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世說新語 情感 生命 人倫 自然藝術
摘要:《世說新語》有鮮明的重情傾向,無論是生命之情、人倫之情、自然之情還是藝術之情,都一往情深,開拓了情感生活的無限天地,魅力動人,韻味無窮!
漢末六朝是一個“最濃于熱情的時代”,魏晉時代的人重情,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世說新語》作為一部記錄魏晉名士遺聞軼事的小說,全書表現出一種鮮明的重情傾向:桓伊“每聞清歌,輒喚奈何”,“一往有深情”;王廞痛哭自己“終當為情死”;王戎高唱“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這些句子驚心動魄,足以讓天地都為之動容。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深沉的生命悲情
漢末魏晉是一個亂世,戰禍頻繁,疫疾肆虐,殺戮成風,死亡枕藉,于是魏晉士人心中總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深沉的生命悲情:
王長史病篤,寢臥燈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傷逝》10)
這種對生命的無比珍惜和眷戀是作為高級動物的人情感的核心。相對儒家對生命問題采取的“未知生,焉知死”的回避態度,魏晉士人由于現實的災難已經強烈意識到了生命的意義,對生命問題普遍關注,哪怕是外界自然景物的細微變化他們也會看到時光流逝的無情:
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言語》32)
水是時間的象征,面對浩蕩東去的江水,衛玠“百端交集”,把亂世中強烈的生命焦慮化作了對歲月流逝的慨嘆,這慨嘆乃是對生命消逝的哀傷。李澤厚說:“這種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至晉宋,從中下層直至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內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謝安感慨于“中年傷
于哀樂,王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王恭以“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為古詩最佳句(《文學》101),阮孚每讀郭璞詩句“林無靜樹,川無停流”“輒覺神超形越”(《文學》76),皆是此典型音調的最好注釋。《世說新語》還專門設有《傷逝》門來表達人們對死亡的哀傷。
更為深刻的是,《世說新語》這種生命意識不是簡單的人生苦短功業不遂的慨嘆和無奈,而是進入了生命深層回蕩在宇宙時空和心靈本體的一種人生感悟,在輕聲的嘆息和獨自的感傷中,有著對人生意義與宇宙真諦的深刻體驗。《言語》55云: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好一個“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這里的人,既是指他個人又是指世間所有人。桓溫之慨然,不僅是為自己個人嘆老嗟卑,更有超越個人之上對整個宇宙人生的感慨,有著對宇宙體會至深的無限的傷感,動人肺腑,蕩氣回腸!
“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濃烈的親友摯情
生死憂思本于人類對永恒生命的追求,對超越死亡的期待,由這種對生命殞滅的慟哭發散開去,便是對活著包括父母、兒女、友朋、男女在內等親友的強烈眷戀。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由于對生命的重視導引了士人對人間親友的摯愛。《世說新語》充滿濃烈的人間摯情:阮籍喪母,“吐血數升”,“廢頓良久”(《任誕》9);郗鑒養兒,喪亂窮餒中,“含飯兩頰,還吐二兒”(《德行》24);王子敬病篤,王子猷“慟絕良久,月余亦卒”(《傷逝》16)。此為親情。荀巨伯愿“以吾身代友人命”(《德行》9);嵇康對呂安“每一相思”則“千里命駕”(《簡傲》4);衛玠早逝,謝鯤哀哭“感動路人”(《傷逝》6);王濟喪時,孫楚慟哭“賓客莫不垂涕”(《傷逝》3);法虔亡故,支道林“精神隕喪,風味轉墜”,一年后,支“遂殞”(《傷逝》11)。此為友情。阮咸“重服”追婢女(《任誕》15),韓壽“逾墻”來偷香(《惑溺》5),江思玄詐騙諸葛女(《假譎》10),此為愛情。這一幅幅多情生動的畫面,讓人倍感人間的溫暖。
親友之愛本是人之常情,儒家的仁學思想也將血緣意識作為主要內容,但儒家所肯定的親友之情不能超出禮教范圍,所謂“發乎情,止于禮”。與此不同,魏晉士人的人情往往能夠擺脫日常虛禮的束縛,盡情釋放,真摯而自然。《惑溺》6記載: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
“卿”在六朝時是一個用于以尊稱卑的稱呼,清人趙翼說:“六朝以來,大抵以‘卿’為敵以下之稱。”(《陔馀叢考》)故王戎妻稱夫以“卿”“于禮為不敬”,被王戎糾正。然而王戎妻全然不理會禮節規矩,在遭責怪后不僅不改反而變本加厲地發出一連串帶有撒嬌味道的稱呼:“卿卿”,以表達自己對丈夫濃濃的愛意。更要指出的是,王妻固然可愛,王戎能“遂恒聽之”更為關鍵。這說明當夫妻感情到了不分你我的程度時,什么稱呼也都可以用作愛稱了,徐震堮說:“《世說》列此事于《惑溺》門,亦以戎夫婦為篤而無禮也。”成語“卿卿我我”即源于此。
在充滿血腥殺戮的亂世,這種至純至美的人間摯情顯得尤為可貴,它是人們生命長河中一注寧靜的清泉,是人生旅途上必不可少的心靈驛站。魏晉士人是非常注重人情的,甚至視之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一旦人情消失,自己也隨之死去,支道林的死如此,荀粲的死也是如此:
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惑溺》2)
荀粲為治妻病,甘愿“冬月”“出中庭自取冷”,是以伉儷情篤。而妻亡,自己竟“少時亦卒”,更讓人為之淚盈滿面!荀粲是一個美男子,可以設想他妻子死后不知有多少女子等著想嫁給他,可是他不但沒有再娶反而為妻殉情了,大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執著精神!好一個“至情論”的代表人物!荀粲將魏晉士人的情感體驗推向了極致!
“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親切的自然深情
宗白華說:“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所謂情致化是說魏晉士人把自然界納入了自覺的審美范疇,把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投射到自然萬物之中,與自然融為一體!《言語》91載: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所謂“尤難為懷”便是一種感情的流注,秋冬之際萬物凋零容易使人想起時光流逝,觸動人生匆匆之慨。見山川景物而使感情不能自已,道出了魏晉士人對自然山水的一片深情。
山水已不只是審美對象而成為了精神的家園,他們把豐富多彩的自然萬物看作生命形態的象征,借助自然景物來體味人的個性氣質和人格風度。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賞譽》2),王恭“濯濯如春月柳”(《容止》39),司馬昱“軒軒如朝霞舉”(《容止》35)……在這里,自然景物與人的“神氣”、“神情”、“風度”融合在一起,“自然美和人格美,同時被魏晉人發現了”。正因為自然景物有了獨立的審美品格,所以人們對自然是無比的熱愛:支道林愛馬好鶴(《言語》63、76),王粲、王濟好聽驢鳴(《傷逝》1、3),而王子猷則是不可一日無竹,即使“暫寄人空宅”,也要“令種竹”(《任誕》46)。他們寄情山水,觀賞山水,往往會選擇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在山陰蘭亭相聚修禊,飲酒賦詩,《言語》31所云“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即為此意。
在山水中安頓了自己的性情,此時人們發現大自然是如此的親切: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言語》61)
園林中的一草一木一魚一水都成為體道怡情之觀照物,自然景物高度主觀化、心靈化了!他們盡情地體驗著人與自然相交相親的樂趣,世俗的紛爭忘掉了,個體有限生命得到超越了!自然蘊含了對個性、氣質、自由、人格的追求,不僅如此,再進一步,生機勃勃的自然萬物往往還是生命的象征,是青春的再現。《言語》88載: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
顧愷之在回答何為“山川之美”時用的這一系列極富表現力的詞語:競、爭、其上、興、蔚,這不正是對人生命力的贊美嗎?這其中包含了對生命價值的理解和期待。所以在人們生命的盡頭,往往充滿了對大自然無限的眷戀:
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尤悔》3)
據劉注,陸機兄弟曾在“有清泉茂林”的華亭別墅居住十余年,華亭鶴是自然美景的象征。臨刑前,陸機不免想起了潛意識里最為牽系的山林趣味,然而一柄屠刀將隔斷人與自然的神交。“華亭鶴唳”既是對入洛的傷情追悔,也是對生命即將消失的無盡哀嘆。
“博學工書,能射善棋”:執著的藝術癡情
魏晉士人重情,還表現在對藝術一往情深的執著追求。“東漢中葉以降士大夫多博學能文雅擅術藝之輩”,魏晉士人在文學、音樂、書法、畫畫、射藝、棋藝等領域都取得極高的成就。子敬好琴(《傷逝》16)、阮籍善嘯(《棲逸》1)、韋誕能書(《巧藝》3)、袁宏文章絕麗(《文學》88劉注)、王中郎以圍棋是坐隱(《巧藝》10)、羊忱博學工書,能騎射,善圍棋(《巧藝》3)、顧愷之不僅畫“有蒼生來所無”(《巧藝》7),而且文學上也能出口就形容建筑之美(《言語》85)……可以這樣說,魏晉士人藝術修養之深已超越前人。
在“人的覺醒”社會思潮下,魏晉士人自覺地把藝術作為實現個人生命價值的一部分,他們對藝術的追求如癡如醉如狂。姿容極美風度翩翩的衛玠總角時因為思考問題不得竟至成疾,讓樂廣贊嘆道“此兒胸中當必無膏肓之疾”(《文學》14);顧愷之有三絕:畫絕、才絕、癡絕(《文學》98劉注),其癡尤不可及;而嵇康在臨死前仍不忘要彈上一曲《廣陵散》: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雅量》2)
在嵇康的心目中,肉體是可以毀滅的,但藝術生命卻是永恒不滅的,對藝術的追求至死不渝!
正是因為有了對藝術全身心的投入,所以他們對藝術都有自己獨特的深刻體悟,表現出與眾不同的獨到見解。顧長康說:“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巧藝》14),“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巧藝》13),是對畫畫傳神論的感悟。對文學亦然,所謂“正在有意無意之間”(《文學》75)、“無可無不可”(《言語》72)等都是在文學本質上超出前人的新的探討和結論。于是一些新的美學名詞就產生了,如神駿、神明、清朗、風神、風流、風度等。
非常難得的是,魏晉士人把這些藝術精神,貫穿到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使其平凡的日常生活也散發出一種詩學精神,人生藝術化了: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任誕49》)
王、桓二人都善于音樂,二人相遇,不問出身地位、不問姓名職業,甚至不交一言,純以笛聲會友,在音樂中作會心的交流。音樂成了交流的手段,在不發一言的對笛藝的欣賞中心靈上得到了溝通。在對藝術的無限追求中,完成了自身人格的塑造。
表達人之真情實感是文學永恒不變的主題,也是文學感人與否的關鍵所在。《世說新語》高舉“任情”大旗,一方面反抗封建禮教,一方面構造自己人格。無論是生命之情、人倫之情、自然之情還是藝術之情,都一往情深,開拓了情感生活的無限天地,意義深遠。馮友蘭說:“真風流底人,必有深情”,情已是魏晉風度構成的必不可少的要素。正是因為有了情這股激流涌動其中,《世說新語》發出了動人魅力,韻味無窮!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蒲日材(1972-),廣西岑溪人,賀州學院中文系講師,從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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