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戰爭背景 女性意識 主體意識
摘要: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國特殊的戰爭背景使中國的女性文學改變了自身的發展軌跡,其主流走上一條在取材與主題上都與男性文學趨同的道路,“性別解放”的任務被暫時擱置,女性作家的創作也不同程度地出現了女性意識淡化或女性書寫雄化、無性化的傾向。但是,她們追尋“五四”先驅的腳印,創作了一批富于“性別批判”內涵的文本。盡管在強大的民族國家語境中,她們的創作只能處于邊緣位置,甚至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但她們的存在畢竟豐富了文學的發展,為女性解放和女性文學的進步做出獨特的貢獻。
從“五四”發軔期開始,女性文學中的女性意識一開始就有機械認同西方女權主義思潮的茫然。因為,中國女性實力還未強大到對男性社會構成威脅,所以中國歷史上向來不曾有過獨立的女性意識傳統。對相當多的中國女性而言,她們根本不明白女性解放的終極目標是什么,因而只有少數上層女性緊跟男性的步伐發出追求個性解放的呼喊,而這種聲音某種程度上也是淹沒在男性話語之中,我們姑且稱之為女性“失聲的時代”。在經過一段時期的探索與思考中,女性們發現,女人存在于社會中,不僅是作為一個人而存在,更主要的是她們首先是一個女人。為此,許多女性作家充分認識到這一點,并對此進行了表現。
上世紀四十年代,作為女人的覺醒,大體上有兩個方面的內涵。一是對女性的個體生命價值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一是對女性的弱點毫不留情地加以批判,由此,女性意識進入到一個全面的自審階段。
一
冰心在《關于女人》中曾說:“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①
在對女性個體生命價值充分肯定方面,蘇青無疑是個代表。蘇青的意義就在于徹底擺脫了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的影響,勇敢地向男性話語進行挑戰。“許多男子都瞧不起女人,以為女人的智慧較差,因此只合玩玩而已;殊不知正當他自以為在玩她的時候,事實上卻早已給她玩弄去了。”②蘇青是站在一種與男性平視的位置上來說這番話的,多少有些讓自認優越于女人的男人們失去了自信。她深切地感受到了女性的艱難處境,認識到男性中心文化模式給女性帶來的不幸和災難,以及這種文化模式對女性應享有的生命權利的剝奪。蘇青毫無顧忌地擺脫了這一文化模式,勇敢地站在女性的立場上傾訴女性的心聲,表達女性的情感和思想。所以覺醒的蘇青開始對女性本身進行閱讀和思考,向社會頑強地吐露著自己的女性話語:“我敢說一個女子需要選舉權,罷免權的程度,決不會比她需要月經期內的休息權更切;一個女人喜歡美術音樂的程度,也決不會比她喜歡孩子的笑容聲音更深……來享受其他所謂與男人平等的權利吧!”③蘇青的女性話語,表現出獨特的女人味,說女子一世便只好做生理的奴隸,希望她們能夠先滿足自己合理的迫切的生理需要已是對男性話語的反叛,是真正獨立于男性話語的女性寫作,真正做到了女人寫女人自己。
在創作上,蘇青從自己的經歷取材,從身邊的事實中取材,這就使她的小說創作帶有了自傳性質。《結婚十年》,以蘇青的生活經歷為藍本,描寫女主人公在結婚十年中幾乎不曾有過合理的生活,到頭來還是離婚的命運,得出了生在這個世界上,嫁人也不好,不嫁人也不好,嫁了人再離婚出走更不好,但是不走又不行,這是環境逼著她如此的結論。蘇青把矛頭指向了以男權為中心的家庭及社會,以“我”為中心進行創作,女性話語在自傳性作品中較真實地流露出來。盡管她的作品的題材總是比較狹窄的,但是這并沒有減弱思想的深度和力度,而是真正做到了用女性的眼光去觀察和認識生活,是一種女性自我心靈的外化和自我世界的拓展,最大限度地向社會傳達著女性的心聲、意愿和希望,描繪了一幅從未有過的真實的女性世界的圖景,捍衛了女性應該享有的生命權利,捍衛了女性的獨立、自由、價值和人格。蘇青話語所表現的女性真實世界的景觀讓更多的女性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女性同伴,讓世界了解女性,使男性能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去認識、理解女性。
張愛玲的女性意識主要是主張男女平等的,但這種平等與女權運動所倡導的“男女平等”有所不同。她在《蘇青、張愛玲對談錄》中說:“前兩天在報上看到關于菲律賓的一個島上,女權很高,因為一切事情都由女人來做,男人完全被養活,懶得很,只知道斗雞賭博。那樣的女權我一點都不羨慕。”④她聲稱不喜歡男性化的女人,認為女人的地位再怎樣提高,在男人面前仍會有謙虛,因為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因此,張愛玲所說的男女平等,實際上是女人對女性本質,男人對男性本質的回歸。回歸女性本質的女人才是本真的女人,具有神性的女人。她在《談女人》一文中說:“超人是男性的,神卻帶有女性的成分。超人與神不同。超人是進取的,是一種生存的目標。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⑤對這種具有神性特質的女人的極力推崇,構成了張愛玲女性意識的核心。
作為這種女性意識的體現,張愛玲小說中的女人多多少少都帶有一點女神的影子。《金鎖記》中的曹七巧、《連環套》中的霓喜、《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王嬌蕊都是有著新鮮、潑辣的生命力,充滿著強烈愛欲的女人。她們身上都有著“地母”的根芽。在張愛玲看來,女人縱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都有一點“地母”的根芽,有著“地母”根芽的女人才是本真的女人,可愛的女人。因此,在張愛玲筆下,即使是像曹七巧這樣一個被所有親人恨透了的變態女人,在她愛著的時候,也是美麗的。當她的小叔季澤向她表白愛情時,“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他跟她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⑥但當她知道姜季澤的真正目的是圖謀她的財產時,她震怒了,將他趕了出去。“季澤走了……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墻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在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刻她是最可愛最動人的,因為只有這一刻里,她還原為本真的女人,具有神的影子的女人。當她的眼淚流干了,神的影子便在她的身上消失了,她變得陰險、刻毒、冷酷,不復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但畢竟她是一個原本有著活潑的生命力、有著健康旺盛的愛欲的女人,正是由于她身上這些“地母”的根芽的存在,即使后來她變態到失去了人性的程度,也還是令人同情的,可哀但不可厭。
二
當然,女性作家在肯定女性價值的同時,對女性身上存在的弱點也沒有刻意回避,而是像醫生切除腫瘤一樣毫不心慈手軟。
對此,女作家們有許多精彩的論述。張愛玲說:“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⑦“世界上很少會有真正強奸的事件,所謂發生者,無非是女人事后反悔了,利用法律規定,如此說說而已。……女人所說的話,恐怕難以可靠,因為虛偽是女人的本色。……女人是神秘的!神秘在什么地方,一半在假正經,一半在假不正經。”⑧丁玲也曾多次強調:“我自己是女人,我會比別人更懂得女人的缺點,……她們不會是超時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⑨
四十年代的女性作家的頭腦是清醒的,她們沒有因為自己是女人就諱疾忌醫,體現在作品中,就是一種對女性弱點的解剖與自審。《在醫院中》的陸萍,她對生活中的陋習和弊端有著清醒的認識,對自己的弱點也有自知之明,在改造環境中改造自我,小說把社會批判與自我改造結合起來。作家自己也是在延安成熟起來的,她說:“在陜北我曾經經歷過自我戰斗的痛苦,……從不穩定到安定,從脆弱到剛強,從沉重到輕松。”⑩《我在霞村的時候》表現農村婦女對貞貞成為日軍的“慰安婦”的歧視、中傷,罵她“比破鞋還不如”,是“缺德婆娘”,“虧她還有臉回來”。一些婦女甚至從貞貞身上看出自己的貞節來,為沒有被日本人奸污而沾沾自喜。丁玲以貞貞的生存困境,展示了解放區婦女中存在的驚人的麻木、沉重的貞節觀念和缺乏對不幸者的同情心,真誠希望人們特別是女性自己能人道地對待那些不幸的婦女。《在醫院中》既表現了一個“千錘百煉而不消溶”的“女強人”氣度,也揭示了一些終日只知道吃零食、只知道飛短流長的女性在參加工作后的懶惰與落后。《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被殘酷地折磨而死,然而,折磨她的人都是“為了她好”,為了使她“像個小團圓媳婦”。甚至為了給她請神、燒替身,婆家幾乎破了產,她婆婆連秋天出城拾豆子換來的幾吊錢也搭了進去。她們懷著真誠的善心,干著殘忍的蠢事,演出了一幕慘絕人寰的悲劇。在這里,愚昧毀滅了青春與歡笑。然而,作者顯然不是僅為揭露這種現象所代表的一種扼殺女性、扼殺一切美好事物的殘酷哲學,同時還讓讀者看到了受害者的孤立無援和受害者本人對這種暴虐行為毫無反抗、心甘情愿地任人宰割的逆來順受的心理,這是更令人悲哀的。如果小團圓媳婦的死,能夠激起周圍那些和她有著相同處境的婦女的同情,而且能夠使她們因此而覺悟,團結起來,為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斗爭,那么還有幾分值得。但是沒有,她們雖然為小團圓媳婦的死流下了同情的眼淚,卻又認為這是命中注定的,無法抗拒的。對這種女性自身的不覺悟,蕭紅借神廟的泥塑來闡明自己悟出的道理。她解釋為什么老爺廟里的塑像個個威嚴兇猛:“那是為了讓你見了生畏,不但磕頭,而且要心服。”而娘娘廟里的塑像卻溫順柔和:“那就告訴人,溫順的就是老實的,老實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訴人快來欺侮她們吧。”(11)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塑像的人是男人”。這段議論表達了蕭紅廣泛的社會批判意識。在一個男權社會里,女子的形象是由男人來塑造的,她的理想標準也是由男人為了自己便于統治的需要而賦予的。男權社會的含義不僅指男子有統治女子權利,而且還包括他有權利為整個社會制造這種統治的根據。它不僅要使男子相信這種統治先天就是合理的,而且還要使女子自己也相信這一點。就小團圓媳婦來說,她的死只是使她周圍的婦女更相信女人服從男人是世代相傳、天經地義的。因此,這個悲劇實際上象征著整個還沒有獲得女權意識的婦女的悲劇——她們不僅受到了來自男權社會的壓迫,而且還毫不知覺,進而更參與了這種對自身的壓迫。
將女性深層的傳統意識和心理痼疾予以挖掘、展露,以此來探索女性不幸的根源是張愛玲獨有的視角,也是張愛玲對女性意識進化、發展的一個貢獻。一部《傳奇》,實際是在無意識地提醒女性,鎖在心獄中的女性生涯實在是應該結束了!
《金鎖記》寫了一個大家族的不幸女性如何被黃金的枷鎖泯滅了人性的悲慘故事。七巧的婚姻純粹是對黃金的依賴,是依賴把極度空寂苦悶的她緊閉于黃金的枷鎖中。女性褊狹的心理就在黃金的囚籠中反復碰撞,碰撞得滿身傷痕,然后一點一點地枯死。如果說七巧是屬于過往時代的,《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可以說是一個受過西式教育的新女性,她甚至還大膽地與第一位丈夫離了婚,并始終不放棄擇偶再嫁的自主權。但她骨子里卻依然殘存著濃厚的封建思想意識,把婚姻看作一種尋找人生保障的必由之路,擇偶再嫁的根本目的是經濟上的安全可靠。所以遇到范柳原后她就要抓住不放,想用自己未逝的青春取悅于他。流蘇明白,重要的是柳原是否愛她,而不是她是否愛他。實際上,流蘇是以謀愛來謀生的。這種“自主”中的不由自主,顯然積淀著男權傳統文化心理,即使受過新式教育又如何.流蘇走的還是一條老路:憑借婚姻來主宰自己的命運,這依然是一種心理意識上的對男人的依附。張愛玲說過:“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紝{1}白流蘇就是這樣一個在婚嫁上自覺領受封建男權意識奴役的女人。《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明明知道姑母給她安排的是一個陷阱,但金錢與享樂的誘惑還是讓她選擇了這陷阱。《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孟煙鸝,也是一個甘為男性附庸的女性典型。她愛佟振保,并不是因為兩情相悅,而只是因為在許多男人中指定了這一個是她的丈夫,而丈夫就是她的天。她是滿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決心的,所以一再隱忍佟振保對她的冷淡和不滿,可結婚多年女兒也已八歲了,丈夫卻依然不愛她,她依舊空洞白凈、孤寂可憐。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訴冤,念叨抱怨的也永遠都是振保。她除了自怨、自艾、自傷、自戀外,還能做些什么呢.她根本從來就沒有獨立存在的自覺,只能領受這種攀附在丈夫身上卻又被丈夫嫌棄的可悲命運。和她同樣命運的還有小說《等》中的那一群太太們,每天念叨訴說著各自丈夫的負心絕情,卻還是滿懷希望地在祈盼和等待丈夫能天良發現,回心轉意,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因為丈夫是她們的唯一依靠,一旦沒有了這依靠,她們是沒法活下去的。把愛欲變質為謀生手段的女人,只能是可憐的女奴。這些都是傳統女性依賴意識的輻射和反應,所不同的只不過是她們由女奴的地位變成花瓶的位置,但說到底,還是奴隸。
上世紀四十年代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盡管創傷累累,卻都是自覺自愿地做男性的附庸。她們把探尋女性不幸的目光內轉到女性自身,從女性本體出發揭去那個時代集體無意識的種種表象,展露出女性生存意識里頑固而持久的“原罪意識”,從女性自身的性格悲劇,從人性墮落的角度挖掘出女性不幸的根源。對于這種來自女性自身的解放的阻力——依賴性的批判,標示著四十年代女作家的女性意識比“五四”時期女作家的女性意識有了明顯的內審傾向。從這個意義說,她們以其獨特的取材和獨有的視角創造的女性文學,是對“五四”以來女性文學的一種補充和發展。
(責任編輯:趙紅玉)
基金項目:本課題為江蘇省教育廳資助項目,批準文號:05SJD750014。
作者簡介:沐金華,文學博士,江蘇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現代女性小說研究。
①冰心.關于女人#8226;后記.冰心選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2.114:
②⑧蘇青.談女人.蘇青文集(下)[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1.
③蘇青.第十一等人.蘇青文集(下)[M]. 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146.
④蘇青張愛玲對談錄.張愛玲文集(第4卷) [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399.
⑤紝{1}張愛玲.談女人.張愛玲文集(第4卷)[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70、71、72.
⑥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文集第2卷[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103、105.
⑦張愛玲.談女人.于青、金宏達編.張愛玲文集(第4卷) [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68.
⑨丁玲.文藝界對王實味應有的態度及反省[N].《解放日報》.1942年6月16日.
⑩丁玲.《陜北風光》校后感.丁玲選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742.
(11)蕭紅.呼蘭河傳.中國新文學大系(1937-1949)第8卷[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