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薛逢 河東薛氏 詩風
摘要:薛逢的詩歌充滿了豪逸之氣,特別是蘊含了對自身命運深感不平的悲憤之情,而這與其家族的興衰沉浮密切相關。河東薛氏家族往日的輝煌成為其豪逸之氣的重要依憑,而由家族衰敗帶來的仕途偃蹇又成為其不平之氣的根源所在。本文認為,河東薛氏家族對薛逢的性格及其詩歌風貌的形成,都產生了非常深刻的影響。
薛逢,字陶臣,河東蒲州人,晚唐詩人,現存詩歌約七十余首,內容比較廣泛,且成就突出,深為后人贊賞,“薛陶臣殊有寫才,不虛俊拔之目”①。薛逢的詩歌充滿了豪逸之氣,“猶有盛唐人氣息”②,“往往呈現出與一般晚唐詩人低沉衰颯頗不相同的風貌”,“在低沉的情緒中蘊含著對現實的不滿,在消極的基調里深藏著不平之音”③。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此的詩歌風貌?本文擬從家族入手,通過展示其家族的興衰,深入探究造成其詩歌風貌的深層原因,以期對薛逢詩歌獲得更全面、更深刻的認識。
一
關于出身,薛逢在《上白相公啟》云:“如某者,關中士族,海內窮人。幼遭憫兇,壯知傳導。南窮海裔,北濟河源。勤苦一經,恓惶三紀。家門板蕩,亡惠子之五車;風樹哀纏,痛虞邱之三失”④,指明其出身“關中士族”。對于“關中士族”,《新唐書》卷199《儒學中#8226;柳沖傳》引柳芳《氏族論》:“過江則為‘僑姓’,王、謝、袁、蕭為大;東南則為‘吳姓’,朱、張、顧、陸為大;山東則為‘郡姓’,王、崔、盧、李、鄭為大;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代北則為‘虜姓’,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首之”,由此推斷,薛逢所指“關中士族”即河東薛氏。
雖然,在魏孝文帝定氏族時,河東薛氏與裴氏、柳氏并稱為“河東三姓”,但是,河東薛氏并非世居河東的土著,而是在魏晉之際從蜀地遷入河東的,“其先自蜀徙于河東之汾陰,因家焉”⑤。而且,最初只是蜀中少數民族的一支⑥。之所以將蜀中的這支少數民族遷到河東,“一則減弱蜀漢之舊勢力,二則填塞此一地區之地方勢力,引以抗拒南進之胡族。”⑦在東晉十六國時期,河東薛氏借助地理優勢進一步發展成為具有雄厚經濟、軍事實力的豪族,并割據一方。同時,成為北朝各個政權爭相拉攏的對象。毛漢光先生就曾指出:“河東裴氏、柳氏、薛氏是中古時期的大士族,其人物兼具河東地區的地方勢力及任職官僚體系的能力,所以其動向實影響東西政權之實力。”⑧因而,在中古時期,特別是從北朝迄隋唐,河東薛氏獲得了重要的政治地位和較大的社會影響力,家族地位不斷得到提升,不僅成為“北朝較大的士族”,而且還是“隋唐全期三百余年的寵兒,子孫有極高的任官率”⑨。
河東薛氏主要分為兩支——南祖、西祖。薛氏南祖基本上沿襲了家族最初的豪強性質,在軍事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如最早的代表人物薛安都,驍勇并善騎射,以出眾的軍事才能及相當規模的武裝力量,得到統治者的重用,其子孫也都保持著濃厚的豪強色彩,大都擔任武職,活動在軍事斗爭環境。之后,南祖雖一度式微,但到了唐代,南祖成員再次以軍事才華登上政治舞臺。如初唐大將薛仁貴,“恃驍悍,欲立奇功,乃著白衣自標顯,持戟,腰瞃兩弓,呼而馳,所向披靡;軍乘之,賊遂奔潰”⑩,并遷為右領軍中郎將。其子薛訥,善于用兵,雖“沉勇寡言”,但“臨大敵益壯”(11),屢立戰功。
薛氏西祖則由豪強逐漸發展成為最顯赫、最活躍、最具士族特征的一支,從北魏一直延續到唐代,見于史籍的家族成員也最多,其成員的任職也逐漸由地方到中央政府,職務也不斷得到提高,甚至不少成員擔任了尚書、侍郎、侍御史、京兆尹等一些顯官。如薛端深得周文帝的賞識,久居選曹,為吏部尚書,并賜姓宇文氏。薛道衡,“久當樞要,才名益顯。太子、諸王爭與交好,高瞆、楊素雅相推重,聲名籍甚,無競一時”紝{1}。入唐之后,薛道衡的子孫也深得統治者的賞識與重用。如薛收,因“辯對縱橫,皆合旨要”⒀,名列秦府十八學士之一。薛元超,深得太宗厚待,并尚巢剌王女和靜公主,累授太子舍人。薛稷,在睿宗時,常召入宮中“參決庶政,恩遇莫與為比”⒁。薛紹,尚太平公主,其子薛崇簡則成為太平公主集團的中堅成員。
但是,自玄宗開元元年(713)起,由于李隆基剿滅太平公主一黨,參與其中的薛稷、薛崇簡兩支受到重創,薛氏西祖開始走向衰落。到了中晚唐時期,整個薛氏家族走向沒落,其家族成員也不能再憑借先世的功勛以及門第入仕,而只能靠自身才華通過參加科舉入仕,如薛放、薛存誠、薛廷老、薛保遜等。
綜上所述,從十六國迄唐初,河東薛氏甚是興隆,不僅擁有顯赫的政治地位,而且擁有很高的社會威望,同時,其成員也能憑借家族威望獲得仕途的通達。更為重要的是,家族的輝煌培養了后世子孫強烈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增加了他們對自我的期許值,也進一步強化了他們的淑世情懷,并成為實現其經世致用理想的強大精神動力。但是,從玄宗朝開始,河東薛氏家族因遭受重創而走向衰落。至此,河東薛氏家族往日的鼎盛、地位的顯赫隨即消失,子孫的仕途也不再通達如初。這種由往日顯赫到今日衰落造成的巨大落差,成為薛氏子孫內心無法揮去的陰影,并造成其內心巨大的失落感。同時,這種失落感也成為他們沉重精神壓力的直接根源,特別是在遭遇仕途坎坷時,這種失落感會比一般文人士子更強烈,更刺痛人心,更難以接受。有時,甚至為了尋求精神安慰,薛氏子孫將這種失落感轉化為一種狂妄自負,以此掩蓋現實中的坎坷遭遇,來填平內心的創傷。
二
薛逢生性耿介,恃才倨傲,而且頗有豪氣,曾作《畫像自贊》云:“壯哉薛逢,長七尺五寸,手把金錐,鑿開混沌”,強烈的自信溢于言表,甚至給人以狂放之感。此外,他還具有強烈的經邦濟世的雄心壯志,自稱“於家必孝,於國必忠,於事必勤,於身必正。刑於兄弟,至於家邦。亦何必貴擬齊桓,富侔盜跖”(15)(《上中書李舍人啟》)。不僅如此,他還刻苦勤學,“晝臥及昏,夜坐達曉”(16)(《上白相公啟》),而且“飲冰勵節,食蘗苦心”(17)(《與崔況秀才書》),并具備了相當高的文學才能,自稱“著詩賦者千馀首。雖不足夸張流輩,亦可以傳示子孫”(18)(《上白相公啟》),也因此助長了他的自負,“持論鯁切,以謀略高自標顯”(19)、“論議激切,自負經畫之略”⒇。
前文已指出,薛逢出身的河東薛氏家族往日的輝煌早已成為歷史,“某家望陵遲,眇然孤藐。飄流勤苦,垂三十年。分分自登,粒粒自啄。取第不因於故舊,蒙知皆自於雋賢”(21)(《上中書李舍人啟》),家族曾經的影響已蕩然無存,后世子孫的仕進希望無法寄托于此,只能憑借自身的雋賢去獲得仕途的通達。關于這一點,薛逢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他的功名欲望沒有因家族的衰落而有所消歇,反而愈加強烈。這種強烈的功名欲望促使他頻繁上書,乞求他人汲引。在《全唐文》中,薛逢僅存文十五篇,其中《上白相公啟》《上崔相公啟》《上翰林韋學士啟》《上宰相啟》《上虢州崔相公啟》《上崔相公罷相啟》《上中書李舍人啟》等七篇都是希求援引的。
武宗會昌元年(841),薛逢終于進士及第,為秘書省校書郎。但是,頻繁上書并未給他的仕途帶來多大的改變,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擔任一些諸如萬年尉、縣令等官職。這顯然與他對自我的期望相距甚遠,與他“文詞俊拔”(22)的才干相距甚遠。仕途的艱辛坎坷使他不由得發出“昔日凌云之
志,自覺泥蟠;今茲失路之人,誰為鄉導”(23) 的感慨(《與崔況秀才書》),也使他對前途感到愈加迷茫,對找不到指路人而感到孤獨無助。正如其妻所云:“爾以詞賦掇高科,以詩篇達天聽,以政事取章綬,以孤直沈下僚”(24)(《上白相公啟》)。
付出的努力與得到的結果之間形成的巨大反差,愈發增加了薛逢內心的孤獨感、凄涼感:“平生坎土稟,難自梯媒。進退囁嚅,終莫上達。亦猶魘者夢逐,聲愈哀而言愈不宣,足愈勤而身愈不進。孤影無援,危燈在旁。幽憂旅魂,逼迫中夜”(25)(《上白相公啟》),仕途的失敗猶如噩夢,縈繞心頭,揮散不去。在此,河東薛氏家族曾經的顯赫成為其沉重的精神負擔:一方面,他以出身頗具影響力的“關中士族”之一的薛氏家族感到自豪,并使之成為其強烈功名欲望的直接動力,而不斷上書希求援引;另一方面,先人曾經的地位、名望又成為其難以擺脫的陰影,無形中加重了自我的心理壓力,帶給他更大的精神苦悶。
這種精神苦悶隨著時間的推移日益積聚,由積極追求功名逐漸消磨自我意志再到最后的徹底絕望,情感也由積極樂觀逐漸消沉再到最后的憤怒。為了更好地抒發悲憤的情緒,薛逢選擇了形式更為自由的歌行體,如《鑷白曲》《君不見》《老去也》《追昔行》《醉春風》等,來抒發“人生如夢”、“時不我待”的主題。通過這些詩作,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薛逢內心的焦慮,這種焦慮來自于對時間無情流逝與人生有限的無奈,特別是對自己功名未就的沉重慨嘆。
在詩歌中,薛逢對時光流逝異常敏感:“朝光如飛猶尚可,暮更如箭不容臥。犍為穿城更漏頻,一一皆從枕邊過。一夕凡幾更,一更凡幾聲”紣{2}(《追昔行》),“光陰自旦還將暮,草木從春又到秋”(《悼古》)。同時,他更深刻地感受到容顏的衰老:“去年鑷白鬢,鏡里猶堪認年少。今年鑷白發,兩眼昏昏手戰跳”(《鑷白曲》),“匣中舊鏡照膽明,昔曾見我髭未生”(《老去也》),“青春枉向鏡中老,白發虛從愁里生”(《追昔行》)等。從這些詩句中,我們能夠深刻地體會到詩人面對自身衰老時內心的焦慮、恐懼、無奈,時光的流逝總是以人的老去作為代價,因此,詩人強烈地感到自己所剩時間不多,所謂“來日少,去日多”(《鑷白曲》),而由時間的有限所帶來的緊迫感,無疑又加重了對功名未就、仕途坎坷的失意之情。同時,宣泄仕途失意帶來的痛苦也成為其詩歌的主旋律:“左綿刺史心先死,淚滿朱弦催白頭”(《醉中聞甘州》),“不愁故國歸無日,卻恨浮名苦有涯”(《九日嘉州發軍亭即事》),“當年志氣俱消盡,白發新添四五莖”(《長安夜雨》),“惆悵人生不滿百,一事無成頭雪白”(《老去也》)。通過這些詩句,詩人將自我的意志消沉、情緒低落抒發得淋漓盡致,同時,詩人對仕進之路也不再抱任何希望,對建立功業、成就名望也不再抱任何幻想,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一生注定要以失敗告終,而身體衰老、白發增多更預示著無法避免的悲慘結局。
面對時光無情的流逝,面對無法抗拒的容顏衰老,面對現實坎坷的仕途,薛逢不得不為自己重新尋求精神的支點,尋求精神解脫的良方,而結果只能是否定功名本身,因為它是導致詩人內心痛苦的根源所在:“一朝冥漠歸下泉,功業聲名兩憔悴……人生倏忽一夢中,何必深深固權位”(《君不見》),“河上關門日日開,古今名利旋堪哀”(《潼關驛亭》),“名利到身無了日,不知今古旋成空”(《六街塵》),“不愁故國歸無日,卻恨浮名苦有涯”(《九日嘉州發軍亭即事》),“尺組掛身何用處,古來名利盡丘墟”(《重送徐州李從事商隱》),“今日見君嘉遁處,悔將名利役疏懶”(《五峰隱者》)。詩人已經充分認識到名利的虛幻性、暫時性。同時,詩人也洞察了歷史的真相:“盛去衰來片時事”(《君不見》),“細推今古事堪愁,貴賤同歸土一丘。漢武玉堂人豈在,石家金谷水空流”(《悼古》),“滿壁存亡俱是夢,百年榮辱盡堪愁”(《題白馬驛》),“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漢武宮辭》)。無論人們曾經的身份、地位是高貴還是卑賤,死亡是沒有差別的,是不分貴賤的,死亡是人們共同的命運,也是最后的歸宿;無論是漢武時造就的輝煌,還是盛極一時的石崇金谷雅集,最終都會在時間的流逝中消亡,曾經所有的記憶也都將被時間沖刷得一干二凈,這就是時間的殘酷,歷史的無情。
既然歷史本身充滿了太多的無情與無奈,而功名又是虛妄的、短暫的,因此,惟有現實的快樂才是可以真正把握的。于是,詩人向醉鄉、向莊子、向田園尋求人生快樂的真諦:“閑事與時俱不了,且將身暫醉鄉游”(《悼古》),“榮華不肯人間住,須讀莊生第一篇”(《九華觀廢月池》),“未學蘇秦榮佩印,卻思平子賦歸田”(《座中走筆送前蕭使君》),“也知留滯年華晚,爭那樽前樂未央”(《春晚東園曉思》),“幾畝稻田還謂業,兩間茆舍亦言歸”(《題獨孤處士村居》)。可見,為了尋求心理平衡,緩解失意造成的痛苦,詩人或以酒解愁,讓身心游于醉鄉,暫時擺脫現實的困擾;或讀莊子《逍遙游》,尋找精神的共鳴,重新確立人生真實的價值與意義,并獲得人生的真諦;或回歸田園,親自稼穡,享受農家生活的平靜與安寧,為心靈找到真正的棲息之所。
不過,所有這些都是短暫的,詩人依然并未獲得真正的解脫。他愈是表現得曠達,愈是見出其內心巨大的痛苦。無論是獨處之時,還是送別友人之時,詩人總是不忘抒發自己失落、悵惘、無奈的情懷:“自笑無成今老大,送君垂淚郭門前”(《座中走筆送前蕭使君》),“胸中憤氣文難遣,強指豐碑哭武侯”(《題白馬驛》),“薄宦未甘霜發改,夾衣猶耐水風寒”(《芙蓉溪送前資州裴使君歸京寧拜戶部裴侍郎》)。
可見,在薛逢內心深處,強烈的功名之心、仕進之心是始終如一的,是根深蒂固的,是從未改變的。雖然,他曾勘破歷史的真相,參透盛衰的短暫,也曾看破功名的虛幻,并且找到了精神解脫的途徑。但是,所有這一切也未能真正改變其強烈的功名之心。畢竟,他出身于政治地位顯赫的士族之家,家族成員曾經的輝煌成為他永遠無法抹去的深刻記憶,同時,這也將注定薛逢一生無法擺脫仕途失意的夢魘。
結語
薛逢的人生目標因家族的榮耀而起,悲苦情懷也因家族的衰敗而生,他的一生始終被家族的光環與陰影所籠罩,他也始終難以抗拒這股強大的精神壓力,他也注定要為家族的榮譽付出慘重的代價。因此,薛逢的詩歌帶有深刻的“家族烙印”。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梁靜(1977- ),山西太原人,文學博士,西安外國語大學漢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文化研究。
①胡震亨:《唐音癸簽》卷8,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②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16,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③吳庚舜、董乃斌:《唐代文學史》(下),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④(15)(16)(17)(18)(21)(23)(24)(25)董誥等:《全唐文》卷766,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⑤魏收:《魏書》卷42,中華書局,1974年版。
⑥參見陳寅恪:《魏書司馬叡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金明館叢稿初編》,三聯書店,2001年版。
⑦毛漢光:《中國中古政治史論》第3篇《晉隋之際河東地區與河東大族》,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
⑧⑨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第3篇《中古家族之變動》、第4篇《北朝東西政權之河東爭奪戰》,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
⑩(11)(19)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
紝{1}李延壽:《北史》卷36,中華書局,1974年版。
(13)(14)(20)(22)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
(26)彭定求等:《全唐詩》卷548,中華書局,196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