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歷史文化 視角 后殖民主義 女性主義 語言學
摘要:海外大陸作家的創作以散文為最盛,與大陸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散文熱形成相互呼應的局面。海外大陸作家散文有三個特點:一、以個體身份梳理歷史事件,表現出批判精神;二、在不同文化的參照中獲得新的視角;三、二十世紀世界文藝思潮對海外大陸作家的散文產生了較為廣泛的影響。海外大陸作家的散文創作是中國當代文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不少大陸作家相繼走向世界各地,不僅在異邦扎下生活之根,而且堅持母語創作,為中國文學融入世界做出了特殊貢獻。海外大陸作家的創作,以散文為最盛,和大陸九十年代以來的散文熱形成了遙相呼應的局面。正如樂黛云先生所指出的那樣:“這些海外大陸文學作品無疑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部分,多少年后,也許還會成為其中更為重要的一部分。”
一、追問歷史
二十世紀是人類科學技術取得偉大突破的世紀,但同時也是災難頻仍的世紀。海外大陸作家和他們的散文創作,首先表現出對剛剛過去的二十世紀的深刻反思,中國知識分子直面歷史的探索精神作為一種優秀傳統,在其散文中得到了充分的繼承與發揚。王岳川在論及新歷史主義時曾指出:“文學的歷史性即個人體驗的文學表達總是具有特殊的歷史性,總是能表現出社會與物質之間的某種矛盾現象。……歷史的文學性,指批評主體根本不可能接觸到一個所謂全面而真實的歷史,或在生活中體驗到歷史的連貫性。如果沒有社會歷史流傳下來的文本作為解讀媒介的話,我們根本沒有進入歷史奧秘的可能性。”
一平原為北京一位中學教師,出版過散文集《身后的田野》,現在波蘭密茲凱維支大學工作。他在《一個故事》中記敘了一位具有一半俄羅斯血統的東北老太太數十年的艱辛:母親因避戰亂從俄羅斯來到中國,嫁了中國農民,數十年后,老太太當生產隊長的丈夫又因躲避“文革”跑到了蘇聯。改革開放后,她孟姜女一樣提了小包袱去俄羅斯尋親。兩代人的苦難生活,原本在歷史的夾縫中隱而不現,當一平用真實的筆墨展現這一切時,便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一平“理解時代的殘酷與個人的怯弱,理解生的艱難,相信在衰朽和敗落的土地上,一切生命都是不幸的”。正是因此,一平將平民的生存原則放在神圣不可侵犯的位置,以充滿正義感的博愛之心執著追求生命的尊嚴和自由,表現出可貴的批判精神。所以林賢治在《自治的海圖》中這樣評價:“一平與葦岸一樣,都寫得很少,迄今為止,也只是出版過一個集子《身后的田野》……但是,毋庸置疑,兩位作者都是當今最優秀的作家之一。”
一九八九年移居澳大利亞的桑曄,關注百多年來澳大利亞人對中國介入與影響的歷史。桑曄采用了身體力行的方式。沿著當年袁世凱政治顧問莫利遜的足跡,“我騎自行車,坐火車,以及乘船,從北京到上海,到仰光”,以獨特的方式切入了這段波詭云譎的歷史。從一八九七年起,莫利遜在中國做記者,他因通過《泰晤士報》向世界大量報道辛亥革命成為知名記者,后來成為袁世凱的政治顧問。在阻止日本提出《二十一條》苛刻條約、反對袁世凱稱帝這兩件大事上,莫利遜對當時的中國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在散文中,桑曄以獨特的結構將歷史和現實生活交叉表現,既再現了歷史的真實,又獲得了與之相互呼應的現場感。除了尊重歷史的理性精神和良好的藝術感受能力,我們還得到一種充滿強烈愛國情懷的暗示——即如他自己所言:“這不是莫利遜的路,雖然他出發的很早,但我并沒有遲到一百年。”
旅居英國的文藝理論家趙毅衡的《誤入德累斯頓》是一篇流傳很廣的散文。作者對一九四五年英美轟炸德國德累斯頓進行了不依不饒的追問與譴責,其反戰立場通過多視角的敘述表現得極為鮮明。“你知道,任何人想寫反對戰爭的書,我都贈送一句金言。……我奉勸你寫一本反對冰川的書”。 ——文中所引用的這句意味深長的話,正好從反面說明了作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著。在趙毅衡看來,英美對德累斯頓的狂轟濫炸同德國法西斯的殘暴一樣,都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行。而得出這樣的結論,不僅僅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氣。正是在這一點上,作者對人類天性中的負面進行了犀利的揭露與批判。“人類最可悲的缺點是能自動忘卻不方便記住的事情。”在文章結尾,趙毅衡又用反諷手法指出:“我想讓德累斯頓作個見證的,并不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人類道德,而是最形而下的美感問題。”
以個體的身份梳理重大事件,拂去種種有意無意的遮蔽,以充滿現代意識的探索洞察歷史真相,最終獲得把握人類與社會過去與未來的睿智眼光,應該說是海外大陸作家散文一個突出的特點。
二、在不同文化的相互參照中獲得新的視角
從本土走向世界,是一個告別母體文化,融入他者的一個艱難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海外大陸作家表現出了主動的姿態、敏銳的感受能力以及良好的自我調節能力。他們告別了對文化母體“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狀態,對它及文化的多元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嚴歌苓是旅居海外的著名小說家,她的散文記錄了身處兩種文化之間的真實感受。《未老莫還鄉》寫自己和美國丈夫回國省親時遭遇的尷尬。鄰居的圍觀、片兒警的蠻橫無理等等,活畫出了我們 “久居蘭室不聞其香”式的丑陋;而《一個中國女子與一個美國外交官的婚姻》又給盲目崇美的人抹了一支清涼劑。就因為一個中國女子與一個美國外交官結為夫妻,不僅勞倫斯丟了工作,而且嚴歌苓還接受了一系列帶有侮辱意味的追查甚至測謊。“最大的諷刺在于:我是在美國懂得了人權這字眼,而懂得之后,又必須對這個神圣的權利一再割讓。抑或,他們的人權是有種族條件的,對我這樣的外國人,他們以為只要有一層虛偽的禮貌就可以全無顧忌地踐踏過來。”這種“兩間余一卒”的身份,使嚴歌苓有機會看到了兩種不同文化的負面,她不無憤怒地揭示這一切,使讀者在闡釋學所說的“視野融合”之中獲益匪淺。
相比之下,王瑞蕓以母體文化為本位,對美國進行了認真的審視。《我的美國鄰居們》寫美國的蕓蕓眾生:為反對搬遷不憚做“出頭鳥”的喬治,同性戀者杰西,以周全的禮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珍妮等等。而《我的美國教授們》則使我們以窺一斑而見全豹的方式看見了美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王瑞蕓的成功之處在于:以人性為原點,穿透不同民族文化所形成的隔膜與偏見,在揭示人性的過程中,使美國文化以及它所養育的人們的精神內里得以展現。
如果說嚴歌苓以兩種文化的臨界點為立足之地;王瑞蕓用中國人的眼光審視異邦文化;那么,阿城則堅守著他在“尋根文學”時期就形成的思想,力圖通過自己的種種努力,在融入的同時也讓世界了解自己。在美國,這當然需要深厚的功底與定力。《你這個名字怎么念》記敘了自己在美國堪薩斯州公路上因瞌睡翻車的經歷,一件原本危險而尷尬的事,被敘述得幽默而氣定神閑。
“車滾了一周半,罐頭榨菜,四川郫縣豆瓣醬,商務印書館香港版《英漢小詞典》,鎮江香醋,三三書坊吳念真朱天文《戀戀風塵》,小磨香油,花椒粉,中華書局錢鐘書《管錐編》第三冊,筷子,民國三十二年初版上海開明書店李述禮譯斯文赫定《亞洲腹地旅行記》,牙簽,康泰時照相機,牙刷,內褲,八八年版全美公路圖,辣椒油,毫不相干散落堪薩斯州。”純凈的描寫中,一個極中國化的阿城呼之欲出。但是,在整個處理肇事的過程中,美國警方竟然沒有一人能念好他的名字。然而,仿佛預示著什么,二手車店里一個沒有露面的女高中生,卻對著遠去的背影喊了一聲標標準準的“阿——城”。對此,阿城滿心歡喜地寫道:“音正腔圓,好個不露面的大丫頭。”
面對處于優勢地位的異邦文化海洋,如果沒有對本民族文化深入骨髓的了解與自信,是不可能這么氣定神閑的。
三、二十世紀世界文藝思潮的滲透與影響
海外大陸散文作家中,絕大多數是出生于五、六十年代,“文革”后考進名牌大學,且在出國之前就從事寫作活動的。他們在國內經歷了西方各種理論蜂擁而入的八十年代,出國后又大多繼續從事文化事業。這就使得他們自身的文化資源明顯多元化。這種多元化不僅使他們視野開闊,而且也對其創作產生了顯而易見的影響。
劉索拉的《文化不可交流》以犀利的語言和寓莊于諧的表現方式,嘲諷了西方批評家們的“英美中心主義”。正如張京媛所言:“散居的族裔身在海外,生活在所居處的社會文化結構中,但是他們對其他時空依然殘存著集體記憶,在想象中創造出自己所隸屬的地方和精神的歸宿,創造出想象的社群。”劉索拉的“文化身份”是堅定的,她認為:“一些歐美學者對第三世界文化的所謂支持,如果只是建立在居高臨下的地位而不真正懂得那種文化,只能是破壞那種文化的自我和自信。”與不出國門的作家們相比,這份文化身份認同由于親臨異境而變得真切而實在,并時時具有一種無可規避的切膚之痛。
和中國大陸九十年代的散文一樣,女性主義散文在海外大陸作家散文中也具有重要的地位。她們接受西方女性主義理論,既當作必不可少的生活準則,又連同自己的親身經歷一并融入創作之中,使我們看見二十世紀最后十多年間,中國女性在思想和生活兩個不同層面所能到達的高度。
嚴歌苓的《母親和小魚》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痛楚,寫母親一生將愛情維系在早已掉頭而去的丈夫身上,母親吃盡苦頭卻終究不敢承認自己的慘敗,當然也就無法獲得再生。查建英以調侃的筆墨創作了《且說北京靚男》,典型的女性主義立場不僅解構了男權神話,而且因具有穿透世態人情的智慧而顯得高屋建瓴。
與嚴歌苓和查建英稍有不同,虹影的《奔喪》追述自己身為女性的成長過程,她關注自己的身體,以驚人的坦率回憶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經歷,在某些方面與杜拉斯有些神似。劉西鴻《罌粟花的命》、張慈的《帕洛阿圖的作家》也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了女性深刻的自覺意識。劉思謙在評價大陸當代女性散文時曾說:“女性對于自身角色的體認,對于女性價值的追尋,是女性自我生成的必要環節。”從女性散文中,劉思謙看到了“這一代人由渴望融入群體到刻意追求特立獨行再到以平常心返歸自我的心路歷程”。用這樣的觀點概括海外女性散文作家和作品,同樣是適用的。
楊煉、楊小濱和胡冬,出國前就已是知名詩人,散落在天涯海角的他們,不約而同地關注語言,以詩人的敏感探討作為母語的漢語對整個民族乃至自己創作活動的影響,有楊煉的《練習本》、楊小濱的《副詞筆記》、胡冬的《筮書》。
需要指出的是:二十世紀世界文藝思潮對海外大陸作家散文的滲透與影響,已與上世紀八十年代邯鄲學步式的刻意模仿有所不同,他們已成功地將相對外在的理論和自己的人生境遇轉化為一種水乳交融的生命體驗,然后以散文的方式向我們證明著一個古老民族融入世界的必要與可能。
旅美學人高小剛在《鄉愁以外——北美華人寫作中的故國想象》中認為:“不論從何種意義上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的北美留學生文學都是當代文學研究中一個重要的生長點。過去二十年間北美留學生中涌現出的大量文學作品,令我們看到了一個內容和風格多樣化的創作群體的成長。”這段話概括包括北美在內的海外大陸作家的散文創作,同樣是準確的。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劉涵華(1955-),河南安陽師院文學院副教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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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京媛《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劉思謙《女性生命潮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女性散文研究》[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
[6]高小剛《鄉愁以外——北美華人寫作中的故國想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