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姨媽的后現代生活》以上海姨媽葉如棠在社會轉型時期生活中所發生的種種悲喜劇為藍本,展現改革開放近三十年來中國社會變遷所導致的城市知識女性命運的轉變,本文試圖就影片中所表達的女性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焦慮的層面,探討分析該片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后現代 身份認同 性別
什么是后現代?電影《姨媽的后現代生活》的導演許鞍華的解釋是:“后現代就是幾種不同的年代、風格、文化、思想潮流在同一環境下不協調地并立。”而在該影片的編劇李檣眼中,后現代則是:“人們感到過去所依賴的價值態度和觀念體系全面崩潰,整個世界成了一個混亂無序的夢境,不斷被篡改和顛覆。”
可以看出,導演和編劇對于后現代的理解,異曲同工,概言之,即舊秩序禮崩樂壞,而新秩序尚未形成。
生活于這樣充滿著變數的時代里,于是,才有了上海姨媽葉如棠的后現代生活。注意,電影的題目本身就暗示著一個視角:“姨媽”二字,是外甥寬寬對葉如棠的稱謂。電影中葉如棠的出場,其實也是在寬寬的視線中出場的。寬寬不是上海人,他坐火車遠道而來上海姨媽家,只是度假,一個過客。姨媽到火車站接寬寬,寬寬明明認識姨媽,卻故意不想搭理她,自己走自己的路。影片以寬寬的視角,表達的是作為上海以外的“他者”的視角,審視著自我感覺良好、把一切外地人視作“鄉下人”的上海姨媽,寬寬討厭她的拿腔拿調,討厭她那種居高臨下的做派,覺得她在火車站大喊大叫自己的名字讓他很丟臉。這只是“他者”審視的開始。
接著影片的敘事視角發生了轉移,轉向了姨媽的視角。姨媽眼里的寬寬不懂事,不會節省(精打細算是上海人的美德),在她家里用水用電大手大腳,令她很不滿意。在經濟上摳門的姨媽偏偏還這樣評價自己:一生清高。她看不起樓里上上下下的鄰居,覺得他們都是癟三,“像我這樣堂堂正正的大學生,是沒有幾個的”。劇中還有一位摩登“姨媽”,作為清高姨媽葉如棠的反襯出現——鄰居水太太,在她的六次出場中,每一次出場時的衣著都各不相同,發型和頭發的色彩也是變了又變,與樸素得甚至有點老土的知識分子姨媽形成鮮明對比,姨媽私下戲稱水太太為“灰帶魚”,言語中透露出內心對她既羨慕又不屑的矛盾心情。水太太的出場,其實已經暗示著,葉如棠身份認同的焦慮出現了。如果說,在正宗外地人寬寬面前,作為上海人的姨媽還有著強烈的優越感,那么,在比她更地道的上海人面前,她的身份意識卻是有一點動搖的。曾經有學者用女性來比擬中國的幾座城市,上海就被比作“洋場少婦”——紙醉金迷,耽于享樂,生活在這個商業繁榮的城市的人愛打扮,愛交際。幾乎沒離開過上海的水太太就是代表。而以知識分子自居的姨媽,曾經在鞍山當過知青、在那里和一個東北大老粗結婚并育有一女,算是曾經當過她所不齒的“鄉下人”中的一員。后來有機會返城,毅然拋夫棄女,重新拾回那讓自己優越的“上海人”身份。她女兒一次和她吵架時,把多年來的積怨一瀉而出:“當年你明明不愛我爸那工人大老粗,你干嗎嫁他,干嗎生我,你落難的時候知道和我們在一起,等你回上海了,說離婚就離婚,你對上海比對我爸和我還親呢!”——雖然姨媽在骨子里對上海比對丈夫和女兒還親,但是,當她真的回到了朝思暮想的上海,一切真的如她所愿的那么美好嗎?作為一個離異的單身中年女人,她一個人住在上海,幾乎沒有什么朋友。并且,在上海這所朝氣蓬勃、標榜時尚的城市里,姨媽與時尚嚴重脫節,她的居家形象是棉布大衫加松垮的短褲,腳穿一雙紅色拖鞋——這和愛打扮并且會打扮的典型上海女人水太太形成了一組奇異的反差。可以說,姨媽對上海這座城市的愛戀反倒成了禁錮她的枷鎖。
服飾的格格不入還只是外在層面的。從精神層面,知識分子姨媽也找不到自己的明確定位了。她曾經以自己能講一口標準的牛津英語而自豪,認為有文化的人,都應該欣賞老牌歐洲語言。可是她竟然被讓她給孩子輔導英語的家長婉拒了,因為他們以后是要把孩子送到美國去的,要的是美式發音,學牛津英語干什么。而且家長一針見血:好東西多了,文言文好吧,可是今天有誰還在用它?——這里,“美國”是一個符號,是新興的商業文明的代表,而“英國”則意味著老牌的、曲高和寡的歐洲文明。上海家長對于商業文明的擁抱姿態,令得姨媽開始對自己所堅信不移的東西產生了懷疑:她曾經驕傲的“上海知識青年”身份,還真的如從前那般值得她驕傲嗎?在一個標榜國際化、商業化的城市里,她的身份如此尷尬。
接下來故事的發展中,姨媽的身份認同越來越明顯呈現出二元結構:模糊的階級身份認同與清晰的性別身份認同。前者根源在于中國的戶籍制度。與“身份認同”這一概念有三個相關問題:“我是誰?”“我從何處來?”“我到何處去?”。馬克思曾對階級的概念做了這樣的分類,一種是自在階級,另一種是自為階級。所謂自在階級是指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而出現的大量的勞動者,他們的階級角色是由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所確定的,而自為階級是指無論在主觀上還是客觀上勞動者對自身所處的階級地位有明確的認識,并確立了自己的階級意識和歷史使命。雖然伴隨著改革開放以來階級斗爭觀念從官方的主流意識形態中消失,但這并不意味著,當伴隨中國走向現代性的時候,階級分析已經過時。而姨媽,她的優越感,很大一部分正是來自于她在戶籍意義上的“上海人”身份——新中國成立后,政府為加強對人口的控制,于1958年正式建立戶籍制度,并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以法律的形式限制農村人口流入城市。戶籍制度不僅決定了一個人的居住地,而且還決定了一個人的社會身份,比如工作地點、福利、住房等。在當今中國,一個人所從事的職業并不決定個人的身份地位,一個人的身份地位與其他因素有關,這個其他因素主要是指一個人的戶籍。從1950年代至中國的改革開放,中國的戶籍制度被區分為“城市常住居民戶口”和“農村常住居民戶口”,造成了人為的城鄉二元分割。就戶籍制度而言,在當今中國,一個人的出生地就決定了一個人的人生軌跡與社會地位。比如一個人出生在農村,他的農村戶口,就意味著與城市中的各種社會福利無緣:反之,他擁有城市戶口,理所當然地享有各種社會福利。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姨媽算得上是馬克思所說的“自為階級”。她清楚自己的優越所在。況且,她還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階層,雖然,她所理解的“知識分子”,其實已經和“知識分子”的原意“啟蒙知識分子”(文化精英)相距甚遠,充其量只是一種“崗位知識分子”而已。此外,在城市里,就算是同樣擁有“城市戶口”的人,又已經有了更多的分化,特別是市場經濟大潮下,整個社會貌似價值取向多元化,其實是日趨一元化,即,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的標準,日益以經濟狀況作為重要參照系。和上海眾多通過各種方式發財的富人相比,兩袖清風的姨媽,顯然是不具備優越性的。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姨媽階級身份認同上的模糊。
但是,隨著市場經濟的興起,形成一個民間(市民)社會,使知識分子有可能成為自由職業者,獲得獨立身份,得到新的社會認同。如姨媽可以除了領取工資,還能兼職做做家教,賺點外快。這在從前計劃經濟體制下也是不可想象的。然而,社會雖然消除了對個體的壓迫,解決了社會不公的問題,也為知識分子的生存提供了空間,但是卻產生了新的問題。這就是現代人的存在意義成為問題。他們不知道我是誰,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從而發生了哲學意義上的自我認同危機。姨媽的“后現代生活”中,充滿著這樣的焦慮:在社會轉型中,許多價值觀都在變化,姨媽需要的卻是他人對自己的認可,來找回自己已經開始搖擺不定的身份認同焦慮。所以,“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么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中年男人潘知常就在這樣一段京劇唱詞中粉墨登場了,寥寥幾句唱詞撥動了姨媽心中的失意。之后潘知常轉身與姨媽打了個照面,藍色的中山裝半敞著,不土不洋的打扮在姨媽眼中卻顯得風流倜儻,一番“才子佳人”的論述(“美人喜歡力量型的男人,所以美人愛英雄;佳人喜歡滿腹經綸的男人,所以佳人都愛才子,而你就是佳人”“長恨此身非我有”)更是惹得姨媽心花怒放。可惜好景不長,潘知常以投資墓地為名,與人合伙騙走了姨媽的全部積蓄。
與潘知常這場喜劇開場、鬧劇結束的短暫交往,我們可以看出姨媽其實有著清晰的性別身份認同。她自詡曾經年輕貌美有文化,雖然年屆中年,但在心里還是認定自己當仁不讓就是傳統戲文里的“佳人”——戲曲里的佳人,當仁不讓要有英雄來愛。而會吟誦幾句酸溜溜詩文、會唱京劇并且會討女人歡心的中年混混潘知常就這樣充當了佳人身邊的“才子”抑或“英雄”形象。這個一生自視清高的女人,放棄了矜持,決定放手一愛,卻是人財兩空的結局,加深她的寂寞和失落。在這場戀愛中,她自覺或不自覺中,把自己居于了“第二性”的地位,相信男人,依賴男人,卻,敗也男人。
值得一提的電影里潘知常的定位,他究竟從何而來,其實始終是個謎——但對于姨媽來說,他的背景是讓她滿意的:他自稱來自香港,是失意的文學教授——當初他就憑著那點書卷氣和酸溜溜的談吐打動了姨媽。注意,香港,用著名學者李歐梵先生的話說,就是上海的另外一個“他者”,戰亂年代曾有大批上海人逃往香港,令得它成了另一個上海。姨媽對于這個城市還是有好感的。“香港人”就和“上海人”一樣,是“城里人”。就這一點,他的階級身份是襯得上姨媽的。并且,作為“文學教授”的他,也是知識分子。也配得上姨媽。
姨媽正是在對于“才子”“英雄”的美好想象中,一步步掉入潘知常設計的陷阱。其實,姨媽對“才子”“英雄”的想象,根本上是一種想象性的自救力量,她的身份認同焦慮需要得到平息,而在想象中,她以為她完成了“自渡”。事實上,當后來她發現一切成為泡影,才子佳人不過只是戲曲舞臺上的傳奇,她“渡”的“愛河”只是另一種苦海,才最終醒悟,決定離開上海,回到鞍山,和當年的大老粗、女兒一起度過余生,這里,影片才真正完成了對于“后現代生活”的解構,完成了姨媽對“我是誰”“我往何處去”問題的解答。姨媽回到了鞍山,影片最后的鏡頭是,東北寒冷的冬天,和當地一般勞動婦女打扮無異的姨媽在市場上擺攤,啃著大饅頭,就著一些腌菜,一口接一口地吃,哈出白色的氣,神態自若。從拿腔作態的“知識女性”,到樸實無華的“勞動婦女”這一蛻變,這是當年她作為上海知青“下放”到東北“改造”時就應該已經完成的心理轉變,卻遲到了幾十年。好在,她的身份認同焦慮,終于通過“自渡”的形式達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