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芥川龍之介 《竹林中》 多重隱喻
摘要: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講述的是一件發生在莽叢中的兇殺案,作者以高超的敘事技巧賦予這個俗舊故事無窮的闡釋空間和形而上的哲學意蘊,使之成為一個多重隱喻的文本。對此,本文從三個方面進行解讀,以期窺冰山之一角。
《竹林中》是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1892-1927)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說講述的是一件發生在叢林中的兇殺案。這本是一個毫無新意的題材,但作者以他高超的敘事技巧賦予這個俗舊故事無窮的闡釋空間和形而上的哲學意蘊,使之成為一個多重隱喻的文本。對此,本文擬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把握,以期窺冰山之一角。
一、客觀真實等于個人感受
作品以法庭訊問的形式展開,采用內聚焦多重敘事方式,通過七個人物的敘述來建構兇殺案的真相。有意思的是這七個人對同一“本事”的講述卻莫衷一是,既互相印證又彼此矛盾。在敘事的迷霧中,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武士金澤之武弘死了,他的妻子真砂被強盜多襄丸強奸了。而案子的關鍵問題——金澤之武弘是怎么死的卻被懸擱。你若想從蛛絲馬跡中找出真正的兇手,最終發現那是不可能的。
作品首先敘述了砍柴人、行腳僧、捕手、老婆子四人給審訊官的證言。四人的證言提供了一個對故事進行回顧的場所,也是后面敘事展開的基礎。砍柴人是尸體的最初發現者,他詳細交代了現場狀況。同時以一個砍柴人的經驗對案情做了初步推測和判斷:武弘是他殺,且在被殺以前一定有過一場惡斗。行腳僧敘述的是對武士夫婦的印象,他感興趣的是色彩。他注意到女人穿著胡枝花紋的衣服,他們騎著棕色的馬,武士隨身攜帶著黑色的劍筒。他的敘述更多體現了出家人人生如朝露的悲憫情懷。捕手不僅交代抓住多襄丸的時間、地點以及當時的諸多細節(這些細節和砍柴人、行腳僧敘述的某些細節剛好吻合。這些吻合除了說明多襄丸是兇殺案的主要嫌疑人之外不能再證明什么),而且憑他的職業眼光斷定:兇手是多襄丸,他是見色生淫心而最終殺人的。他的推理依據是多襄丸是京師大盜,好色,曾犯過兩樁命案。老婆子是真砂的母親,她以母親的獨特視角交代了真砂和武弘的身份、年齡、性格,認定是多襄丸殺了他的女婿。看來“眾望所歸”:多襄丸是兇手無疑了,況且多襄丸也對自己強奸殺人罪供認不諱。案子似乎可以圓滿了結。
然而事情卻遠沒有結束。到清水寺懺悔的真砂,面對俯視、憐憫眾生的觀音菩薩道出了心底的秘密:是她用隨身攜帶的小刀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她之所以殺死他,是因為她無法忍受她被強奸后,丈夫冷酷、蔑視的眼光。這真是異峰突起。然而,更出人意外的是,死者武弘的幽靈借巫婆之口,發出了來自黑暗地獄的傾訴:他說強盜強奸了他妻子后,就坐在旁邊安慰她,他妻子竟然聽信了強盜的話,愿意跟他走,并且發瘋似的強烈要求強盜把她丈夫殺了。面對妻子的所作所為,武士真是太傷心太痛苦太惱恨了,于是拾起掉在地上的小刀,“一刀刺進自己的胸口”。就這樣,案件最重要的兩個當事人以各自最不容置疑的“自白”徹底顛覆了前面五人對案情真相的建構。武弘究竟是怎么死的?自殺還是他殺?致命的兇器的是大刀還是小刀?捆綁武弘的繩子是怎么解開的(武弘說是他自己解開的,真砂說是她在丈夫死后解開的,多襄丸說是他解開的)?
按常理,事件本身只是一個“矢量”,是不可重復的。但敘述卻可以使同一事件反復出現,在重復敘述中某種思想得以構筑,某種觀念得以抽象。在此意義上,《竹林中》彰顯了“重復”敘事的價值和意義。作者以“復調多聲”的敘述使文本歧義叢生,解構了一直以來人們關于“真實”的看法——“真實”是客觀存在的,通過努力,我們不僅可以獲得它而且可以重建它。而芥川龍之介卻告訴我們:客觀真實是不存在的,重建歷史真實更是不可能的,所謂的“歷史真實”只是話語建構的產物。與事件有關的每一個人都在“自說自話”。每一個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從自我感受出發談論問題,說話人的個人意識必然影響對“本事”真相的展現,但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最真實的而懷疑他人的真實性。在這個意義上說,所謂的真實就是“我”所感受到的真實,換言之,真實等于個人感受。這種關于“真實”的看法和后現代主義關于真理、理論的觀點不謀而合。后現代主義認為,理論只是為了某個特別的功利主義目的而建構的暫時支點,理論充其量只是提供了關于對象的局部性的觀點,并且所有關于世界的認知性再現都受到了歷史和語言的中介,而語言是不透明的,是錯綜復雜、晦澀難解的,只能提供通向真理的間接途徑,而不能抵達真理。語言又是不穩定的,總是根據說話者情緒的變動而變動,每一種說法都不可能是明晰準確的,語言雖然可以提供相當客觀的現實,卻無法抵達真正的現實。總之,不存在普適性的理論,更沒有終極性的真理,真理終究只是語言的游戲,具有視角性、相對性、片段性和不確定性。
二、人活在無法逃避的絕望之中
存在主義先驅、人本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在《致死的疫病》中具體分析了“絕望”——人的一種生存狀態。他把絕望稱為“致死的疾病”,絕望就是“求死不得的無望”。在他看來,人每時每刻都支撐著全部絕望的負擔。因為,根據基督教的理解,生理的死亡是進入新的生命,而絕望這種“致死的疾病”的特點是既沒有生的希望又不能死。所有絕望的公式是:對自身絕望,在絕望中想擺脫自身,卻又處在永遠無法擺脫的自我折磨之中。以此觀之,《竹林中》的確是一個關于“絕望”文本,一個關乎“致死的疾病”的恰當隱喻。
也許你會奇怪,在沒有人證、物證的情況下(或者說人證、物證都很可疑,沒有很強的說服力),京師大盜多襄丸何以那么干脆利落地承認是他殺的人。其實,他完全可以蒙混過關。誰都知道等待殺人犯的結局是什么。他難道是活膩了嗎?沒錯,他就是活膩了——他是徹底絕望,生不如死。現在正好有一個死的機會,甚至可以死得很“豪氣”,他當然要毫不猶豫地抓住了。他的絕望首先是對社會現實、對國家權力機關的絕望。在多襄丸的口供中,有一段與案情毫不相干的話:
你們殺人不用刀,用你們的權力、金錢,借一個什么口舌,一句話,就殺人,當然不流血,人還活著——可是這也是殺人呀。要說犯罪的話,到底是你們罪大,還是我罪大,那就說不清了。
這段辛辣尖刻的嘲諷出自強盜多襄丸之口,似乎有些不協調,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但正是這種不和諧突顯了作品的社會批判價值。也許多襄丸就是那些被權力、金錢所“殺死”的人中的一個?也許就是因為現實社會的黑暗才使他走上了強盜的不歸路?也許他就是要以這種極端的、邪惡的方式發泄對現實的不滿,以此和這個邪惡的社會對抗?總之,現實社會讓他絕望。然而,他卻在真砂火一樣的目光中看到了新的希望,萌發了和真砂結為夫妻、從此改邪歸正的強烈愿望。這是一個浪子、一個漂泊的靈魂對愛的期盼,對家的渴望,對最終歸宿的祈求。為此,他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即使一下子會被天雷打死,我也必須將這女人做我的妻子,把她作妻子——這就是我那時唯一的心愿”。這也許是多襄丸黑暗人生中最美好、最亮麗的一瞬,是他擺脫絕望人生的電光石火。然而,真砂到底逃走了,那美好的時刻也如電光石火一般轉瞬即逝。由此,多襄丸陷入更深的絕望——不僅是對社會的絕望,更是對愛情、對家的溫暖、對所有美好希冀的絕望。對他而言,生命已毫無意義,唯有死才能得到徹底解脫,所以他才會昂然地說:“反正我這顆腦袋遲早得掛在樗樹上,那便請判我死刑吧。”
但是,死真的能徹底擺脫絕望嗎?金澤之武弘自殺了,但在黑暗的地獄里,他的幽靈依然經受著絕望的煎熬,他依然聽到妻子的“把這個人(指她丈夫武弘——引者)殺了”的叫喊,這喊聲讓他的靈魂永遠不得安寧。事實上,武弘不僅絕望于妻子的無情和狠毒,更絕望于自己的無能與窩囊。作為一名武士,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眼睜睜地看著別人侮辱自己的妻子,他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對妻子的恨只不過強化了這種自我絕望的情緒而已,或者說他在潛意識中把對自我的絕望轉嫁到妻子的頭上。就這樣,武弘在絕望中毀滅了自身,卻又在永遠無法擺脫的自我折磨之中受煎熬。與多襄丸和武弘不同,真砂選擇了殺死“他者”的辦法來擺脫絕望。因為在她看來,她最大的不幸不是被強盜侮辱,而是被侮辱后丈夫對她的蔑視和冷酷。丈夫不僅見證了她的恥辱,而且徹底摧毀了她做人的尊嚴和信心。她以為消滅了她的恥辱的見證者,她就可以擺脫恥辱,減輕絕望。但事實上,殺死丈夫之后她不但沒能擺脫痛苦,反而在已有的絕望之中又增加了無法擺脫的負罪感。現在,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沒有自殺的勇氣。只好在菩薩面前懺悔,與其說她想祈求菩薩的憐憫和原諒,不如說她在尋求自我救贖。但她的內心早已被迷茫和恐懼掏空了,她是一具絕望的形尸走肉。
總之,無論是多襄丸、金澤之武弘還是真砂,他們都是絕望的化身,這種絕望來自于生存的荒謬和自我超越的虛妄。無論他們怎樣掙扎,都難以擺脫絕望的折磨。就這樣,芥川龍之介以詩性方式詮釋了存在主義哲學觀——人就活在無法逃避的絕望之中。也許,這就是他在三十五歲的盛年突然自殺的原因?
三、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
相對于丈夫金澤之武弘,作者在真砂身上花費了更多的筆墨,關于她的敘述亦呈現出更多“版本”。在母親眼里,真砂是一個“臉色微黑,左眼角有一個黑痣,小小的瓜子臉”的“有丈夫氣的好強的女子”,對丈夫很忠誠;在多襄丸看來,她美麗得“好像一位觀音”,周身散發出難以言說的魅力;而丈夫武弘卻在地獄里也不能忘卻對她的怨恨,在他看來,沒有比真砂更放蕩、更輕浮、更惡毒的女人了。有些論者亦據此把真砂說成是自私、輕浮、不守信諾、不講道義的女人,是女性邪惡的象征。男人如果認真愛女人、尊重女人只能上當受騙、自取滅亡。這種狹隘的菲勒斯(phallus)①中心主義觀點不僅是荒謬的,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事實上,恰恰相反,《竹林中》不僅以反諷的筆調消解了日本傳統文化中以武士精神為代表的男性神話,更是一曲女性反抗男性權威的壓抑與迫害,尋求自我保護、自我尊嚴的贊歌,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女權主義文本。
眾所周知,《竹林中》取材于《今昔物語》中的一個小故事:一位武士和他的妻子出遠門,途中被一個強盜騙至樹林中捆綁,強盜侮辱了他的妻子后逃走。其妻哭著為他松綁,并責罵武士——你身為武士,卻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這個故事顯然是對武士階層的嘲笑。武士階層曾是日本封建王朝國家機器的支柱,擔負著維護政權和社會治安的責任。在傳統觀念中,武士應該果敢睿智、重義輕利、武藝高強。芥川龍之介對這個故事進行了大幅度的改寫,但武士的利欲熏心、懦弱無能卻與原文保持一致。一聽說前面的山林里有寶物,就立刻拋下妻子跟著強盜去了。結果只能束手就擒,眼睜睜看著妻子被凌辱。這之后,不但沒去找強盜報仇,反而把怨恨發泄到受害者妻子身上。即使到了地獄還在怨恨妻子,卻絲毫不反省自己的過錯。這正是典型的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思維方式——女人是禍水,男人的不幸都是由女人造成的。
面對突然降臨的災難,真砂卻比號稱武士的武弘要剛烈、果敢得多。她不再是《今昔物語》中那個只會哭哭啼啼、任人欺凌的弱女子。她隨身帶著一把小刀,危難之時,果敢無畏地拔刀自衛。真砂懷中的這把小刀意味深長。她為什么隨身攜帶一把小刀?最大的可能就是預防突然而至的人身侵害。這種人身侵害當然更多地來自于人類,確切地說是來自于男人的傷害。因此,這把小刀承載了一定的社會學和心理學意義,它暴露了真砂的潛意識:缺乏安全感,對男人(包括她丈夫在內)不信任,心懷恐懼并時刻準備反抗。因此,小刀與其說是使事件真相撲朔迷離的道具,不如說是一種象征,一個隱喻——它暗示了男性和女性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在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女性是受害者被排擠者,她們隨時都有可能遭到男人的侵害,女人要時刻準備著自衛。如此看來,對多襄丸的暴行,真砂是“意料之中”的意外,所以她才能如此迅速地拔刀自衛。盡管她的努力是徒勞的,但她畢竟為了自己的尊嚴而拼死抗爭過,可欽可佩。但她丈夫卻認為你既已失身于強盜就無異于一塊抹布。真砂說:
我還沒靠近他身邊,他便提起一腳把我踢倒地上。這時候,我丈夫的眼中發出一股無法形容的光,……這不是憤怒,不是悲哀,而只是對我的輕蔑。多么冷酷的眼光呀,這比踢我一腳,使我受更大的打擊,我忍不住嘴里叫喚著什么,一下子便昏過去了。
丈夫冷酷、輕蔑的眼光使真砂在被強盜凌辱之后絕望到極點,她決心死。不過“你(指她丈夫——引者)也得死,你已見到了我的恥辱,我不能把你獨自留在世上” 。在真砂看來,丈夫是與其他男人無異的一個“他者”,丈夫作為一個“看客”強化了她的羞恥感,丈夫輕蔑冷酷的眼光代表的是男性權威對女性尊嚴的壓迫和歧視,她不能容忍這種壓迫與歧視的存在,她要在毀滅自己之前毀滅這種男權權威。在此意義上,她殺死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男人施加給女人的侮辱與侵害,是對男性權威的反抗。
以上從三個角度分析了《竹林中》的豐富內涵。事實上,“眾聲喧嘩”的復調敘事賦予這個俗舊故事廣闊的闡釋空間和形而上的哲學意蘊,使之成為一個動態的、開放的、多重隱喻的文本,你只能無限接近它,卻不能真正窮盡它。這正是經典的魅力所在。
責任編輯:水涓
作者簡介:沈文慧,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
①英語中phallus一詞本是男性生殖器的形象,女權主義者以此作為男性文化的象征。
參考文獻:
[1]芥川龍之介:《竹林中》,《世界文學金庫》(短篇小說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