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丁玲 女性關懷 政治視角
摘要: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我在霞村的時候》進入人們的闡釋視野,但常認為這是一個典型的女性文本。本文認為,此文雖表現了丁玲的女性立場,但民族救亡的話語使她的女性關懷呈現出兩難的境地,文本呈現出顯在的政治意識形態特性。
在現代文壇,丁玲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一方面,是她創作中鮮明的女性意識,女性的生存狀態、生命體驗,她們的困惑與悲劇、解放與前途,一直是她表現的重心,對女性問題的思考可謂是她創作中一根最敏銳的神經。另一方面,丁玲又是一個追求進步與革命的作家,這又使她的創作中有意和無意地與政治發生種種糾纏。評論界尤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主流傾向往往是肯定褒揚其鮮明的女性意識,對其創作的政治特性頗多微詞,甚至把女性意識與政治意識對立起來,似乎女性意識是超時代的存在。其實,細讀文本,我們發現政治這只巨手一直在有形或無形地左右和制約著丁玲的創作,即使是其為人們所公認的女性文本。
一九四一年創作的《我在霞村的時候》(以下簡稱《霞村》)就是這樣的一個文本,這是人們公認的丁玲延安時期體現女性意識的代表作之一。故事十分簡單:主人公十八歲的貞貞在一個偶然中被日軍擄去做慰安婦,與此同時,我抗日武裝又利用她的特殊身份獲取敵人情報。后來,得了性病回到家鄉的貞貞不為傳統倫理所容,備受村人的道德貶抑和人格羞辱,但她不向傳統習見低頭,也不要人憐憫,決定去延安治病和學習,以期在新的環境下“重新做一個人”。這樣看來,這是一個典型的女性文本,丁玲于其中表現了她獨特的女性關懷。問題是,若是離開革命的庇護,丁玲的女性關懷能得以實現嗎?剝開文本,我們將看到政治話語對丁玲女性意識的巨大掣肘,她的女性意識的表達及其兩難都是基于文本的政治意識形態話語之上。
一、貞貞之“貞節”:丁玲式的女性關懷
《霞村》寫作前兩年,丁玲在小說《新的信念》中刻畫了同樣受日軍凌辱而喪失貞節的陳老太婆形象,然而兩者形象截然不同。陳老太婆受辱后,在悲痛中憤起,用自己的不幸去激發人們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鼓動人們起來斗爭。不能否認這些描寫的積極意義,但只要考慮到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道德,對不管因何種原因失去貞節的婦女的苛刻嚴厲,陳老太婆反復向人們講述被辱情形不僅沒遭冷眼,反而在群眾中產生強大激動力量的描寫缺乏現實基礎,是作者的想象。作者立足于民族解放的高度,敘事的安排全權服從救亡,女性意識處于遮蔽狀態。相反,《霞村》的情節貌似對當時抗日救亡的疏離,實則更多現實基礎。為革命作出巨大犧牲,帶病回到家鄉的貞貞遭受了鄉鄰的冷眼與百般非議。雜貨鋪老板罵她是“缺德的婆娘”,主張“不該讓她回來”,婦女們從她身上“看出自己的圣潔,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強奸而驕傲”,村人們“嫌厭她,鄙視她”,而且連“我”和她接近也被視為異類。這些筆觸使丁玲的敘述接近了當時的女性生存現狀。一個失貞者進入這樣的鄉土社會,無異于滴水入油鍋,引發的震動可想而知。
貞貞的苦難,來自于侵略者,也來自村民同胞,《霞村》的著墨點顯然在于后者。小說對貞貞的慘痛經歷一筆帶過,重點是貞貞面臨的社會、文化、心理壓力。作為寫作者的丁玲和文中的敘述者“我”與貞貞周圍的人群對于貞貞之“貞節”形成觀念的鮮明對立。首先在人物的命名上,傳統觀念中的失貞女人偏偏叫做貞貞,顯示出對于傳統習俗成見的一種極大嘲諷和蔑視。其次在作品的立意上,生理上失貞的女人卻于眼界膽識上高于周圍人,具有一種精神上的優勢,這一點就是她的那些同情者甚至戀人都難以企及,很難融入她的心理世界。作品立意于貞貞精神世界的純潔與堅貞。因為家里逼她嫁給快三十歲的米鋪小老板,所愛的夏大寶又沒有勇氣和她一起出逃,所以她就去教堂找神父做“姑姑”,這是她對自己情感貞潔的維護。作者頗有意味地在小說開始處安排了一個使霞村與別處不同的教堂,讓貞貞的生活和命運與其相連,使賦予貞貞名字的文化傳統賦予的觀念,和具有救贖意味的宗教觀念,于其形成一種共謀。這樣貞貞形象得以在世俗話語的不貞中解脫出來,而綻放出一種宗教性的圣潔和光輝。
五四以來的現代話語,對女性身體貞節的固執已經松動。“好心的”柳媽想幫祥林嫂贖罪,反而加速其走上死亡之路,魯迅的《祝福》直指對傳統貞節觀殺人不見血的特性。但對于精神的貞節,自有其時代特征。幾千年傳統倫理中的對士子的“忠孝節義”、對女性的“三從四德”等觀念已發生改變,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民族危難的背景下,救亡圖存覆蓋一切,從這點看,貞貞之“貞”有了新的立足點。
小說中,貞貞落入虎口后跑回來過,后來是被我方派去的,為抗日武裝提供情報,敘述者“我”對貞貞不顧個人榮辱、勇跳“火坑”的大義之舉充分肯定。從這一角度來說,貞貞淪為軍妓后的一系列行為,就具有了“獻身”的性質,不是獻身于占有她身體的對象,而是獻身于神圣的“工作”,終極意義上,也就是獻身于民族國家,獻身于解放事業。這樣,卑賤變得莊嚴,污穢變得圣潔,“身體”上的不貞、不潔,也就通過這種獻身而從精神上得到了救贖和凈化。文中村民們歧視貞貞自不必說,那些愛她的人們,她的父母、同情她為她遭遇哭泣的阿桂、甚至能沖破世俗成見要和她結婚的戀人,給予她的都是提醒生命中曾有的屈辱的沉重,而作者和敘述者卻能夠堅執著貞貞的清白,也許有對女性貞節的獨特認識,更多理由卻在于此。丁玲式的女性關懷是基于其政治立場之上。
一九五八年對丁玲的批判中,有人把貞貞的命名與丁玲的歷史聯系到了一起。眾所周知,丁玲曾經在南京被囚禁三年,還被疑為政治失節,為此背負著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基于此,此文常被疑為是丁玲借貞貞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其實,丁玲在談到此文的寫作緣起時,告知是有原型的,并且當時有類似經歷的人還不少。她只是用她特有的女性視角,對戰爭年代女性境遇的個性體察,表現自身的認識而已。她說:“我自己是女人,我會比別人更懂得女人的缺點,但我卻更懂得女人的痛苦。……而且我更希望男子們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女人的過錯看得與社會有聯系些。”貞貞的失節不能歸咎于她自身,應該將它與整個社會聯系起來看待,況且她后來的失節也是為了黨的工作需要而在犧牲自己。只是在文學日益政治化的情境下,丁玲這種為女性的呼吁被當成是對黨本身及其政策的惡意抨擊了。
二、貞貞之“革命”:女性關懷的兩難處境
設想一下,《霞村》中,若是貞貞沒有成為我方情報員的經歷,她的出路將在哪里?可見貞貞的“革命”是她的價值得到肯定、尊嚴得以維護、最終昂然奔赴延安的關鍵,丁玲的這一安排使苦難中的貞貞得到了救贖。問題是,救贖在何種程度上成為可能?革命話語能解放貞貞嗎?縱觀全文,丁玲的女性關懷在革命話語的遮蔽下面臨一種兩難的處境。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評論一致認為,《霞村》在丁玲的創作中是一個體現性別意識的女性文本。然而,統觀全文,我們認為,她的女性關懷受到了政治話語的擠壓和變形,并沒有完全得以實現。敘述者“我”對于貞貞的贊賞很大程度是基于其革命的一面,為了崇高的革命利益,貞貞不惜以犧牲貞潔為代價刺探軍情,這恰恰體現了她靈魂的圣潔與高貴,“我”代表主流意識形態對其充分肯定。“我”看到的貞貞,完全不是村人描述的“爛掉了鼻子”,“走路一跛一跛的”,而是“一點病癥也沒有,臉色紅潤,聲音清晰”。但作為女性敘述者的“我”,又對貞貞失貞、遭遇村人排斥鄙視的現實處境充滿同情和憂慮。“我”眼中的貞貞外表健康美麗,寓示著“我”對她獻身革命的精神與價值的肯定,而“我”所憂慮的貞貞的貞操受損和患了性病,又是無法用革命理念抹平的女性心靈傷痛的私人體驗。“我”的視角是雙重的:既有男權政治肯定貞貞為革命利益“犧牲”自己的男性視角,即政治標準;又有作為丁玲無法釋懷的女性關懷及道德責疑的女性視角。這樣“我”的聲音呈現出雙重悖論:相對于崇高的革命利益,女性貞潔喪失算不了什么;相反,女性貞潔喪失又是一個嚴重的事件,它招致人們的謾罵與蔑視,失去女性的存身之本。“我”的肯定和焦慮表明《霞村》政治文本和女性文本的雙重特性,丁玲的女性關懷在政治文本的重壓下吃力尋找縫隙,步履維艱。
即使是作者頌揚的主人公貞貞,在對自己的遭遇進行反思后,也擺脫不了因失身造成的心靈創傷。當小說結尾處寫貞貞決定去延安“再重新做一個人”時,意味著她對以往經歷的懺悔。在貞貞身上,革命信念并未壓倒她的女性意識,無論多么高尚的政治動機也無法成為掩飾她身體遭到褻瀆這一事實的借口。她的痛苦來自侵略者的暴行,來自村民的不容,更源于貞節之喪失,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干凈的人了,既然有了缺憾,就不再想有福氣”,她拒絕未婚夫求婚,很大程度上由于這一點。她并未否定革命的神圣性,但正是她的痛苦才使女性貞節在革命外衣下凸顯而備受關注。也許這正是丁玲強化的女性意識之所在,而這,又是對其所肯定的為革命犧牲貞潔行為的否定,淡化貞節的敘述被貞貞形象自身所消解。
文末,為使貞貞擺脫不為村人見容的現實困境,丁玲給她安排了出走延安的道路,然而這一安排又構成了丁玲創作女性立場的悖離。如果說之前失貞了的貞貞還高揚著拒絕隱遁的女性尊嚴,勇敢地直面不堪人生,從容地回到生養她的村莊,選擇去延安重塑自己這一行為本身卻又構成了一次隱遁,對個體尊嚴維護的同時又形成對社會尊嚴的背叛,從而使女性的個體價值和社會價值產生了致命的背離,具有革命色彩的出走又使女性尊嚴的捍衛遭遇顛覆。
在貞貞的命運中,邊區政府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文中沒有明指,只用“他們”一詞暗示,且是通過貞貞的敘述提出。在敘事者與貞貞的初次晤談中,貞貞告訴她:“后來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沒有辦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時又找不到別的人。現在他們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這里的敘述,既明晰又含混,包含著幾重辯解。有從貞貞角度出發的,“派去的”、“工作重要”,顯然是貞貞尋找能夠分擔生命困境的自辯,“也是沒有辦法”“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則是貞貞為“他們”所作的辯解。從作者的角度說,也存在一種有意的回避。邊區政府利用這樣一個弱女子搞情報,似乎有點不大光彩。雖然“工作重要”這一現實考慮,已迫使“他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但要“他們”來承擔起指派貞貞以那樣一種方式去“工作”的責任,歷史還缺乏這樣的道德勇氣。正是因為未曾指明,不知不覺間,“他們”似乎也脫卸了自己的責任。革命沒有保護女性。有論者指出:“當一種絕對合理的革命事業和相對合理的體制不能為參與其中并為之‘獻身’的女人的行為提供相應道德支持的時候,這種革命的合理性便應該受到責疑。”在作品中,丁玲或貞貞渴望的新道德幾乎沒有出現,這不僅使女性在革命的過程中孤立無援,而且,也使得革命對女性的承諾(解放婦女)顯得空洞而難以兌現。到了延安的貞貞真能“重新做一個人”嗎?很讓人擔心。
三、貞貞之“弱點”:丁玲政治立場下的人性展示
比較《霞村》和《新的信念》,會發現兩者女性形象的巨大差別。后文中的陳老太婆形象,在被俘的十幾天里遭受的摧殘和看到的罪惡,使她對日本侵略者充滿滿腔的仇恨,激起了強烈的復仇欲望,這種仇恨和欲望甚至使她沖破傳統倫理道德的禁錮,不顧自己兒子、媳婦和村民的誤解,也不顧自己的臉面,用自己的慘痛經歷,來喚起人們對敵人的仇恨和斗爭熱情。而《霞村》中的貞貞在日軍營中一年多時間里,我們看不到交戰國國民之間的你死我活,相反,在她眼里:“日本的女人也會念很多很多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幾封寫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們的婆姨來的,有的是相好來的,也有不認識的姑娘寫信給他們,還夾上一張照片,寫了好些肉麻的話,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總哄得那些鬼子當寶貝似的揣在懷里。”日本兵還把有關他們私生活的信和照片給貞貞看,可見他們并不僅僅把她當作一個發泄獸欲的機器,同時也把她當作一個可以分享他們感情的親密異性,也就是說她和他們之間有著超出肉體之外的比較人性化的關系。這也使小說受到“沒有表現對敵人仇恨”的責難。
我們認為,相比較而言,《霞村》描寫更符合生活真實。貞貞起初并非專業的情報員,也非目標明確、心狠手辣的女特工,她的工作是業余性質的,身上的人性弱點使她和敵人建立了比較曖昧的關系。然而,這種曖昧并沒有使她泯滅是非,敵我不分。“我看見日本鬼子吃敗仗,游擊隊四處活動,人心一天天好起來,我想我吃點苦,也劃得來——”,“只有今年秋天的時候,那才厲害,人家說我肚子里面爛了,又趕上一個消息要立刻送回來,找不到一個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我一個人摸黑來回走了三十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著不走了。”在這里,貞貞是一個符合革命理念的英雄,一個為了民族解放事業奉獻自己的圣女,因此敘述者“我”(也包括丁玲)代表主流政治對她的義舉大力褒揚,演繹的是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政治話語。以此為基點,作者對霞村民眾的道德殺人、習見殺人予以國民性的探索與批判。可以看出,在此,丁玲對女性命運的關懷有一個前提,即假定貞貞是忠貞的,既忠于愛情,又忠于革命,沒有這個前提,貞貞的不幸可能博得作者的人道主義同情,但無法貫穿作者試圖在大敵當前對一切阻礙抗戰、不利于抗戰的國民性傳統進行批判的啟蒙話語,也無法貫穿她對在民族抗戰中女性生存遭受貶抑的現實表示憤慨的女性話語。因而,《霞村》并不是一篇“純粹為女性”的作品——在這里,女性問題超越了國家、民族問題,被還原為純粹的女性問題。女性問題只是使作者獲得了一個獨特的觀察民族問題、國民性問題的角度。假如貞貞沒有為抗日武裝提供情報,丁玲將無法提出她的女性問題,她的文本都無法建構,假如貞貞被日軍擄去前就是一個失貞的女性,那么霞村民眾對她的責難將顯得合法化,丁玲即使從革命理念出發對她的獻身行為給予肯定,但對霞村民眾的啟蒙將顯得勉強。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霞村》并不是一個純女性文本,其政治文本的特性也是一個顯在。
類似題材如張愛玲的《色#8226;戒》,也是一個女性為抗日犧牲肉體的故事,然而相較于《霞村》,作者盡管也是在國家、民族話語的框架下展示了主人公王佳芝的愛國熱情,但她無心于丁玲式的政治立場,側重于表現其女性意識和愛情中的人性偏執的一面,國家、民族話語只是使作者獲得一個張看人性的角度。王佳芝起初出于愛國的崇高目的自愿充當誘餌,然而盲目的沖動、愛情至上的邏輯使她關鍵時刻投敵賣友,與貞貞的理性高尚、明辨是非形成鮮明對比。張愛玲所秉承的完全是個人主義立場。她“筆下的女主角對愛情的執著和癡迷,非凡人可以比擬,亦非凡人可以想象——”為了愛,尚且不是真愛,便糊涂踏上了死亡的列車,這樣的愛于國、于女性自身有何意義?愛情的結局既秉承了張愛玲的一貫的對愛情的懷疑態度,又使國家話語和女性話語相互消解,使《色#8226;戒》成為一個純人性文本。
近年來,許多研究者從人性角度、女性角度來解讀《我在霞村的時候》,確實使文本闡釋出了一些新意,然而也有一股暗流,用人性話語、女性話語解構國家話語。本文的解讀表明《霞村》是一個政治的和女性的雙重文本,丁玲式的女性關懷與兩難處境都是建立在其鮮明的政治立場之上。
(責任編輯:趙紅玉)
本文為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號為06SJD750002
作者簡介:顧曉玲,江蘇省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女性文學。
參考文獻:
[1]丁玲.三八節有感.周良沛《丁玲傳》[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
[2]陳理慧.革命中的女性角色[J].探索與爭鳴,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