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影《好大一對羊》描述了“一對扶貧羊”在傳統文化占主導地位的邊遠農村所造成的“羊吃人”的悲劇。個體在這種傳統文化心態下的必然選擇是把個人貶低、抹掉,以實現社群認同的“面子文化”,踐行二人關系中的“個體弱化”,恪守倫理哲學的“向里用力”,而這些舉動又會進一步地惡化傳統文化生態。
[關鍵詞]面子文化 個體弱化 向里用力
我國首部原生態電影《好大一對羊》改編自云南昭通作家夏天敏的同名小說,故事發生在生態環境十分惡劣的邊遠高寒山區,這里的村落依然延續著千年的農耕文明,傳統的習俗仍倔強地維系在人們心間。“一對扶貧羊”的出現,打破山村的寧靜,羊特定的身份像無形的枷鎖,使囿于傳統的黑凹村的人無可選擇,最終釀成了生命的悲劇。
“面子文化”的社群認同
在傳統中國,臉面“比任何其他世俗的財產都寶貴。它比命運和恩惠還有力量,比憲法更受人尊敬”為了維護臉面,傳統中國人把內外完全地割裂開,形成了只為表面而不管內里的“面子文化”,面子是完全擺給別人看的,而且受到了所在社群的一致認可。大家認為“如果在合適的時間用合適的方式講出一段漂亮的話,那完全就是戲了。……在生活的各種復雜關系中像這樣恰當地去做,就會有面子。如果不這樣做,或者忘記這樣做,或者中斷表演,就叫‘丟面子’。”
故事一開始,地區劉副專員到貧困戶德山老漢家慰問扶貧,劉副專員拉著德山老漢問寒問暖,將400元錢壓在德山老漢手掌上,場面熱烈而感人,領導的款款深情,群眾的受寵若驚,干部的殷勤尊重,媒體的夸張煽情充盈了在場所有人的面子。當然,劉副專員和德山一家結了扶貧對子,面子感最強的還數德山老漢。在偏僻的山村,人們衡量面子的標準就是權勢、派頭,“每天都有人反復地問劉副專員在他家講了些啥、做了些啥,給了多少錢。有人認定劉副專員已收德山的小女兒做干姑娘了,結對子不就是結親家么,結了親家不就是親戚了么?”德山老漢當然不會“丟面子”,他配合地買了酒,用土碗盛著喝轉轉酒,日子節日般喜慶,過年樣滋潤。而且德山老漢走到哪里都有人仁仁義義地招呼,不是喊去吃飯,就是喊去喝酒。吃飯必尊他為長,讓他坐上座。酒他不喝別人是不敢喝的,菜他不夾別人是不敢夾的,連村長支書也尊著他。“德山老漢覺得渾身舒服,德山老漢覺得腰板上的勁似乎比過去足了,佝僂的腰也直了許多,眼里的陰郁、呆板也少了許多。”他沉浸在這種榮耀中,熱切地盼望著能和劉副專員再度想見。之后劉副專員派人送來了兩只高貴的外國羊,希望德山老漢借此致富。劉副專員如此的關心,這是給了德山老漢多大的面子!德山老漢忙著給羊砌圈,老伴咦哩哇啦亂激動,拌泥拌得起勁,小女兒喜歡這高大漂亮的羊子,仿佛和外國小朋友交了朋友似的,恨不得跟羊親嘴。羊帶給德山老漢一家從未有過的榮耀。
面子文化具有波及性,整個村莊都自然覺得這是他們面子的一部分,如襯里的小劉老師說“這羊喂好喂壞,不光是德山大叔一家的事,其實還是全村的事,全鄉的事。”記者要來采訪,村長為此十分操心,摸著羊身子比摸他媳婦還耐心,不僅讓小劉老師拿來鞋粉把兩只羊涂得雪樣白,還專門將紅繡球戴在公羊受傷的額上來掩飾公羊打架留下的傷疤,并告訴記者這是山區的風俗。這種用人工美化的無害的謊言來面對大眾是維護面子的常用手法。傳統的面子文化如做戲般,“一做戲,則前臺的架子,總與在后臺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于是這出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為掃興。”沒有人愿意討論這里養羊的荒謬,大家象看“皇帝的新裝”一樣齊呼“羊好!養好!”全部的社群資源都用于維護“養羊”的榮耀。羊要取暖用煤,村長做主把給德山老漢的扶貧款拿出來;為給羊懷胎,鄉長帶來了鄉畜牧站的獸醫,村長請了最有經驗的放羊老倌:為遵照獸醫囑托給羊增加營養,羊享受到了“超人”的待遇。當德山老漢的面子與社群的面子相吻合時,德山已是欲罷不能,即便是他不想要這個面子,社群也會限制他的放棄,當“德山老漢說村長,這羊我喂不起了,我求你派給別家喂吧!”“村長說德山大叔,這話我可不敢說,你找劉副專員說罷。”“德山大叔啥也不說了。”他只有傾盡全力的養羊,他才會得到他所希望的面子,也才會為社群接納,整個社群看重的并不是誰在養羊,而只是羊的存在對外在社會的影響。正如村長說的那樣,“大叔,過幾天記者要來采訪羊,不,采訪你。”
“個體弱化”的二人關系
傳統文化認為人只有在社會關系中才能體現出來的,“中國人對‘人’下的定義,正好是將明確的‘自我’疆界鏟除的。……只有在‘二人’的對應關系中,才能對任何一方下定義。”在傳統中國,‘二人’的對應關系包括: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在這種對‘人’的結構方式中,”個體易被訓練成不要以自己為信任的對象,并以抹掉“自我”為美德。在德山老漢與劉副專員的二人關系中,德山老漢不僅自我的敏感性一再降低,甚至隨便踐踏自己以實現“對得起”對方的恩情。
富于“人情味”的中國文化是一個表面上照顧弱者的文化,這無可避免地造成被助“個體”在自我定位上更加弱化。當德山老漢得到劉副專員的慰問之后,他“從來沒有這樣地思念過一個人,結成對子了,就是一家人了。人家多大的官呀,連鄉長見了也低頭順腦的,人家對自己卻始終是個笑臉。一輩子狗樣卑賤,活到這份上也值了。”德山個人沒有、也不希望有獨立的自我,他樂意讓劉副專員與他之間相互滲透,能有所依賴。為表示感恩,他連續趕了幾個場選好一筐最好的燕麥,甚至咬咬牙,買了一瓶酒、一包好煙送給鄉場上做炒面做得最好的人家,央求人家一定要將炒面做好。而自己呢?在趕場的幾次,舍不得買一碗一塊五的米線或者面條吃,而是掬著清涼的河水啃自己背著的冷洋芋,噎得眼睛一翻一翻的,脖子一伸一伸的。自己小女兒眼巴巴的望著懸在梁上的炒面口袋,嘴角流著涎水。看得老漢心疼,想讓她吃點,但想想又忍了,怕小女兒嘗到好味道忍不住要偷吃。在一個等級森嚴的傳統文化中,“尊卑有等”、“貴賤有列”始終盤踞在德山老漢心中,“個體”心甘情愿地被忽視。
面對劉副專員花了一千五、六百元工資買的脫貧羊,使德山老漢一下子卑怯起來,緊張起來,繼而他感到一陣暈眩,飄飄乎乎虛弱。這兩只羊壓在他肩上背上,比父母妻兒還要沉重。縈繞在德山老漢頭上的權勢光環,使他在“心理形勢”方面更加置自己于他人之下。戰國時代的思想家慎到曾經對“勢”作過分析,指出:人臣總是受制于人君,縱使后者只是蠢材,因為這種“勢”已被先定的地位所決定。因此,在“心理形勢”受制于劉副專員的德山老漢,縱使他懂得外國羊不適應在這里生存的常識,他也是不敢發言,更不可能奢望他與劉副專員就此作平等對話,就連對劉副專員的置疑他都會認為自己大逆不道,他只能處處作迎合他人之狀。所以當他懷疑“這樣養羊,脫啥貧喲,不把這點家底折騰完才怪呢。”這個念頭一閃,德山心里就不安起來,“咋能這樣想呢?咋能這樣想呢?你是把人家劉副專員的好心當作驢肝肺了。”于是德山老漢放棄了幾十年的生活常識,在“二人關系”的格局上,毫無懸念地倒向了劉副專員的一邊。還有德山老漢為給羊取暖,燃起了寶貝般的海垡,濃煙嗆得他濁淚長流、焦躁不已。老漢氣不打一處來,蓄起力量正準備踢羊。突然,小女兒一聲尖叫:“爹,踢不得呀,這是劉副專員送我們的脫貧羊呀。”這一聲如石破天驚,就像有人從上面狠勁給他腦袋一巴掌,把他打得清醒過來。他的氣一下子全消了,頹然地蹲在地下,喟然長嘆一聲。這種情形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德山老漢作為“個體”無法樹立起來,一旦想到劉副專員,就會全線崩潰,身不由己地“自我壓縮”,失去個性而逆來順受。
一個被弱化了的“個體”,往往在命運面前束手無策,甚至還讓命運之手,將自己壓成殘渣。德山一家就是這樣生活著,羊在德山一家眼中就是劉副專員的化身,對得起羊就是對得起劉副專員。通過這種間接物——羊傳遞的“二人關系”,德山老漢才能去定義自己。事情發展下去,德山老漢一家完完全全地成為羊的奴隸。結果羊未養肥下崽,德山老漢一家卻已被折騰得家破人亡了。這種結局已使“個體弱化”的二人關系達到了極致。
“向里用力”的倫理哲學
傳統中國式的倫理哲學,一個重要的特點在于個體總是向里用力,即遇到事情總是自己消化,自己吃虧或是自責自怨,很少想到由外人、外物來承擔它。這是“因為一個人生在倫理社會中,各種倫理關系由四面八方包圍了個體,要他負起無盡的義務,至死方休,擺脫不得。”而倫理關系中的父子、夫婦、朋友等對之爭吵頂撞只會愈弄愈僵,又都不可背離。德山老漢的吃苦耐勞、忠厚老實、頑強自立、安于守貧等“向里用力”的品質,恰恰是倫理社會構造下必然結果。
最初當劉副專員給他四百元扶貧款時,老漢惶恐得不行,這么多錢,他這一生還沒摸過,怎么能平白無故地要人家的錢呢。老漢甚至想人家是不是看中了自己的小女兒,要買去做女兒呢。德山老漢莫名其妙地將小女兒扯回自己身邊。木吶呆板的眼里有了驚慌,有了惱怒:“不,不,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們不妨和歐美貧苦民眾動不動要求政府救濟的“向外用力”相比,在老漢的頭腦里,沒有絲毫應該得到政府救濟的意識,而是認為天生這都是自己應承擔的事情。
當德山老漢深知這羊如此難養時,對于這樣的客觀事實,德山老漢卻也不習慣推脫,只想自我消化,向里用力。他們一家窮盡一切全心全意地養好這對羊。小說中有這樣一幅場景:天氣寒冷,不僅德山老漢傾其所能忙碌著,老伴也將整個身子摟著那只母羊,想以身子去暖和羊,那羊仍然抖個不停,把頭朝老伴癟塌塌的胸口偎著。啞巴老伴心疼不已,扯起披著的舊夾襖披在母羊身上,她穿著背心更是冷得打抖打顫。小女兒也學著她媽的樣子溫暖另一頭羊,老漢看著淌眼淚。可以看出,“向里用力”包含了部分偏執,會發展成為一種自我犧牲的獻身,如曾國藩在家書中的一句話“打脫了牙和血吞”,這些都是典型的儒家自斂性倫理。為了養好羊,德山一家以作踐自己的方法向里用力。為使羊吃上青草,德山老漢租馬來馱羊,馱到三十里外草場吃完草又馱回來。為了使羊懷胎生崽,他按照獸醫開的食譜,起個大早到鄉場去買黃豆,又推成細面背回來。不僅如此,還遭到村里人的誤解,本是買“自己的婆娘生娃娃都沒吃過的”雞蛋給羊吃,村里的人卻說德山老漢現在靠上大官了,人家有錢買雞蛋吃了。德山老漢苦著臉,任人們去議論去挖苦。扶貧款花光了,他和老伴半夜就起床,走到湖邊,割上兩背籮嫩草,直到天大黑才將青草背回來。而德山老漢和他的啞巴老伴就在湖邊啃冷洋芋作為晌飯。在養羊的過程中,德山哭過,痛苦過,但他卻并不求助,也不解釋,認為羊不能生崽就是自己未盡到責任,這是一種剛硬的倫理哲學。
然而,“向里用力”到極限,必將為生理所不允許,那么殘忍的行為會發生,個體也會成為這一倫理的犧牲品。小女兒想用喂羊的錢買條紅領巾。老漢不同意,給了小女兒一巴掌。結果把她打得暈死過去。老漢雖悲愴之極,但在有人拿雞蛋去沖蛋花時,老漢搖著手:“莫拿呀,你們莫拿呀,那是羊子吃的呀!”向里用力的極端表現就是作踐自己乃至于自己成為犧牲品,它演變成了“吃人”的文化。可悲的是小女兒也是這種倫理哲學的繼承者。她竟怕那天吃了羊的雞蛋影響羊生小崽崽,為彌補自己的過失,她執意要和爹爹一道去割草,當她為羊追尋那一片茂盛青翠的草灘時,卻誤入沼澤再也回不來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不斷“向里用力”的擠壓下夭折了。德山一家也有理想,也渴望過上幸福的生活,但卻不敢、不愿向外提出任何要求,只有近乎殘忍的自我榨取,這種悲劇性命運也是傳統中國式倫理哲學因襲的必然結果。
在21世紀的中國,傳統文化仍在農村占據著舞臺,人們對生存環境的麻木,對個體生命的無意識,把個人貶低,抹掉,只剩下了“做人”的方法。來實現社群認同的“面子文化”,踐行二人關系中的“個體弱化”,恪守倫理哲學的“向里用力”。這種沒有個體存在的傳統文化不僅帶不來社會的進步,反而是中國農村長期經濟貧困的重要根源。而政府單一的經濟扶貧政策,沿襲著實用主義的邏輯習慣,發揮著官僚主義的個人想象,也不可能給農村帶來真正的變革。這對外國扶貧羊不僅沒有扶貧,反而進一步的惡化了傳統文化生態。恣意的政府和傳統文化的雙重作用,最終導致了“羊吃人”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