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章法”辨

關(guān)鍵詞：章法 春秋書法 組群關(guān)系 小說評點

摘要：“章法”是古代小說批評中時常出現(xiàn)的一個批評術(shù)語，它與今人賦予的意涵存有不同，在小說批評中它有著豐富的多重內(nèi)涵，即它可以釋為一般文法意義、釋為“春秋書法”、釋為特定組群關(guān)系而存在的藝術(shù)手法等。辨清“章法”一語的意涵，對古代小說批評研究不無重要意義。

“章法”一詞在古代小說批評中時常出現(xiàn)，但其所指意蘊較為復雜，它實際上是古代小說敘事藝術(shù)的重要體現(xiàn)。這一術(shù)語較早地運用于散文以及詩學批評等領(lǐng)域，延伸至小說批評領(lǐng)域后，則意蘊有了較大的新變。相關(guān)研究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一術(shù)語在小說批評中的重要性①，但是不足之處在于對小說批評（主要是小說評點）中“章法”概念梳理得并不全面，而且偏頗之處亦時有可見。因此，本文擬就此問題作一重新清理，以盡可能反映其實際。

一、作為一般文法意義而使用的小說“章法”

“章”字本有“法規(guī)”、“法式”之義，如《詩#8226;大雅#8226;抑》：“夙興夜寐，灑掃廷內(nèi)，維民之章”，鄭玄于“章”字即箋注為“章，文章法度也”②。“章”“法”二字構(gòu)成互訓關(guān)系，“章法”一詞即“法則”之義。因此在小說評點中，“章法”一詞有時即泛指一般的藝術(shù)法則而言，而并不關(guān)涉篇幅長短（即所謂篇章之法）。

《水滸傳》開篇敘及高俅發(fā)跡之前幾經(jīng)周折而托住于柳大郎家，并且“一住三年”。金圣嘆認為“一路以年計，以月計，以日記，皆史公章法”③，認為《水滸傳》的敘事借鑒了《史記》的藝術(shù)手法。而在第三十六回薛永巧遇宋江，邀其到酒家共飲，而店家不予其便。金圣嘆則批道：“分付酒家不責，凡四敘，卻段段變換，學《國策》‘城北徐公’章法。”認為這樣的敘事手法徑從《戰(zhàn)國策》學來。又如《金瓶梅》張竹坡評本第四十回前評：“文字無非情理，情理便生出章法”④，以此揭示小說“章法”運用之苦心。

就整個小說評點而言，作為泛指一般文法而存在的小說“章法”還是較為普遍的（限于篇幅，本文不擬詳細列舉）。它反映出評點者對小說敘事藝術(shù)的感性認識，即是說從整體上對小說敘事值得稱道之處予以藝術(shù)感覺上的敏銳揭示，卻并未對這一“章法”背后的深藏意蘊（包括行文結(jié)構(gòu)和人物性格等方面）加以有意的細致審視。應該說，諸如“章法好”、“章法錯蹤”這樣的簡略評語體現(xiàn)了小說評點粗淺層面的藝術(shù)導讀性，因缺乏理識的深入闡析而難以引起讀者普遍共鳴。

二、作為“春秋書法”而運用的小說“章法”

“春秋書法”（有時則稱“春秋筆法”）作為一種通過遣辭造句與比次史事，來對史事、人物進行褒貶衡量的史書敘事法則，一直為歷代“良史”所遵循，而其本質(zhì)特征可約略概述為“尚簡用晦”⑤。正是在這一意義層面上，古代小說評點者將“章法”一詞與“春秋書法”實現(xiàn)了本質(zhì)意蘊上的勾連。

《水滸傳》第五十九回寫晁蓋少有的一次領(lǐng)軍下山攻打曾頭市，點將時首先是林沖，最后幾個則是劉唐、阮氏三兄弟、白勝、杜遷和宋萬。對此金圣嘆認為這其中頗有深意，所謂“特點林沖第一，章法奇絕人”，所謂“點至后半，忽然是最初小奪泊人，章法奇絕人”。在金圣嘆看來，只有梁山泊聚義初期的幾個頭領(lǐng)才為晁蓋所信任，這其間反映出晁蓋和宋江之間貌合神離的關(guān)系，與所謂“宋江之弒晁蓋”的出發(fā)點是一致的。這樣的“章法”實是寓有深意。而在同一回敘及晁蓋中箭之后，林沖便差遣劉唐三阮等六人護送晁蓋回梁山泊，金圣嘆依然認為這其中頗具意味：“差六人，章法奇絕人”，以為此“章法”還是反映了晁蓋在梁山泊的真實處境，敘述簡短而蘊意豐富。

《紅樓夢》評點中也時有以“章法”指涉深意之處。如脂硯齋評本第二十八回敘及寶玉與薛蟠、蔣玉菡等人戲酒，因蔣玉菡不知襲人為寶玉之貼身丫鬟而在游戲中將襲人之名點出，蔣玉菡不知其故而由侍女云兒加以點明。此處即有旁批：“用云兒說出，是章法。”而眉批則進一步點破：“云兒知怡紅細事，可想玉兄之風情意也。”⑥此一“章法”即蘊涵了對寶玉品行的深刻體察。張新之評本《紅樓夢》第四回敘及薛寶釵一家搬入賈府梨香院后，寶釵日與諸姊妹或看書下棋，或作女工，唯獨不提寶釵與寶玉往來。張新之對此評道：“皆略點一過而不及寶玉，是章法，是筆法，是心法。”認為這樣的“章法”安排實則暗示了寶釵與寶玉二人之間難以言喻的微妙關(guān)系。

應該說，作為“春秋書法”而運用的小說“章法”，實際上是傳統(tǒng)史書“微言大義”等敘事法則對小說藝術(shù)批評在觀念上形成影響的產(chǎn)物，而其實質(zhì)則反映了小說敘事與史書敘事二者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三、作為一定組群關(guān)系而存在的小說“章法”

上述兩類“章法”自身皆獲得了闡釋的自足性和意義的完滿性，無須過多地依賴于外在的其他文本即可能為接受者所理解。而小說評點中還存在大量必須有賴于前后文的反復聯(lián)系比較方可體認的小說“章法”，故于此專門論之。

對于此類章法，古人已有清醒認識。王驥德在《曲律》“論章法第十六”即云：“作曲者，亦必先分段數(shù)，以何意起、何意結(jié)、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后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后可施結(jié)撰。此法，從古之為文，為辭賦，為歌詩者皆然。”而《隋唐演義》（百回本評本）第六十七回總評即有“作文不論古今，須看章法，有開闔，有提挈，有挽合，有收拾”。可見，“章法”是一個關(guān)涉行文如何自始至終敘事得當?shù)木C合性問題，這其中必須考慮到許多細微環(huán)節(jié)。

首先我們來看首尾照應之“章法”。這種情形在小說評點中普遍存在。如《水滸傳》金圣嘆評本最后一回寫到刻有諸聚義頭領(lǐng)姓名的石碣時評道：“一部大書以石碣起，以石碣終，章法奇絕”，而在小說末尾以古詩結(jié)束全文時則評道：“以詩起，以詩結(jié)，極大章法。”小說《青樓夢》（《古本小說集成》收錄）最后一回亦有夾評：“詞起詩結(jié)，絕大章法。”《新說西游記》（張書紳評本）最后一回寫道唐太宗于故地迎候唐僧取經(jīng)歸來，此時夾評則有：“當日太宗于此送出，是日又從此迎回，章法絕妙。”由此可見，此類首尾照應章法須有前后類似敘寫作對照才能成立，孤立的一處敘寫不構(gòu)成“章法”，它反映了評點者對敘事圓滿藝術(shù)境界的追求。在此意義上，“章法”即相當于“篇法”。

其次，我們再來分析行文中間前后對照之“章法”。與首尾照應相類似，此種“章法”依然須有前后多處類似敘寫作比較才得以成立。如《水滸傳》金圣嘆評本第五十六回寫呼延灼在戰(zhàn)敗后寶馬被盜，此時有評語：“前篇寫偷甲，此篇寫偷馬，章法對而不對，不對而對，奇妙之極。”認為此篇偷馬與上回時遷盜取徐寧寶甲在敘事性質(zhì)上類似，起到了行文前后關(guān)照的奇特效果。又如第三十一回寫武松在殺死張都監(jiān)等人后逃至孔亮莊上一酒店時，小說對酒店前后環(huán)境有一簡略交代：“門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顛石亂山。”金圣嘆認為：“此二句，只謂是寫景，卻不知都是章法”，將后文武松在溪旁醉打店家和孔亮等人以及店家躲至屋后的顛石亂山中，確實可謂敘事有意照合。又如《金瓶梅》張竹坡評本第四十四回“避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總評：“夫藏壺與偷金，作遙對章法。下象棋與彈琵琶，又作遙對章法。”認為本回“偷金”與“下象棋”的敘寫與前文類似細節(jié)形成了前后呼應對照之關(guān)系，顯示了周密敘事的特點。小說評點中諸如“相對作章法”、“相照作章法”、“相映成章法”、“與……對鎖作章法”等評語均為此類“章法”之表現(xiàn)，不再贅述。

正是古代小說注重各個行文環(huán)節(jié)之間的相互對照，因而使得即使是長篇小說也顯得結(jié)構(gòu)非常緊湊，前后如一線貫穿。對此，張書紳在《新說西游記》“總批”中體認得最為確切：“《西游》……條目綱領(lǐng)，首尾看去，無不關(guān)會。全部數(shù)十萬言，無非一西無非一游，始終一百回。”“以全部而言，西游為題目，全部實是一篇”。應當說，追求首尾前后敘事上的緊密關(guān)照，受到了古代散文以及八股文寫作的深刻影響，這在單篇話本以及話本小說集中是不會刻意追求的，只有在典型的章回體小說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由此而形成古代小說尤其是章回小說在敘事藝術(shù)上的顯著特征。當然我們也可看出，起到前后對照之敘寫效果的，既可以是一兩句話（如上文《水滸傳》中所謂“清溪”和“亂山”），也可以是一兩個字（如《新說西游記》第二十六回末評：“‘花’字承前，‘果’字伏后，輕輕一鎖，以成一節(jié)章法”），因而，在此意義上，“章法”和“句法”、“字法”界限并不那么明顯。

再次，我們探討小說敘事中反復敘寫之“章法”。此一“章法”主要指小說敘事中對同一類似情境的多次反復敘寫，近乎形成程式化模式，從而不經(jīng)意間達到凸現(xiàn)人物性格特征以及相互之間緊密關(guān)系的表達效果。如《金瓶梅》張竹坡評本中對潘金蓮的描畫即是如此，在“讀法”中張竹坡即認為書中為寫潘金蓮總是離不開寫孟玉樓，以作陪襯：“《金瓶》有板定大章法。如金蓮有事生氣，必用玉樓在旁，百遍皆然，一絲不易，是其章法老處。”第四十一回寫潘金蓮因與西門慶生氣而在月娘屋里哭泣，而此時恰巧孟玉樓過月娘屋里勸說潘金蓮，張竹坡也進一步確認此一敘寫的程式化：“寫金蓮必襯以玉樓，是大章法。”通過此類“大章法”或“板定大章法”，來描寫潘金蓮與孟玉樓二人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

除《金瓶梅》外，此類“章法”在《紅樓夢》張新之評本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在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角關(guān)系中，實是形成了兩邊關(guān)系鏈，即寶黛一方及紫鵑和晴雯等附屬關(guān)系網(wǎng)，寶玉與寶釵一方及襲人等附屬關(guān)系網(wǎng)，為爭得能與寶玉關(guān)系緊密，林薛二人及其附屬總要干擾對方。對此，張新之認為小說敘事中存在諸多“大章法”。小說第八回賈薛二人互賞各自飾物時，黛玉恰巧過寶釵處拜訪而遇見賈薛二人，張新之認為：“金玉既合，此人便到，乃大章法。”而寶黛二人之于寶釵的情形也是如此，第十七回敘及寶玉央求黛玉為其做香袋后出門至王夫人房中時，“可巧寶釵亦在那里”，張新之因而認為：“緊接此人，是大章法。”第十九回敘及寶玉為黛玉講完“香玉”典故后寶釵打斷了二人的嬉鬧，張新之認為這種情形的敘寫近乎固定不變：“必接此人，章法牢不可破”。而襲人與寶釵關(guān)系密切，因此襲人打斷寶黛二人相會也就被視作寶釵打斷二人相會，張新之認為這同樣是所謂“大章法”，在第八十一回與第八十二回襲人兩次中斷寶黛二人相會時均有類似批語：“以襲代釵，乃大章法”，“以襲代釵，仍歸章法。”于此張新之甚至認為襲人中斷寶黛二人相會不是小說自身情節(jié)發(fā)展使然，而是敘事程式化手法所致，反映了小說藝術(shù)法則對情節(jié)敘寫的一定影響⑦。

可見，此一類小說“章法”主要在于無形之中刻畫人物之間帶有普遍傾向性的關(guān)系和性格特征，它與金圣嘆所說的“正犯法”較為接近。另外，此一“章法”多存在于具有相對獨立意義的各個敘事單元的轉(zhuǎn)換之間，因此，它也成為小說敘事中前后過接技法中特殊方式之一，即類同轉(zhuǎn)換敘寫。

以上我們著重探討了處于組群關(guān)系中的小說“章法”，可以看出，孤立地看待一字一句或一段的敘寫均是無法呈現(xiàn)“章法”之妙的，只有處于意義網(wǎng)鏈中才可傳達作者敘事“章法”的獨特意蘊。從中也可見出，小說“章法”并非單單是個敘事藝術(shù)命題，更重要的它還是表現(xiàn)作者敘述意圖的重要途徑之一，即作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與前兩類“章法”相比，此種“章法”是小說評點中“章法”的主要形態(tài)。

總體看來，“章法”一詞在不同小說評點者筆下均頻頻出現(xiàn)，而且自金圣嘆始，評點者屢屢將小說敘事中的“章法、句法、字法”等并舉，所謂“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8226;序三》），所謂“《西游》一書，不惟理學淵源，正見其文法井井。看他章有章法，字有字法，句有句法，且更部有部法”（《新說西游記》張書紳評本“總批”），所謂“說部貴章法，句法，字法”（《綠野仙蹤》李百川評本第八回夾評）等，均將“章法”視為“字法、句法”在篇幅上更高一層的敘事法則。我們認為，這樣認定固無不妥，因為“章”可以視為比“句”在篇幅上高一層的“段”⑧，但還須考慮到問題的另一面。

首先對“章”的定義在古人那里關(guān)涉到“章句”之學，即何處可以劃定為一個意義相對獨立的單元，何處即可成為獨立一“章”，這也即是我們在上文探討中提及的“章法”與“句法”的界限并不那么明確的另一佐證，因此我們在區(qū)分“章法”“句法”“字法”三者時必須有這一認識。其次，各個評點者雖強調(diào)應重視“章法”“句法”“字法”在小說敘事中的體現(xiàn)，但實際上評點家很少呆板地孤立在某一“章”之后批上具體的章法名稱⑨，而是在前后章節(jié)比較敘事中對“章法”的意義予以凸顯，這才是評點者于“章法”的確切用意。因而，認為評點者在評點過程中巧施變換也是成立的。另外，評點者受“春秋書法”等觀念影響，有時將富有深意的敘寫手法也認定為小說“章法”，而這更是評點者在提出“章法”“句法”“字法”時始料不及的。對此一問題確需要加以細心審視。

通過對作為一般文法意義而使用的小說“章法”、作為“春秋書法”而運用的小說“章法”、作為一定組群關(guān)系而存在的小說“章法”的分別探討，我們大致把握了小說評點中大量出現(xiàn)的“章法”一詞的基本內(nèi)涵，對推動相關(guān)小說敘事研究或許有所補益。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本文獲得“華東師范大學２００７年優(yōu)秀博士研究生培養(yǎng)基金”資助。

作者簡介（楊志平）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０５級博士研究生；吳慧，江西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助教。

①如張世君《明清小說評點章法概念析》（載于《暨南學報》人文社科版，２００４年第３期），祁志祥《“定法”說》，載于《文學評論》２００６年第２期，陳果安《金圣嘆小說理論研究》第二十八章“章法”一節(jié)，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１９９９年版等，第３２０頁。

②轉(zhuǎn)引自《漢語大字典》（縮印本），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１９９２年版，第１１３２頁。

③見《金圣嘆全集（一）#8226;水滸傳》第一回，江蘇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５年版，第４５頁。以下所引《水滸傳》評語均出自該書，不再另注。

④見《金瓶梅》會校會評本，中華書局，１９９８年版，第５８８頁。以下所引《金瓶梅》評語均出自該書，不再另注。

⑤參見李洲良《春秋筆法的內(nèi)涵外延與本質(zhì)特征》，載于《文學評論》２００６年第１期。

⑥見黃霖校點《脂硯齋評批紅樓夢》，齊魯書社１９９４年版，第４９５頁。

⑦陳洪先生《從馮、但評點看〈聊齋〉中的“古文筆法”》一文也提及古文章法對小說情節(jié)安排的影響，可資參看，收錄于《滄海蠡得——陳洪自選集》，南開大學出版社，２００４年版。

⑧可參看詹瑛先生在《文心雕龍義證》“章句第三十四”篇中的說明，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９年版，第１２４７頁。

⑨即使偶有認定，也是統(tǒng)而論之，難以為人所領(lǐng)悟，近似上文第一類“章法”情形。當然，還有另外一種情況要說明的是，小說評點中部分技法術(shù)語則屬于此類情形，但此時“章法”涵義已轉(zhuǎn)換了，此問題另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