦難的慘烈。
與外在生存環境帶來的苦難相對應,李銳的《農具》系列小說還表現了人物內在傳統觀念所導致的苦難,這與他以往的小說是一脈相承的。《殘耱》中的老人在傳統的子孫滿堂觀念的影響下,在兒子剛出生時就栽下了八棵楊樹以備蓋大瓦房,結果房子是蓋起來了,但兒孫也都離開了村子搬到了城里,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他守著一排空闊的房子,就像那殘破的耱變得毫無用處。這很容易使人想起《厚土》中《看山》的放牛老人,不同的遭遇卻有著相似的心境,那種傳統觀念對人思想行為的強大制約以及被離棄的孤苦與凄涼在平靜的敘述中卻深深地震撼著人們的心。《鋤》中瞎眼的六安爺在豐沃的百畝園被煤炭公司高價收買后,仍天天拄著鋤去鋤地,盡管這種勞動將毫無收獲,但他就像在完成一種儀式,精心侍弄著那些長勢良好的幼苗,正如他不斷強調的“我不是鋤地,我是過癮”,那種對土地近乎偏執的熱望盡管滿含著無奈與凄涼,卻也存在著一絲執著的悲壯。
但是,《農具》系列小說顯然沒有僅僅停留于對個體苦難生存狀態的描述上,而是在對這種苦難的體察中顯現出對生命意識的堅守與捍衛,這集中體現在小說中人物所具有的反抗意識上。
《扁擔》中的金堂在北京打工時遭遇到極大的不幸,但他憑著一種農民式的執拗頑強地生存下來,目的就是回到家鄉,在連續不斷的打擊中,他以自己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勇氣與苦難抗爭,在飽嘗了各種人情冷暖后,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耕牛》中的光棍紅寶為保護與自己相依為命的伙伴黃寶,將黃寶悄悄帶到了深山里的破窯,發誓與畜牧局和公安局的人斗爭到底;《青石碨》中被拐賣的女人不甘心一輩子呆在山村里,五年中不斷地逃跑,不斷地被抓,盡管每次被抓都被鎖在石磨上,幾天幾夜沒吃沒喝,忍受風吹雨打,但她依然頑強地積蓄著力量,準備著一次又一次的逃跑;《樵斧》的表現比較別致,整篇小說幾乎全部是由對話組成,在對話中從側面展現了了斷的故事,了斷原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但在工廠打工時被切掉了四個半指頭,傷殘后四處流浪,受了無數的磨難,根本討不到公道,又無以為生,就自己決意出家,不僅燒了身份證和戶口,而且給自己凈了身,最終投江自殺,決絕地完成了對不平等現實的反抗;《瞁鐮》中有來的反抗是最為極端的,為了給冤死的哥哥報仇,告倒惡霸村長,不惜一命抵一命,割下了村長的人頭,這是一個被逼到絕境的農民唯一能采用的辦法,整個過程的平靜坦然,令人毛骨悚然,但也實實在在地折射出現實世界壓制生命正常生長的事實。
《農具》系列小說中對苦難淋漓盡致的表現以及其中暗含的某種反抗使它與李銳以往的小說保持了一貫性,但是一種更為潛在的聯系卻是表現在對個體生存困境的追問上,這種追問不僅使李銳的小說具有了某種詩性特征,而且構成了他小說的終極指向。《農具》系列小說的整體氛圍是焦躁不安的,作品中幾乎所有的人物都痛苦地陷入了某種困境中,雖極盡掙扎卻難以自拔,表現出一種悖論式的宿命色彩。《連耞》中由于山村的貧困,屢屢拖欠教師的工資,為了自給自足,民辦教師王光榮不得不種上黑豆賣到山外面以補足自己的生活,然而這樣做的結果卻影響了教學質量,不僅導致學校解散,而且自己也被解職,在黑豆和名譽、市場和教育二者之間的悖論中,王光榮陷入了一種宿命式的困境,而小說結尾與學生饃妮兒就古詩的談話正是對虛妄理想的顛覆;《青石碨》中以拐賣人口為業的女人卻戲劇性地被別人拐賣到偏遠的山村里受盡了磨難,雖最終被警察解救,但也難以擺脫法律的制裁,在城市里點燃一盞屬于自己的燈火的理想只能絕望地破滅;《殘耱》中的老人歷盡艱辛,希望實現兒孫滿堂的理想,但事與愿違,兒孫們都住到了城里,只有自己守著本來是給兒子們蓋的大瓦房里,像殘破的耱一樣被無情的離棄;《桔槔》中幾個月后就要結婚的哥哥利用桔槔的杠桿原理設計出了偷煤的新工具,然而樂極生悲的是,這種新式工具最終要了哥哥的命,準備結婚的新房連同新娘都歸屬了弟弟。此外,像《牧笛》中的說書老人、《扁擔》中的民工、《鋤》中的六安爺同樣都陷入了一種命定式的焦慮中,這種焦慮不僅僅是具體的個體的焦慮,而且是人類陷入種種困境中所導致的普泛性的焦慮,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宿命,也正是由于這一點,李銳的小說才有了較高的品位,才具有了一種詩性的光輝,小說表達才上升到了“人類的”層面。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翟永明(1976-),文學博士,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整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