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魯迅作品 人物色彩 意象
摘要:魯迅作品塑造的人物形象具有強烈的藝術震撼力,魯迅精心選取色彩對作品人物細描重染、隨骨敷色,在色由神生、神色輝映中彰顯出人物的精神狀態,深化了文本旨味。
現代文學家魯迅在文學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具有強烈的藝術震撼力,魯迅精心選取色彩對作品人物細描重染、隨骨敷色,在色由神生、神色輝映中彰顯出人物的精神狀態,深化了文本旨味。魯迅運用色彩意象描摹人物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源于生活經驗的真實色彩刻畫,凝結著作家對社會現實的深沉思考;另一種是源于想象的色彩鋪張,蘊含著作家深邃的靈魂感受。
一、 隨骨敷色:生命枯榮的再現
魯迅善于運用源于真實生活經驗的色彩感受對作品人物細描重染,生動、鮮明的人物形象隨即躍
然紙上:
(祥林嫂)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清黃,但臉頰卻還是紅的?!?/p>
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清黃,只是兩頰已經消失了血色……(《彷徨#8226;祝福》)
魯迅不惜筆墨,兩次對祥林嫂的外貌進行以色彩為表現核心的雷同描寫,刻意對臉頰顏色做了意味相反的對比處理,重復的表達方式和“紅”、“消失了血色”的色彩意象以無聲勝有聲地詮釋了祥林嫂的精神狀態和不幸遭遇,暗示了其未來的悲慘命運。隨著情節的深化,祥林嫂的臉色最后從“消失了血色”“變作灰黑”,其肉體與精神終以死滅收場。在《吶喊#8226;故鄉》中,為了表現美好童年回憶與無情當下現實間的反差,魯迅再次運用色彩意象進行人物描?。洪c土“身材增高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這些色簡意深的色彩意象在作品中多有體現,其“畫眼睛、勾靈魂”式地詮釋了人物境遇,昭示了其必然命運。如《吶喊#8226;孔乙己》中,因考不中秀才而屢受奚落的孔乙己:“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彷徨#8226;傷逝》中,為愛情幻滅而沉默憂郁的子君:“暗中……便浮出一個子君的灰黃的臉來”等等。
有時,魯迅還以色彩的深層意味和美感進行意象暗示與指涉,使得文本的解讀變得耐人尋味:“(我)于是就看見(子君)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保ā夺葆?8226;傷逝》)“蒼白”的膚色有病態美的傾向,蘊含著封建男權中心文化的審美觀念,然而恰是“蒼白”的子君使“啟蒙者”涓生為之欣賞、為之“驟然生動”,這不禁令人懷疑現代啟蒙理念的代表者涓生真實的女性價值觀——涓生以“啟蒙”始,以求“新的生路”掩蓋其遺棄的行為,終以“無愛”為由逼走子君,其行為虛偽、自私、卑怯,是男權中心文化的現代翻版。“蒼白”的子君在“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的涓生分手格言和批評邏輯中走完了新女性的婚姻悲劇,魯迅在看似閑筆的人物色彩設置中寓含了復雜、隱曲的意象內涵,使作品充滿了難以盡解的回味。
二、色由神生:靈魂自白的幻景
除了源于生活經驗的真實色彩描繪,魯迅還展開想象進行色彩創造來塑造人物的精神形象,這樣的色彩設置往往神異離奇、過目難忘,《故事新編#8226;補天》中的女媧形象就是如此:
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曲線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濃成一段純白。……這純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動搖,仿佛全體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
全幅圖畫酷似西方神話中“愛與美神”維納斯海中誕生的絢麗景象,魯迅賦予中國女神以奇異炫目的色彩,讓女媧在天地的“肉紅色”和大海的“蔚藍色”構成的壯麗、恢弘場面中飄逸而來,流轉搖曳的色調、層次豐富的色彩使得女媧的人體美充溢著原始蓬勃的生命力、創造力,激蕩著作者為“五四”時代精神所感染的振奮情懷。魯迅以女性人體美來盛贊女性,他超越了平凡、日常的色彩體驗,以獨特的色彩感知力和藝術創造力,將國人諱莫如深、被封建理學視為污濁的“性”賦予了燦爛的形象、靈性的光彩,可謂時代精神的最強音??芭c“女神誕生圖”相對照的是《野草#8226;頹敗線的顫動》中一個仿佛同樣幻化于波濤中的女人形象,然而作者以“無色之色”將她的世界處理得那么冷僻、荒寒: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
這位被世人和親人唾棄的老婦立于空曠的天地間,身體因憤怒而引發顫動的波瀾。在相似的空間設置和畫面構圖中,魯迅以不同的色彩鋪張制造了迥異的藝術效果:與女媧柔美、炫目的人體美截然相反,老婦的身體“荒廢”、“頹敗”,如石般堅硬,全無女性鮮亮、躍動的生命色彩。如果說女媧的人體色彩意象傳達的是詩意的理想、希望的雀躍,那么老婦的荒寂色彩身軀則是這種理想與希望幻滅后的痛苦與憤懣。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魯迅作品的色彩意象蘊含著作者的生命哲思,按照視知覺大師阿恩海姆的觀點,繪畫是以訴諸知覺的方式通過種種意象進行思維的活動([美]魯道夫#8226;阿恩海姆:《視覺思維》,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譯者前言第32頁),魯迅即是以色彩意象詮釋現實世界、表達靈魂思考,這尤其體現在作品人物的黑色意象的設置上。在魯迅輯《古小說鉤沉》中載有“眉間尺復仇”的古代傳說,經過縈繞心頭的多年醞釀,一九二六年魯迅創作《故事新編#8226;鑄劍》時,塑造了一個以“黑”為特征的、極為陰冷痛苦的復仇者形象,完成了久亙于心的精神塑形:“前面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黑色是沉寂的色彩,它悲寂、壓抑、沉重、充滿死亡氣息,同時又飽含力量,意味著爆發與反抗。魯迅以黑色特有的視知覺表現力塑造了突兀、凝重、神秘的“黑色人”形象,寓含了復仇者的孤獨、苦悶與犧牲的決心,激發了強烈的悲劇美感。魯迅充分發揮黑色意象的原型特征,而且經過個人體驗的淘洗,創造了極富個性化的藝術表現手法。這個“黑色人”形象在作品中曾反復出現:過客、魏連殳、禹、墨翟都以“黑”為特征,經反復交疊、熔煉深化,“黑色”的內涵更顯得意味深長,它最終升華為特定的精神意象——彷徨猶疑而又痛苦決然的“孤獨的精神的戰士”(魯迅全集#8226;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14頁)?!昂谏恕笔且粋€真正覺醒了的人,一個不肯與命運妥協的人,一個肩負沉重時代使命的人,一個自覺選擇了痛苦命運的人,其生命原型正是魯迅自身。這樣,黑色意象在魯迅筆下超越了視覺之“象”,成為具有豐富指涉性、寓意性的精神形象。
綜上,魯迅為作品人物敷色設彩絕非隨意閑筆,這些色彩意象中飽含著作家的深切情感與生命哲思,表現了魯迅獨特的人物形象塑造方式,為作品增添了無限的藝術光彩。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金禹彤,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講師,在讀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