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比較上個世紀80年代人們對于現代化的單純向往和熱忱,今天被“歷史潮流”裹挾的中國人、面對現代化進程表現出更為復雜的態度和情緒:高樓迭起的迷失,急功近利的壓力,長久忍受不公的郁怒和冷漠。被主流拋棄,被連根拔起,喪失家國的凄惶和孤獨……恰切地捕捉當今生活的復雜性并非易事,賈樟柯的《三峽好人》以電影的敘事,出色地對應了這種現實。
[關鍵詞]敘事線索 角度 敘事品格 敘事結構 敘事態度
比較上個世紀80年代人們對于現代化的單純向往和熱忱,今天被“歷史潮流”裹挾的中國人,面對現代化進程表現出更為復雜的態度和情緒:高樓迭起的迷失,急功近利的壓力,長久忍受不公的郁怒和冷漠,被主流拋棄,被連根拔起,喪失家園的凄惶和孤獨……恰切地捕捉當今生活的復雜性并非易事,賈樟柯的《三峽好人》以電影的敘事,出色地對應了這種現實。
1、敘事的線索、角度
《三峽好人》由兩個互相平行的找人的故事構成,來自黃河流域,兩個互不相識的山西人,來到正待搬遷的三峽庫區的奉節縣尋親的故事。就三峽庫區的現實來說,這是一個外在的進入角度,因尋找的線索,觀眾跟隨兩位尋找者的視線,三峽庫區的面目得以呈現。顯然這是一種部分呈現,這種乍進入的尋找的眼光以浮光掠影來對應現實的浮光掠影,以紛繁雜沓對應現實的紛繁雜沓,以尋找者眼見為實的事實碎片,取代了全知式的敘述視角。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執導者的取舍,比之自擬可以發掘事物的本質,澄明、通透的傳統現實主義的敘事態度,賈樟柯寧可舍棄對現實的本質化、簡單化的處理,不惜大量攝入事實碎片,這無疑更接近今天常見的新寫實態度。
《三峽好人》基本定位于平民化的敘事立場,由汾陽來奉節尋妻的煤礦工人韓三明,還是由太原來奉節尋找兩年未歸的丈夫的護士沈紅所連綴的敘事線索,提供的大致屬于當今社會中下群體的生活狀態。所以,我們寧可在更寬泛的意義上來理解《三峽好人》中“好人”的概念,它既是指心地善良,不對他人構成傷害,危難之時幫人一把的一般生活常識中的好人概念,也是我們今天常掛在嘴上的“老百姓”的代名詞,是那些不能自主于時代和命運,仍對生活抱有美好的希望和執著,賣力地活著的人。“好人”既是表達好人一生平安的祈愿。
2、敘事的品格:紀實與虛構
《三峽好人》攝入了非常大的社會信息量:三峽大壩的修建、庫區移民;山西礦難,非法小煤窯:國有企業的改制,大量企業在改制中破產;農民工進城打工,城鄉人口流動;城鄉差別,沿海經濟與內陸經濟發展的不平衡;豆腐渣工程,政績工程;文物保護;買賣婚姻……影片中非職業演員的選用、棚外紀實鏡頭,方言與普通話的雜陳,都為我們帶來撲面而來的寫實性和地方色彩。《三峽好人》的鏡頭兼具了新聞鏡頭和文學鏡頭的雙重眼光,比如,韓三明的白背心——不慣于在公共場合赤膊的北方人,只有干活、沖涼的時候才肯赤膊上陣,韓三明穿白背心的身影,在一群南方人中間晃來晃去,就倍覺鮮明。韓三明用手機時每要在身上擦拭幾下的動作;斷臂的中年男人家中墻壁上的拉力器;正在被拆除的居民樓被遺棄在陽臺的一盆花草,墻壁上用來自勉“努力”字樣,執導者不放過每個細節的鏡頭……出門的中國人在公共場合或旅游地點慣見的打牌、吃東西、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話的嘈雜環境;四川人打麻將的排場……沈紅每到一個地方都先用瓶子接水暍,一方面是一個旅人的干渴,一方面又是找人的焦躁;游走在韓三明身邊,又游走在沈紅身邊精靈般小男孩的歌聲不諦構成主人公心聲的表達……
最具虛構性或文學性的莫過于影片中的超現實鏡頭:“華”字形三峽移民紀念碑在一個郁悶的黎明前火箭樣升空:故事結尾,兩幢高樓之間用一個橫桿保持身體平衡的走鋼索者:天上的不明飛行物引導的兩個不相干的主人公視線的連接。荒誕現實或者超現實來自超出經驗世界的時空秩序,影片中已作過多處注腳和鋪墊,客船上表演的川劇的變臉藝術,白紙變歐元變美鈔的戲法……而今,中國人也正生活在超越生活常識和歷史經驗的世界里,時空是高度壓縮的——一個建制兩千多年的奉節縣城,兩年之內完成破舊立新的拆遷和重建。深感壓力的中國人想要通過壓縮時空來實現趕超西方現代國家的宏愿,時空高度疊加構成后發展國家的現代化進程,荒誕現實、現代神話的相伴產生便不足怪。
3、敘事的結構
《三峽好人》采取了敘事的雙線結構,韓三明尋親的故事構成敘事結構的主線,貫穿全影片,提供了奉節縣社會下層流離弱勢人群的生活面貌。沈紅的尋親的線索半路插來,又半路淡去。
沈紅的丈夫郭斌本是一工廠的普通供銷人員,終于打拼到企業家行列,任奉節縣拆遷辦負責人,以亦商亦官、非商非官的曖昧身份,插手拆遷工作,背后仰仗的是與一有錢的廈門女人丁亞玲的曖昧關系。沈紅尋找丈夫郭斌的線索,使得我們得以窺見奉節縣決策層的蛛絲馬跡。兩條敘事線索互相補足,使觀眾有了超出當事者本人的開闊視線。
《三峽好人》的敘事空間是開闊的,一方面因為兩條尋人的敘事線索是放射式、開放式的,同時還因為兩條敘事線索的補足、勾連、纏繞,使敘事具有了顯層和隱層的敘事層次,如在韓三明敘事線索上的斷臂中年男人,因所在的工廠破產,不得已到云陽機械廠打工,致使胳膊傷殘,當他來到原來的工廠要求補償,恰遇沈紅來這里尋找丈夫,由前一條線上的敘事線索上的交代,和廠長對沈紅的冷淡態度我們能猜測得出工廠被廈門女人買去,致使破產,沈紅的丈夫郭斌一定沒起什么好作用,干的是吃里扒外的勾當。但影片的敘事也就讓這段故事處于潛層,由觀眾的想象和推斷來填補。同樣,韓三明的朋友“小馬哥”,這個以老江湖自稱,其實稚嫩、通透,是影片中最有亮色的人物,他的死大概也是因為受雇于郭斌去打架,并為此而喪命。影片讓敘事能浮出水面的就浮出水面,不能浮出水面的就潛隱著,不但使敘事的空間擴大,也加強了影片的暗示性和寓言性。
值得一提的是《三峽好人》還刻意打破了經驗常識世界的因果敘事結構,造成因果關系的斷裂和錯位。韓三明和妻子的婚姻是建基在三千塊錢上的買賣婚姻,但經過十六年的生活磨難,兩個人仍愿意走在一起,韓三明再回山西的黑礦,冒著生命危險,要掙出三萬塊錢給妻子贖身。沈紅和郭斌都受過一定程度的現代教育,從沈紅對郭斌親昵地稱呼,可見兩個人的婚姻曾有過良好的感情基礎,但而今這種自由戀愛的婚姻卻再也無路可走,它經不起金錢、權力和色欲的誘惑,沈紅見到兩年未歸的丈夫,明白已經喚不回昔日的感情,只能黯然分手。
《三峽好人》使用最多的也是發問最多的仍然是對稱式結構。三峽庫區的大遷徙與影片英文片名Still Life就構成一對對稱關系。影片激發起諸多我們對于現實生活處境和精神狀態的憂慮和思考:現代與懷舊、重建與廢墟、失序和有序、神話與現實、已知與未知、聚散離合……“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決策者的躊躇滿志與普通勞動者對自身命運的狐疑;大背景上的遷流不息、眾聲喧嘩與主人公個人空間的靜寂與遲緩的節奏:變化、混沌、流離、無可把握和對于穩定性、確定性的尋求。
4、敘事的態度
《三峽好人》在敘事態度上表現得冷靜、控制、穩定。影片平實、正面表現錢、物對人們生活的影響,以及對人情關系的體現。如同變戲法人的臺詞:“人在水上漂,就要靠美鈔”,錢對于今天的人愈顯出它的重要,沈紅的丈夫對她的冷淡和離棄,是因為他跟了一個有錢的廈門女人跑:韓三明想要保住自己的婚姻,就要不斷的掙錢給他的大舅哥麻老大,給妻子贖身,先是三千塊,后是三萬塊;而麻老大們也是干活掙錢,養家糊口小馬哥為五十塊傭金喪命;寄身在大橋洞子里的房東何老板帶上花鏡,仔細點數著韓三明給的房租錢……錢意味著身份、地位、身家自由甚至身家性命……要么我們被錢役使,要么我們役使錢,作為現代人,我們已經無法心平氣和的面對錢。但是影片還為我們提供了對于錢的第三種態度:韓三明和他的工友們交換著看十元人民幣上的夔門和五十元人民幣上的黃河壺口,象欣賞一幅畫似的贊賞著家鄉的美……我們已經離失故鄉太久,背鄉離井四處打工掙錢。
影片刻意打出煙、酒、茶、糖幾個大字的字幕,這幾種物事跟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往往在物事關系上,體現著濃厚的人情關系。煙可以表達禮節性的友好,中國人(主要是男人)見面讓煙,幾乎等同西方人的握手,如韓三明給客棧老板敬煙。以及小馬哥的要求被敬煙等:酒的關系似更深一層,朋友、親戚之間喝酒聊天,韓三明執意讓麻老大收下他老家的酒,心里頭還是認這門親;茶也是禮節性的物品,但民間有人走茶涼之說,沈紅在江邊把玩著丈夫留下的一包茶,但兩年前的陳茶,豈能喝得;糖是甜蜜的分享,韓三明與妻子麻幺妹決定再次走到一起,在變遷坎坷中互相依持,他們共同分吃一顆大白兔奶糖……小馬哥也曾送韓三明大白兔奶糖,在受雇于五十塊錢的傭金替人打架前,從此就沒有回來……物見證著人情關系,人情關系構成紛紜的現實和歷史。當物是人非,當滄海桑田,當歷史化為煙云,也許還有靜默的物在蒙塵的歲月光亮中訴說著已然不在的歷史陳跡……《三峽好人》的人物表情極平靜、蕭索、寥落,面對生活的變動不息,平靜寥落里襯出極堅韌的生命和做人的尊重,韓三明們、沈紅們在長江邊上穿行、漂流的身影在走向現實,走向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