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臥虎藏龍》用傳統武俠片的元素建構了一個嶄新的“人”的世界,它改變了講述故事情節的老套以描述人物性格帶動故事情節發展,影片將刻畫的筆觸深入到人的內心世界,體現了對人性問題的現代反思。這對正在蓬勃發展的國產商業大片有諸多啟示。
[關鍵詞]臥虎藏龍 人性 現代思考
《臥虎藏龍》在中國新世紀電影史上有重要意義。它是中國新世紀商業大片之濫觴。當時,它猶如天文數字(一千五百萬美元)般的拍攝經費對尚處于小家碧玉階段的中國電影來說,指示了一條成為大家閨秀的方向。盡管從90年代后期以來,中國就主動引進好萊塢大片以拯救日漸萎縮的國內電影市場,為中國電影保留一塊生息之壤,但面對美國商業大片的狂轟濫炸,中國商業大片卻一度步履停滯。囊中羞澀只是某種更深層次憂慮的結果,而非原因。好萊塢的運作方式當然不僅僅是拍攝、制作、宣傳上的揮金如土,它風靡全球市場,日進斗金的神話,才更是中國電影人夢寐以求的目標。《臥虎藏龍》的成功,消除了中國電影人對電影大制作的諸多疑慮。
武俠文化是中華文化的一部分。武俠題材一直是中國電影非常熱衷的。在百年中國電影史上,武俠電影是最中國化的類型電影之一。它幾乎緊隨中國電影繁榮的腳步,從來不會錯過“粉飾”盛世的機會。但傳統武俠影片完全認同世俗文化價值取向,傾力營構故事,忽視人物性格刻畫,人物類型化甚至臉譜化。李安《臥虎藏龍》的突出成就在于,它利用傳統武俠電影的形式元素,營構了一個武俠人物世界,實現了武俠影片由講述故事到刻畫人物的轉變,塑造了李慕白、俞秀蓮、玉蛟龍、羅小虎、碧眼狐貍等一批活生生的江湖好漢。
影片襲用舊武俠電影的故事元素,以一個倫理主題的報仇線索貫穿故事始終,但影片利用故事的外殼,注重表現人物性格沖突和人性的復雜性,這是對舊程式的突破。電影開場,大俠李慕白從武當山放棄修煉,棄關下山,到雄遠鏢局找師妹俞秀蓮。李慕白說:“有些事……我需要想想。”他還棄師仇于個人性情之外。可見,在武俠精神和生命感受之間,影片的價值取向已經非常明顯。最后,影片雖然以李慕白殺掉碧眼狐貍作結,表面上重拾了倫理敘事,但已經融進了更復雜和深刻的多重意義:為師傅報仇,為社會除害,為人性驅邪。于己于人,于公于私,于情于禮,都是應該的。此時的倫理敘事已經緊裹著人性和社會敘事內涵,表達的意義更加豐富了,實現了個人性和社會性的協調和統一。
從道德品格和人生觀來說,影片表現的江湖好漢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李慕白俞秀蓮代表的傳統大俠,一類是玉蛟龍羅小虎代表的新派俠客。捕頭蔡九應屬前類,后者的極端人物就是碧眼狐貍。
李慕白和俞秀蓮等傳統大俠們武藝精湛,道德高尚,克己為人,講究禮儀。兩人雖然互相愛戀,卻一直深深壓抑著自己的情感。發乎情,止乎禮。這場感情,對李慕白,最難為的是兄弟道義。對俞秀蓮,是傳統的女子節烈觀在作梗。李慕白下山是一個信號。他顯然決心突破這層障礙,但在面對俞秀蓮時,他還是顯得勇氣不足。他對這份感情確實太“小心翼翼”了,一直到臨死時,才對俞秀蓮徹底表白自己的心里話:“我已經浪費了這一生。我要用這口氣對你說:我一直深愛著你!”相對于李慕白,俞秀蓮的道德觀更加傳統,她總是壓抑自己的思想,誠如她對玉蛟龍說的:“我雖然不是出生于你們這樣的官宦人家,可是一個女人一生該服從的道德和禮教并不少于你們。”
陜甘捕頭蔡九在影片中仍然屬于傳統俠客類。他假扮身份,浪跡民間,吃盡苦頭,甘冒風險,深入虎穴,直至以生命盡忠,體現了傳統俠客的勇毅和無畏。從另一個方面豐滿了傳統俠客的形象,完善了傳統俠客的道德人格。從江南鶴到李慕白俞秀蓮再到蔡九,傳統俠客們善武,搏命,守禮,輕財重義的品格表露無遺。英雄淚,兒女情。雖然這些江湖好漢們都是人中之杰,卻并不會料理自己的感情世界,甚至一度輕視自己的感情需要。他們強于外而弱于內,有自己的內心,但卻既不會表達,又不會處理。這造成了一個個的人生悲劇。
除了傳統俠客,影片中的玉蛟龍和羅小虎們屬于新派俠客。和傳統俠客相比,他們最大的不同是表達內心感情的大膽、熱烈、奔放和無拘無束。玉蛟龍的最大愿望是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天馬行空,敢愛敢恨。所以她反抗強加于自己的包辦婚姻,離家出走。她惑于青冥劍的大名,以貴族小姐的身份行梁上君子的行為。她愛上一個被主流意識形態視為叛逆的強盜。她的江湖夢盡管荒誕不經甚至不著邊際,但不無理想主義的光輝和人文主義的色彩,所以在俞秀蓮看來。也不無“渴望”之處。
和玉蛟龍貴族小姐的身份相比,羅小虎是一個孤兒,一個通天大盜。這樣兩個身份迥異,地位懸殊的人居然成為了情侶,是什么原因呢?雖然兩人有著種種外在的差異和距離,但玉蛟龍和羅小虎的相愛卻是真誠可信的。這是因為在內心深處,他們有著諸多相通的方面,能夠溝通并產生強烈的火花。比如對自由的執著,對理想主義的追求,對個人主義境界的希翼和企盼,面對愛情時的大膽和率直。
碧眼狐貍是影片中唯一的反面形象。如果說李慕白俞秀蓮們是壓抑自己的感情,玉蛟龍羅小虎們是釋放自己的感情,那么碧眼狐貍則是利用自己的感情。她當年不惜以女兒之身為代價,妄圖得到江南鶴的秘傳武功。壓抑感情者反求于心,最多苦壞了自己,利用感情者則是發諸于外,對他人、社會帶來危害,所以李慕白和俞秀蓮必欲殺之而后快。但她同時又是玉蛟龍的師傅,是玉蛟龍人性、品格和生命成長過程中的必要幫襯和助力。沒有碧眼狐貍,就沒有現在的玉蛟龍。這樣處理人物關系的方式,實際上已經消除了善與惡的決然對立,表現了一種善與惡的辯證法。這是影片正視人性的可貴態度。
故事講述讓位于人物刻畫,影片的敘述方式也隨之發生了巨大變化,即由講述為主到以描述為主。講述側重的是故事情節,而描述注重的是人物形象塑造,尤其是表現人物內心世界的深刻性和復雜性。
在傳統武俠故事中,故事情節發展依賴外在因素的刺激,動力來自外,奇則奇矣,給人感覺總是“神”味多而“人”味少。人的行為動力不是來自于內在心理驅使,而是外來力量推動,矛盾和沖突多發生在人物與人物之間,人物好壞忠奸黑白美丑高下對峙,類型化非常明顯。這與其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沖突,不如說是道德觀念和屬性之間的差異和沖突,此時,人只是承載道德屬性的空殼,缺少有血有肉的成分。從情節方面來說,情節發展依靠外在的各種因素穿插帶動比如偶然性、巧合等,并無自身的一貫性和必然邏輯。總而言之,不管是人物也好,情節也好,都缺少自身內在的完整性,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在操作著故事,任其掌控和擺布。
《臥虎藏龍》以表現人物為主,影片圍繞人物的性格沖突來展開,情節動力發自人物內心,人物的行動和表現遵循心理的邏輯。試想如果不是李慕白主動下山,萌發退出江湖之念,又怎會有青冥劍被盜?如果沒有玉蛟龍的行竊,碧眼狐貍何以現身?而如果沒有俞秀蓮的一再忍讓,顧全大局,李慕白的苦心愛護,大義犧牲,又怎么能有玉蛟龍的幡然悔悟?如果沒有玉蛟龍的驕橫任性,敢作敢為,還會有和羅小虎傳奇般的相遇,更不敢想象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影片表現了人物的復雜性和深刻性,刻畫最成功的是李慕白和玉蛟龍。李慕白下山還俗,又托俞秀蓮送青冥劍給貝勒爺,實際上已經在暗示俞秀蓮了。作為當事人的俞秀蓮竟然沒有覺知,李慕白竟也不好貿然捅破這層紙,這是何等可惜的事啊!李、俞在雄遠鏢局的談話,欲言又止,謹慎小心,穩重過分。兩人心理都有著很重的疑慮和渴望,既想深入了解對方,又怕觸及對方的隱痛:既想進一步發展關系,又怕損害現有的感情。由于始終沒有挑破那層關系,兩個人的心思總是不夠默契,相差的那么一點點最終使他們咫尺天涯,陰陽相隔。李慕白應約趕到北京,俞秀蓮以為他是為了寶劍,李慕白滿腔心情無從表達:“我以為我們……已經講好了嘛!”英雄好漢,不愿兒女情長。似乎真應了貝勒爺的那句話:“面對情字,再大的英雄也是莫可奈何啊!”
這邊,兩人情緣未了,而那邊,貝勒爺府里,由于青冥劍被盜,以及由此牽出來的碧眼狐貍的蹤跡,使李慕白感到退出江湖,避開風浪追求個人生活安穩平靜的想法是不是有些過于天真。師仇可報,固然該喜,而重新染指江湖已是不可避免。從李慕白內心來說,這樣做又與他原來的決定相違,也許更好的辦法是自己退隱江湖,而把平生劍法絕學傳承下去,因為江湖太需要匡扶正義的力量了。結識玉蛟龍,后者的靈性和聰慧使他感懷,但她失衡的心性更需要約束,又使他倍感責任重大,他決定重回江湖。他之所以決意收降玉蛟龍,除了一直想有個承傳的徒弟之外,還有就是為玉蛟龍本人著想。玉蛟龍的脾性,加之她的武藝,如果不加約束,足可以成為一條危害社會的毒龍。李慕白此時的心地既有對玉蛟龍人才難得的珍惜,又有一份自覺地對社會的責任感。于平實描述中寫出了一位大俠的風范和人格!
玉蛟龍的故事也是一本可以書寫的心靈史。她幼小失教,受學于碧眼狐貍這種心地偏頗的惡魔之手,練就一身上乘功夫,加之她貴族小姐的生活環境,自然養成了桀驁不馴,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但在內心里,失范的經歷也培養了她追求個性自由和人格獨立的意識。加之她對社會的無知,所以行事莽撞、自大、敢作敢為,聽不進任何人的規勸。她的江湖夢只是碧眼狐貍灌輸的一個抽象概念,根本就行不通。她的人格意識的覺醒來自兩個人對她的影響,一個是羅小虎,一個是李慕白。她和羅小虎由對手到戀人關系的轉變,是她人性覺醒的基礎。在小虎身上,她找到了愛情和幸福,雖然個人的成分更多一些,情欲的部分更重一些。但是和小虎鏡花水月般的關系也傷害了玉蛟龍的心,使她感到人生的無奈和社會束縛、禮教強制的無情,她不得不積聚起更大的仇恨來蔑視這個世界。直到李慕白出現,才徹底改變了她的心性。李慕白功夫遠高于她,卻又不傷害她。李慕白一再忍讓,心地坦蕩無私,以及“以性命相見”的高尚品德,舍己救人的行為,終于徹底感化了她。如果說羅小虎讓她實現了女人夢,那么李慕白則讓她完成了人格夢;如果說羅小虎是她平等相愛的伴侶,那么李慕白則是規訓她的導師;羅小虎使她內心覺醒,李慕白則使她人格完善。影片刻畫了玉蛟龍心理和性格轉變的過程,在由極端個人主義到理想個人主義轉變的過程中,玉蛟龍的彷徨、苦悶和掙扎,最后覺醒的喜悅,都得到了表現。
導演李安說:“其實我認為這部影片的主題是在表現被壓抑的情欲,‘臥虎藏龍’這四個字帶著很濃的弗洛伊德色彩。”就影片中人物的現實處境和經歷來說,確實是這樣,但影片顯然并不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上,而是深入地表現了對人性問題的現代反思。
首先我們看影片對傳統俠客的人性姿態。從人性的角度,李和俞都應該得到自己的愛情,擁有自己的歸宿。這應該沒有問題。但事情恰恰不是這樣。盡管雙方都執著地愛戀對方,但一份過期的婚約約束著現實的生命,拖累到今生的幸福,這就有悖于現代人性了。從人性觀念來說,李俞兩人的幸福結合應該是對孟大俠最好的紀念。傳統俠客的人性弱點,就體現在這里。
再看新派俠客,玉蛟龍羅小虎們,敢愛敢恨,敢作敢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代表了現代人性解放的觀念。他們克服了李慕白們的畏縮和拘謹。玉蛟龍雖然已經定親,但并不想遵循閨矩,還留戀著自己的心上人。這已經超越俞秀蓮很多了。羅小虎大鬧婚場,玉蛟龍新婚之夜離家出走,他們絕對不堪忍受包辦婚姻的束縛、不公平禮教的約束。羅小虎說:“沒有人可以命令我!”玉蛟龍說:“要是能夠自由自在的生活,選擇自己心愛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幸福。”他們寧愿當社會的邊緣人,也絕不認同中心階層壓制人性的做法。在贊揚的同時,影片也反思了新派俠客的人性缺陷,那就是自我中心主義的局限和代價。和傳統人格內斂、含蓄,舍己利人相反。新派俠客們外向、奔放、自我中心主義。這種人格一旦越出一定界限,就會迷失自我,變成徹底地自我中心主義,排斥他人,甚至傷害異己。而無論俞秀蓮的苦口婆心,還是李慕白的用意深遠,都是為了調教玉蛟龍的心性。
傳統人格和現代人格并不截然對立。影片塑造了碧眼狐貍的形象,從年齡和輩分來說,她屬于傳統俠客,但從師承關系來說,她是玉蛟龍的師傅,有現代人格的一面。從過程來說,她跨越了傳統和現代,將兩者有機地串連起來,說明了傳統和現代的某種關系。傳統既可以發展為現代,傳統也可以反現代。作為輩分上的傳統女性,碧眼狐貍曾經企圖以女兒之身換取劍法心訣,表明了她心底里的傳統倫理觀念。但在遭到失敗之后,喪心病狂,傷害生命,表面上她已經放棄了傳統倫理規范,其實上是更深刻地認同傳統規范。悖論在于,正是這樣一個傳統的種子,居然調教出玉蛟龍這樣一個現代的苗子。
影片通過這樣一種關系。表達了對傳統人性和現代人性的復雜態度。它既不是一味贊美傳統或者現代,也不是完全貶斥,而是表達了一種辨證的思考。對傳統人性,它肯定其美德和品格,但對其過于壓抑人性的做法并不贊同。它贊美現代人性的積極進取精神,重視人的價值。但對現代人片面追求以自我為中心的做法頗不以為然。影片中李慕白們和玉蛟龍們關系既矛盾對立又和諧統一,說明它并沒有將傳統人性和現代人性對立起來。在前現代時期,人們郁于禮教和道德的束縛,生命得不到自由和舒展,而到了現代,人們卻發現,現代人片面追求個人價值,忽略了群體的和諧以及人與自然的和諧等。人們還是該回頭尋找傳統中可以借用、發揮的營養,這是非常辨證的姿態。李慕白俞秀蓮們并不完全認同玉蛟龍羅小虎們的價值觀,但他們卻能夠容忍他們,善待他們。從某種角度來說,李慕白們未嘗不是因為欣賞玉蛟龍們的這些方面。李慕白們的寬容、理解和教導,一方面是對玉蛟龍人性的校正。另一方面也是他們因為有對自我解放的無力而將希望寄托于他人的無奈,其用意可謂深遠,心情確實復雜。在他們,既然沒有絕對的錯與對,李慕白為救玉蛟龍犧牲,傳統人格的力量可謂大矣!但影片顯然并不準備回到傳統人格,李慕白犧牲了,俞秀蓮希望玉蛟龍“一定要真誠的對待自己”,她把將來和希望還是寄托在玉蛟龍身上,體現了對現代人性更多的肯定和維護。
前面說到,《臥虎藏龍》開中國商業大片濫觴,新世紀以來,大陸諸多導演競相涉及商業大片拍攝。但是我們看到,這些影片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沒有一部能全面超過《臥虎藏龍》。不是說但開風氣不為師嗎?難道自古成功只在嘗試?我在這里并不準備詳細探討這個問題。我認為我們應該思考的是,我們從《臥虎藏龍》借鑒了題材(武俠)和形式(古裝),但我們卻恰恰喪失了其人的主題——關注人的精神、肯定生命的價值。由于缺少對“人”的關注,也就無怪乎引不起觀眾的興趣和思考了。這是我今天仍然愿意回到《臥虎藏龍》,研究《臥虎藏龍》的價值和目的所在。畢竟,我們的國產商業大片才剛剛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