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母題與弒父情結(jié)：對《孔雀》的文化分析

[摘要]“成長”是個體的自我意識與外在的社會現(xiàn)實不斷磨合的過程，也是青春期的焦慮、苦悶、尋找、期待等心理狀態(tài)逐步得以調(diào)適的過程，電影《孔雀》將特定歷史時期下的“成長母題”演繹為三段凝結(jié)著反叛與“弒父”情結(jié)的殘酷青春物語，父輩／傳統(tǒng)觀念／家庭權威與子輩／正常人性／個體意志之間的矛盾沖突，直接導致了年輕一代在成長的歷程中必然不斷掙扎于反叛權威與認同命運的兩極之間。

[關鍵詞]《孔雀》敘事結(jié)構 成長母題 反叛 弒父情結(jié)

2005年初，顧長衛(wèi)執(zhí)導的處女作《孔雀》捧回了德國柏林電影節(jié)銀熊獎。這是一部簡約含蓄、彌漫著淡淡感傷卻又充滿詩意、震撼心靈的新生代影片，它不僅承襲了第六代電影以“成長體驗”為表現(xiàn)主題的共性特征，同時導演顧長衛(wèi)又以其長期拍攝第五代電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對唯美的影像畫面賦予了深刻的隱喻與象征。在復調(diào)式的敘事結(jié)構中，影片以細膩的鏡頭和冷峻的視角，將特定歷史時期下的“成長母題”演繹為三段凝結(jié)著反叛與“弒父”情結(jié)的殘酷青春物語，從而實現(xiàn)“他者”以此透視人生、審視自我的心靈顫動。

一

“成長”是個體的自我意識與外在的社會現(xiàn)實不斷磨合的過程，也是青春期的焦慮、苦悶、尋找、期待等心理狀態(tài)逐步得以調(diào)適的過程。早在20世紀50年代的《青春之歌》、《我們村里的年輕人》等青春題材電影中，就已經(jīng)開始了對“成長”意義的關注，只不過這些影片更為注重社會人生價值，生命成長的意義偏重于社會層面。而20世紀90年代出現(xiàn)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長大成人》、《非常夏日》、《小武》、《十七歲的單車》、《頭發(fā)亂了》、《愛情麻辣燙》、《蘇州河》、《周末情人》等一系列新生代影片，則直接將個人成長體驗演繹為青春自敘故事，“那是一種童年的英雄夢想在遭遇成人后世界中英雄的缺失之后的失落，在精神上的無可皈依之后的自我放逐，是難以適應變化莫測的世界而艱難抵抗的無奈，所以他們在各種不利的誘惑與曾經(jīng)的堅守的精神家園之間搖擺不定。”

作為跨越了第五代與第六代電影分水嶺的《孔雀》，將青春期的成長母題置于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這是一段平淡得讓人容易忘卻的歲月，十年文革的政治狂飆已經(jīng)開始平息，而一個嶄新的大時代尚未真正到來。在經(jīng)歷了特殊年代對人性的壓抑和人格的扭曲之后，“集體狂歡”的突然終結(jié)讓正值青春期的年輕一代獲得了迅速復蘇個體自我意識的時代契機，然而抹不去的歷史記憶依舊無可避免地使其身心遭遇了巨大的缺失。影片中兄妹三人面對父母不公正的冷熱態(tài)度，個體自我意識雖在執(zhí)拗地生長，但殘缺的心靈世界卻無法讓其實現(xiàn)一個完整的成長歷程。理想一次次破滅的凄美、痛楚，情感遭遇冷漠的苦澀、無奈，人生歷經(jīng)消磨的黯然、悲涼，統(tǒng)統(tǒng)都被整合揉進了“姐姐”對現(xiàn)實的反叛、“哥哥”對友情的渴求、“弟弟”對人生的放縱等不同的成長歷程和生命狀態(tài)之中。

對于性的幻想和對于愛的渴求是年輕一代在青春期成長歷程中必然面臨的情感體驗。在那個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世界都極度匱乏的年代，三今年輕人的情愛意識隨著青春期的到來而悄然萌芽。“姐姐”是一個安靜的人，骨子里的倔強和叛逆凸現(xiàn)了一種清高與脫俗。朦朧的愛情中渴望當傘兵的夢想破滅之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殘敗陳舊的小城街道上騎著自行車肆意張揚自制的藍色降落傘。從小患有腦疾的“哥哥”暗戀上了工廠的漂亮女工。他卻只會固執(zhí)地拿著碩大的向日葵，站在工廠門口傻傻等待。而正在上學的“弟弟”在尚未萌發(fā)愛情之前，也只是剛剛學會借助裸體畫來宣泄青春期的性幻想。這是個體在成長過程中的正常人性與合理情感的一種表現(xiàn)，是應當?shù)玫阶鹬亍⒗斫饧罢_引導的青春體驗。

然而，影片中與這美好的青春體驗格格不入的，就是這個看似和諧的家庭中的父母。在這對經(jīng)歷過種種政治運動的父母看來，三個孩子的行為無疑是會招來他人恥笑、責罵甚至鄙夷的。于是，他們用自認為合理的方式有意或是無意地扼殺了這段青春情感體驗。顯然，父母與子女的沖突不僅僅是一種血緣代際之間的沖突，而是父輩／傳統(tǒng)觀念／家庭權威與子輩／正常人性／個體意志之間的矛盾沖突。

家庭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特殊的倫理地位和象征意義，而來自于父輩的家庭權威也總是直接主宰著年輕一代的生命成長歷程。大時代到來之前的過渡時期給人們提供了喘息與反思的空間，同時也帶來了年輕一代在整齊劃一的思想行為解禁之后，往往陷入思想多元而目標缺失的短暫的精神困窘。他們既無法從父輩循規(guī)蹈矩、格守傳統(tǒng)的生活理念中找到解決自我的迷茫生存狀態(tài)的有效途徑，也無法與之真正達成情感上的溝通、理解。因此，這種源于父輩／傳統(tǒng)觀念／家庭權威與子輩／正常人性／個體意志之間的矛盾沖突，就直接導致了年輕一代在成長的歷程中必然不斷掙扎于反叛權威與認同命運的兩極之間。

二

個體對家庭權威的反叛在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對家庭親情的反叛。由于父輩的權威和親情的壓力往往同時并存于青春期的成長歷程之中，來自親情世界的壓力有時反而會成為比權威更難以反抗的桎梏。尤其當那些強權式的家庭代際親情過于強烈或是過于冷淡時，年輕一代常常不得不選擇逃避甚至替代的方式來尋求解脫。《孔雀》中，“姐姐”因長期面對父母的無意冷落而不惜以自殘的方式來獲取拉手風琴的“干爸”的同情，并帶上“弟弟”一起享受“干爸”的關愛溫暖，從而彌補精神上的親情缺失。“弟弟”找人假冒哥哥到學校送傘，為的不僅是挽回一點可憐的自尊，還有內(nèi)心深處對這種父親及兄長般愛護的體驗渴望。而從小就沉浸于父母溺愛之中的“哥哥”在泰然接受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愛照顧主時，卻把唯一的付出(如喂糖、送烤雞、討好賣乖)全給了大白鵝和嘲笑戲弄他的工友伙伴，以換取他人所謂的“友誼”。在這里，家庭代際親情在無形之中已被外來的“同情”、“友情”擠退到了心靈空間的邊緣。

任何變革的時代都是屠格涅夫所描繪的“父與子”的沖突時代，而任何變革時代中的新一代成長都是以對父／權威／秩序的反叛為心理驅(qū)動的。如果說尋求替代式的情感是青春期個體對家庭親情的間接反叛的話，那么由俄狄浦斯情結(jié)發(fā)展而來的“弒父”則就是子輩在成長過程中對代際矛盾的直接對抗。在新生代電影《周末情人》、《頭發(fā)亂了》、《蘇州河》中，父親的角色僅僅出來串場，并多出現(xiàn)于過去時，或是垂垂老矣。這代表著伴隨傳統(tǒng)的擴大式家庭的解體，父母作為經(jīng)驗傳授者的功能地位被消解，父輩的家庭權威也由此被否定。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家庭里父親的形象基本上是缺失的，這意味著與家庭有著深層同構的社會在權威角色上也是缺失的。因此影片中的馬小軍雖然處于文革動蕩時期。但畫外音卻說道“城市是我們的”，青春的個體儼然成為生存世界的主人。

與這些沒有父親庇護、也沒有父親管制的年輕生命相比，《孔雀》中的“弟弟”則是生活在強硬而又愚鈍的父親的嚴厲禁錮之中，肩上承擔了家庭太多的希望卻又得不到心靈的溝通與理解。在這個看似完整的家庭里，“弟弟”的情感世界是最殘缺的——父母對“哥哥”的偏愛袒護讓他不僅在情感上缺失了父愛，同時也缺失了本該屬于青春期依戀對象的母親的關愛。而且即使是在同胞手足之間，除了唯一可以相互慰藉的姐弟之情外，“弟弟”也幾乎從未得到過來自長兄的點滴溫暖。

應該說，“長兄”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一直是具有特殊的符號意義。在中國式的傳統(tǒng)家庭中，“長兄”通常要“忍受著底層生活的貧困和艱難，堅持著做人的善良和柔韌，艱難地度日和苦笑著生活，從而為兄弟姐妹們、為那些遭受著不幸或者經(jīng)歷著創(chuàng)傷的人們樹立了生活的典范，從而也為那些遠離貧困和艱辛境遇的人們提供了同情的機會和憐憫的胸懷。”

然而在《孔雀》中，我們卻看不到“長兄如父”的家庭角色。作為家庭長子的“哥哥”不僅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父母的特殊寵愛，而且對自己只會向家人索取卻從未給過弟弟妹妹一絲溫情的自私貪婪行為毫無愧疚之意。父親的嚴厲管制已經(jīng)對家庭中的孩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壓抑，而“哥哥”的存在，又無疑令“弟弟”喪失了作為家庭幼子本應享有的更多親情與關愛。這一切都讓敏感而沉默的“弟弟”內(nèi)心中沉積了太多對父親乃至兄長的憤恨和仇視。盡管這個青春期的孩子尚不具備“弒父”的勇氣和力量，但當他那年少而脆弱的尊嚴被弱智的“哥哥”羞辱殆盡時，“弟弟”懦弱外表下潛藏著的對父親的拒斥和仇恨全都發(fā)泄在了這個傻子的身上。于是，“弟弟”近乎瘋狂地將雨傘刺進“哥哥”的大腿，甚至企圖用滅鼠藥毒死這個剝奪了原本屬于自己的世界的手足兄長。

三

“殺兄”是“弒父”情結(jié)被壓抑之后的一種扭曲和替代。父／權威／秩序總是青春期個體在成長歷程中難以；中破的層層桎梏，但在強烈的自我獨立意識的驅(qū)使下，個體也總會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進行著種種可能的反叛。盡管在以孝道為核心的中國傳統(tǒng)家庭中，子輩尚不至于違背社會倫理道德，在行動上真正實現(xiàn)“弒父”，但從心理層面來看，子輩則完全有可能隨著成長過程中個體自我意識的逐漸增強，而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及父權日益強烈的拒斥、反叛，甚至是達到精神上的“弒父”。

《孔雀》中的三個孩子雖性格命運各不相同，但其在成長歷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父權的否定與藐視卻是相似的。影片中，倍受父母溺愛的“哥哥”從未因獨享其寵而對家人表示過絲毫感激，卻總是一次次將工作中的失誤推卸給父親，將找不到對象的責任歸咎于母親。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愛和照顧始終溫暖不了他那顆自私、冷漠的心，父輩的艱辛與付出在這里變得空無意義，傳統(tǒng)家庭中父／權威／秩序的核心地位也在無形之中被消解。父母的偏寵并未讓缺失健康的“哥哥”過上期待中的正常生活，而多年后與跛腳媳婦成婚并分家去做小本生意的選擇，卻讓他在走出了父母庇護的同時，也走出了被視為傻子、病人的家庭陰影，真正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進入社會，過上了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前后兩種生存方式及生活狀態(tài)的孑然對比，無疑是年輕一代對傳統(tǒng)及父權在個體成長歷程中的意義的置疑，父／權威／秩序在這里遭遇到無奈又無情的否定與拒斥。

與“哥哥”不同的是，“姐姐”對父／權威／秩序的反叛是無聲而持續(xù)的。在她沉醉于自己的理想而專心練琴時，身旁的爐子上早已燒開了的一壺水，一股股白色的蒸汽從壺里沖出彌漫，壺蓋被頂?shù)门九咀黜懀敖憬恪蓖Ｏ率种械那傧驂赝藘裳郏罱K還是沒有動，繼續(xù)拉手風琴。世俗生活的流程與神圣理想的境界在這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沖突，“姐姐”以漠然無視的方式表達著其對傳統(tǒng)秩序的逆反。在小樹林里，為了要回降落傘，“姐姐”居然一言不發(fā)地脫下褲子，不惜以身體作為交換，這更是其對父輩傳統(tǒng)價值觀和評判標準的徹底反叛。而當她認一位拉手風琴的老人作“干爸”，并短暫地享受到同情與關愛時，父親的地位和權威已經(jīng)被完全否定——“姐姐”在內(nèi)心里拒絕生身之父，并極力尋找一個理想的替代物，其實質(zhì)正是一種精神上的“弒父”。

而對于家庭中另一個同樣渴望獨立與自我的孩子來說，“弟弟”對父／權威／秩序的反叛是簡單而極端的。在因一張小小的裸體畫而被父親叱責為“流氓”并逐出家門之后，“弟弟”選擇了流浪逃避和自我放縱。多年以后，尚未經(jīng)歷青春的“弟弟”已經(jīng)是老去的孩子，時髦的衣著、殘斷的手指、寄養(yǎng)的生活、蒼老的心態(tài)，這一切足以讓父親從當年的無限期望墜落到眼前的無比失望的消極行為，恰恰是“弟弟”對父／權威／秩序的一種喪失理智而又極端的反叛。而當看到父親被狗驚嚇后狼狽不堪，并在慌亂中將用來送禮的一箱啤酒全部打翻在地時，“弟弟”站在一旁看熱鬧式的嘲笑，讓父親完全失去了應有的權威與尊嚴。這不僅是其在心理上否定了父親的存在與付出，更是其在精神上完成了潛在的“弒父”沖動。“那一年冬天，爸爸突然去世了，媽媽變老了，我們還好。”“弟弟”的畫外音平靜而艱澀，父親的離去讓他開始擺脫成長歷程中的生活陰影，“弒父”情結(jié)終于在正常的自然規(guī)律下以另一種方式的得到實現(xiàn)。

青春期的成長歷程是一段痛并著快樂的生命過程，個體既要獨立面對紛繁復雜的人際社會，又無法回避家庭中與父輩傳統(tǒng)的精神沖突。父輩／傳統(tǒng)觀念／家庭權威與子輩／正常人性／個體意志之間的矛盾，直接導致了年輕一代在成長的歷程中必然不斷掙扎于反叛權威與認同命運的兩極之間，而“弒父”正是這種代際沖突之下萌發(fā)的潛在心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影片《孔雀》聽隱含的對父／權威／秩序的否定與反叛，正是意味著個體努力走向精神世界的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