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洗澡 成長 扭曲
摘要:蘇北的《洗澡》以“文革”為背景,通過幾個日常生活中的事件的具體而精細的描寫,表現出孩子們成長的心路歷程,深刻揭示出“文革”給孩子們造成的心靈創傷和精神扭曲。
伴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個人總要從童年走向少年,從少年走向成年。成長的過程不僅是一個生理的變化過程,而更為重要的是個性和心理的成長過程。并且,生理的變化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心理的變化對于每個人來說卻大不一樣,有時甚至是一次痛苦的蛻變,甚至是一個被扭曲的過程。
蘇北的《洗澡》以“文革”期間的安徽省天長縣(1993年后改為天長市)為背景,以“我”和小八子、冷小七子、陳義富、周保華、張宏偉等幾個少年伙伴為主體,通過幾個日常生活事件的隨意而散淡的描寫,表現出少年成長的心路歷程,深刻揭示出了“文革”給孩子們造成的心靈創傷和精神扭曲。
小說中孩子們的成長過程是一個混合著歡樂、憂郁、困惑和痛苦的情感歷程,更是一個精神被扭曲的過程。小說的可貴之處在于,透過孩子們的成長折射出了成人世界的陰影,展示了歷史的厚度與深度,使孩子們的成長和歷史的進程有機融合。
小說中的“我”和小伙伴們都是十一二歲的孩子,“正讀初一或者初二,又住在一個巷子里,堂子巷,因此我們一塊洗澡?!边@個年齡的孩子,理所當然應該生活在一個充滿歡樂和陽光明媚的世界,所以小說也以相當的篇幅描寫孩子們的真純、淘氣、愛玩的天性:
先是小八子從水里爬上來,他邊走邊說,媽的,憋死了。說著便掏出小雞,對著岸邊的青草射出一條細線。冷小七子和小鍋子仿佛受了感應,也一個個爬上來,掏出小雞射線。完了,陳義富說,走,到我家去。
他家的門就斜對住三圣街縣革委會的西門,門口的宣傳欄里,一個人正用大排筆刷紅字:徹底埋葬帝修反,實現世界一片紅。紅字還沒有完全刷出,陳義富上去摸了一下紅漆,趁小鍋子不在意,上去一下,抹在小鍋子的嘴唇上,因小鍋子一避讓,在臉上劃了一個“⌒”勾,仿佛裂開一個血口。倆人迅速追打了起來。
這些描寫是小說的基礎,也是孩子們天真爛漫、純樸無瑕的真實生活。但世界并不是我們所期望的那樣美好和純凈,孩子們畢竟生活在現實之中,現實中卻是美丑善惡交織并存的。這群天真無邪的孩子注定要在“文革”這片陰暗的氛圍中成長,政治的塵煙無可避免地要對他們進行熏染,他們潔凈的靈魂上也無可避免被蒙上陰影。
世界對“我”的教育啟蒙是從對人區分開始的:陳義富家的“大白兔奶糖是上海知青送的。陳義富爸爸是革委會副主任。知青就送他家奶糖。他爸爸沒有作風問題,卻有經濟問題——收人家知青奶糖。不過這些奶糖都給我們吃了,吃人家的嘴軟,我們也就不去理論,只管吃就是了”。孩子們用自己眼睛、自己的方式評價生活中的是是非非,他們的這種判斷是自然的、本能的,卻也反映出極深刻的問題。
而同在一地住的張宏偉(外號張大頭)家卻是另外一種樣子:“張家整日沒有聲音。因為,他的爺爺奶奶是地主。一九七〇年地主家總是安靜的,他們不亂說亂動。他的奶奶長得很整齊,六十多歲了,還白白凈凈的,一看就不是勞動人民。我小時候對地主婆子的直接印象,就來自張大頭的奶奶。我見到她,是依然叫她張奶奶的,因為她并不拿針戳打盹的丫環,相反還很慈祥,說話慢聲慢語,對我們小孩子也還和善。”
孩子們雖然不能直接進入大人們的世界,但孩子們的世界也是成人世界的縮影,“我”正是從孩子們的世界看到了歷史的面目,看到了人間的不平等:
一日張大頭正在用一個石子在堂子巷的磚頭上劃……小八子湊過去,瞅了一下……他上去一腳,踢在張大頭的腿上:“你媽媽的,畫我?!?/p>
張大頭趕緊申辯:“嘻嘻嘻,我瞎畫玩兒的,沒畫你?!?/p>
小八子不依不饒,說:“斗地主,斗地主。”
陳義富立即幸災樂禍,把手一舉:“打倒小地主張大頭……”
小鍋子也不示弱:“永遠緊跟毛主席,繼續革命立新功……”
張大頭一下老實了,仿佛自己真的寫了反標,便又縮了縮,像他的奶奶小聲說:
“我們家葡萄馬上熟了,我送你們吃?!?/p>
冷小七子義正詞嚴:“不許腐蝕革命群眾!”
張大頭一下要哭了……
這一段敘述雖然只是發生在孩子們之間的事件,卻折射出“文革”時期嚴峻的現實,“文革”模糊了善惡美丑之間的界限。張奶奶顯然不是當時流行的文藝作品中的“地主婆”,不是那種心狠手毒的壞女人,但是在“文革”中,人不是以善或者惡來區分的,而是以階級或成分來劃分的。所以,孩子們在玩耍中常常欺負張大頭就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事情。
張大頭在這幾個孩子中間是完全處于劣勢的,他在孩子們中間成了一個任人宰割的弱者。而這種地位和處境并不是張大頭本人的原因,只是因為他是出身于地主家庭。
對于造成當時人與人關系的深刻歷史背景,作者沒有作更深入的交待,但對于幾個孩子們的言語和行為,我們每個從“文革”過來的人,都是非常熟悉的。社會生活對孩子們的污染和影響,讓我們再一次感到震撼。作品的深刻之處也正是從這些不起眼的細節中被展現了出來。孩子們在懵懂無知的狀態下感染了荒誕與殘暴,生命與靈魂正在發生著畸變與扭曲。
對“我”而言,真正深刻的記憶是到一個二級站的地方洗澡。在這里發生了兩個相互關聯的事,其一是周保華教我游泳:“我按照他說的做,咦,還真不錯,可一會兒周保華便松了手,我沒處著力,頭一下嗆入水里,嗆了一大口,鼻子酸得不行,眼淚都下來了。周保華忍住笑,說,再來再來。又托我下巴,我還沒游,他又松掉,使我又嗆了,我知道他是使壞,便掬了一捧水撒在他的臉上,轉身游到邊上的水泥沿上?!?/p>
其二是陳義富把張大頭從大壩上推下水去,張大頭再也沒有浮上來。直到天快黑的時候,張大頭才終于被打撈上來,打撈的人說:頭卡到石頭縫里去了。人是倒立著插在水里的?!拔覀儙讉€孩子都呆了。陳義富眼似死魚。……冷小七子一指陳義富:‘你要槍斃了!’陳義富死魚眼轉動了一下,半天沒有話,忽然憋出一句:‘他是畏罪自殺。’”
陳義富當然沒有被槍斃,他父親是革委會主任。公安局調查,說是張大頭自己滑入水中,而且安排孩子們做了假證。張家死了人,卻仍然很安靜,張家爺爺在陰暗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整天,而陳義富卻說他是“盼望著哪一天能變天”。
這是作品中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陳義富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夠這么陰險刻毒,是一種非??膳碌默F象,這明顯是一個人性幾乎喪失殆盡的靈魂。在那個瘋狂的歲月里,成人世界里這種現象并不少見,但作為孩子能夠如此兇殘不能不讓我們警醒,當年“傷痕文學”中的宋寶琦也沒有惡劣到這種程度。
后來孩子們不再去洗澡了,但幾個孩子間的交往并沒有斷。他們去公安局宿舍院里偷過金魚,朝“壞分子”老周吐過口水,以許小二子家為據點練功……而我也就是在這樣一種生活中慢慢長大:“有時白天,我坐在自己家里的窗前……常常出神,小小年紀,我有了憂傷?!?/p>
后來張奶奶家來了一個女孩,叫季曉琴,是張奶奶的侄孫,而且插到“我”隔壁的一個班里上課。而“我”卻悄悄地喜歡上了她,“我”經常跟蹤她上學、回家,常常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甚至在她倒垃圾的地方翻撿她扔掉的東西,為此還和老周翻臉了。后來“我”終于撿到季曉琴的一塊橡皮,當“我”最終鼓起勇氣以還橡皮為由和季曉琴搭訕的時候:“季曉琴看了一眼,她轉身又走了。她說:‘不是我的?!?/p>
為此,“我”受到了深深的傷害,并從內心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怨恨:“我心里難受,我也不知道我怨恨誰?我只是心里難受。那一天我稀里糊涂過到了晚上。一天真是長。晚上我睡在床上,眼睛骨碌骨碌轉,睡不著。我在心里默默地說,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狐貍精!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嘴里囁嚅著囁嚅著,我哭了。我的眼淚流了滿臉,然我嘴里仍在說,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狐貍精……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是小說中另一個重要的細節。小說中的“我”在這群孩子中明顯是性格最單純、最善良的一個,但是在自己試圖接近別人而遭到拒絕時,從內心升起的卻是仇恨。這說明在這個最純潔、最善良的孩子內心也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而這種仇恨也最容易轉化成一種邪惡的力量。這種不知不覺的改變也正表現出“文革”深刻的歷史悲劇。
蘇北主要從事散文寫作,而且是一個汪曾祺的崇拜者,文風也對汪曾祺多有模仿,他的語言崇尚一種平淡自然中的“滋味”,淺顯曉暢中深刻豐富。
本文也體現了蘇北這種文風的追求,小說選取幾個孩子們不起眼的日常生活,洗澡、游戲、上學,卻蘊蓄著巨大的歷史內涵。我們從孩子們的玩耍、交往中時時都感到“文革”的陰影,孩子們使用的語言也都留下了“文革”的痕跡。說明在這場空前的浩劫面前,孩子們并沒有能夠幸免。
因為時代的原因,他們性格中漸漸地多了一些“惡”的內容,如捉弄張大頭,而且意外將張大頭害死,特別是陳義富的那句話“他是畏罪自殺”,顯出一種成熟的陰險與惡毒;他們偷盜別人家的金魚;欺負老周,朝老周吐口水,都顯出孩子們身上被污染的痕跡。作品的“我”盡管是一個弱者,常常受到伙伴們的欺負,但“我”的內心也逐漸發生著變化,學會了自私和怨恨。
因為《洗澡》寫的是“文革”,讓我們很容易聯想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傷痕文學”,當年,劉心武的《班主任》曾以救救孩子為主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但如果把《洗澡》和“傷痕文學”比較,蘇北的小說沒有了激烈火爆的爭斗,沒有了驚心動魄的廝殺,沒有了觸目驚心的鮮血和眼淚,卻是多了一些平淡和自然,并且在自然而然的生活中顯現出作者悲天憫人的博大情懷。
小說的深刻之處主要體現在“我”的變化上,在失去了接近季曉琴的機會之后,“我”從內心生出了“怨恨”,而這怨恨正是人性扭曲的表現。因為這表明了在“我”善的本性中孳生了“仇恨”的內容,而仇恨的力量具有巨大的破壞力,它很可能在未來的時間中發展為暴力和兇殘。這種細微的變化被作者敏銳地捕捉到了,而且表現得非常準確得體。
和汪曾祺一樣,蘇北也是一個寫細節的高手,他往往能夠通過極細微的事件表現出深廣的內容。孩子們生活中的一些細小的活動,一些隨口話語被作者拿來簡單地一寫,就顯示出歷史的厚度和生活的深度。蘇北表現這些內容的時候,并沒有運用宏大的場景或者重大題材,而是利用幾個孩子性格中善與惡的反差,折射出時代的濃重陰影,獲得了巨大的審美空間。而對于“我”的扭曲和傷害,作者也沒有刻意地進行描寫和鋪排,僅僅是寫了他小小年紀,已經感受到了憂傷,再就是他開始了“仇恨”,而且他恨的是世界上最為美好的東西——愛情。最為美好的東西在他這里卻化為了仇恨,這不能不使我們感受到巨大的危機和內心的凄涼!
《洗澡》無疑是一篇比較成功的作品,但是,作品中有一處常識性的錯誤。在第六部分,作者寫道:“幾場秋雨之后,許家院子里泡桐的紫紅色的喇叭狀的大花落了一地?!蔽覀兇蠹叶贾溃萃┗ㄊ窃诖禾扉_放的,許家的泡桐當然也不能例外。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彭國棟,商丘師范學院新聞傳播學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藝美學和文學評論。
參考文獻:
[1]《洗澡》發表于《芳草》2006年第3期;《小說月報》2006年第12期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