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北朝書壇發生的原有書體的畸變現象,實源于南朝部分“淡辯之士”為嘩眾取寵而隨意改易書體的結果,同時又與北朝后期復古之風難脫干系,可謂流風已久,積習難改。
關鍵詞:北朝 書體 畸變現象
一
自公元4世紀以來,新書風在江南東晉得到長足的發展,形成了“二王稱英”的局面。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南朝,當時南方的書風新妍到了“媚趣”之極的王獻之獨領風騷的階段。而北方士人則一方面盛行崔浩書法,另一方面,書法也在發生改變,但這種改變與南方不同,不是表現在新書體的產生,而是原有書體的畸變。正如江式《論書表》所云:
皇魏承百王之季,紹五運之緒,世易風移,文字改變,篆形謬錯,隸體失真。俗學陋習,復加虛造,巧談辯士,以意為疑,炫惑于時,難以厘改。傳曰:以眾非,非行正,信哉得之于斯情矣。乃曰“追來”為“歸”,“巧言”為“辨”,“小兔”為“?”,“神蟲”為“蠶”,如斯甚眾,皆不合孔氏古書、史籀大篆、許氏《說文》、《石經》三字也。(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二)
江式所關注的基本上是文字錯訛混亂的問題,并要求以古人典范的書體為楷模,希望社會上通用的漢字能夠有統一的標準,并符合文字的本原,而不是向壁虛造。
文字畸變現象的出現,是對北朝士人師承古老家傳之學的挑戰,也是遵守古法的士家學人所極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北齊顏之推認為,北朝書體出現“訛替滋生”的風氣,實發源于江左梁大同末年,而波及北朝。《顏氏家訓》云:
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佚,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云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前”上為“草”,“能”旁做“長”之類是也。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為一字,唯見數點;或妄斟酌,遂便轉移,爾后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馀,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宇,猬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
南朝在新書體的產生過程中導致的書體錯謬現象,是蕭梁間在上層帝王諸子中上行下效的因素導致的。南朝蕭梁時期的庾元威《論書》中就對當時“祖述王、蕭”而“濃頭纖尾,斷腰頓足”的“一”“八”相似,“十”“小”難分;屈“等”如“勻”,變“前”為“草”的繆訛大為不滿(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二)。北朝亦有相似之舉。周文帝命趙文深刊定之所謂參合古意之書中必有與原來不同的字,大臣們自以為參合古意,仿照古人造字之法刊定社會上的紕繆之字,卻又造就了不少為正統文人不能認同的字。馬宗霍《書林藻鑒》(卷七)說:“高齊局促,書亦往往相類,絕少異同。宇文泰志欲復古,嘗以隸書紕繆,命諸臣刊定六體,故書亦思參古意,然則刻鵠不成,但覺傖塞。”周文帝刊定的六體文字到底有哪些,我們不得而知,但從當時社會上流行的一些在今天看來是別字的文字看,當時確實是將某些字作為法式頒行社會。如“百念”為“憂”,“言反”為“燮”,“不用”為“罷”,“更生”為“蘇”,此類文字不僅僅是某一人某一碑所用,其能流行于時被社會所認可,則必定是出自朝廷的規制,并非某人的隨意創造。
二
西魏大統十一年(545年)以蘇綽發表《大誥》為標志的文風復古運動,與書體畸變現象來說,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事件。《周書》卷二十三《蘇綽傳》載:
自有晉之季,文章競為浮華,遂成風俗。太祖欲革其弊,因魏帝祭廟,群臣畢至,乃命綽為《大誥》,奏行之。……自是之后,文筆皆依此體。
這段記載說明文風復古運動的目的,是要革除有晉以來文章浮華的弊病。從政治原因來說,這一文風復古運動是宇文泰、蘇綽改革中央官制,仿《周禮》建立六官,以及在“朝儀”、“車服器用”方面的復古等一整套改革方案中的配套措施。宇文泰“性好樸素,不尚虛飾,恒以反風俗,復古始為心”(《周書》卷二《文帝紀》)。文風復古必以三代商周為旨圭,其用意是針對漢族士大夫崇尚往古、贊美三代的傳統心理,以顯示自己淵源有自,而與南方的蕭梁爭奪正統,增加號召力,爭取漢族士大夫的歸心和支持。賴非說:“北朝后期,書壇上刮起過一股復古風,不僅文字復古,文化復古,連政治體制、官職也模仿周禮。書法也受了這一大氣候的影響,時間可推到北齊。”
北朝后期,復古風一刮,寫篆、隸的人猛增,書寫時用篆、隸書體與真書雜糅,也許是為表明自己的多識,以拙筆來追求一種古趣。懷舊與好古時常出現于社會文化現象當中,啟功在談論古代書寫者的創作思想所崇尚的不同標準時指出:“自真書通行以后,篆隸都已成為古體,在尊崇古體的思想支配下,在一些鄭重用途上,出現了幾種變態字體。”(《古代字體論稿》,第11頁)其中之一便是隸楷雜糅。所以說,隸楷雜糅現象是在復古觀念引導下的有意行為。但北朝后期書家本來就沒有寫古文字的功底,結果搞得書體雜七雜八、不倫不類。但復古的結果,雖然使篆、隸又在碑刻中出現,但已是僅得其皮毛而失去其精神。啟功謂之:“雜糅字體,不過是掉書袋習氣而已。”(《古代字體論稿》,第11頁)
所以說,北朝文字畸變現象,發展到北齊、北周之際,在時人強烈的崇古之心,炫耀于時的心理作用下,與當時流行的復古之風合流,從而導致了更嚴重的書體變態結果。
三
為了糾正文字使用中的混亂現象,早在北魏立國之初,公元425年,太武帝就下達過整齊文字的詔令,見《魏書·世祖紀》:
在昔帝軒,創制造物,乃命倉頡因鳥獸之跡以立文字。自茲以降,隨時改作,故篆隸草楷,并行于世。然經歷久遠,傳習多失其事,故令文體錯謬,會義不愜,非所以示軌則于來世也。孔子曰:名不正則事不成,此之謂也。今制定文字,世所用者,頒下遠近,永為楷式。
文字從來就是統治者實施王政教化的根本,北魏立國之初當然會加以重視。當時“頒下遠近,永為楷式”的這些“新字千馀”,每字是備“篆隸草楷”四體還是某一體,于史無證。但所謂“初造”,不是“創制”意義上的造,而是對“傳習多失其真”的俗寫文字的“錯謬”予以訂正,制定出標準體,以示“軌則”,便于通行。
北魏遷都洛陽之后,江彊孫江式曾發起過一次編輯大型字書的工作,欲撰集字書四十卷,名曰《古今文字》,凡四十卷,上篆下隸,以匡正時風。公元514年,江式向宣武帝呈交《論書表》述其撰集《古今文字》之緣由,說:
夫文字者,六藝之宗,王教之始。前人所以垂后,今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孔子曰:“必也正名。”又曰:“述而不作。”《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皆言遵循舊文,而不敢穿鑿也。(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二)
江式之所以上此表,是以維護傳統古法為己任,旨在矯正當時在北方的書體訛亂的現象,更為正字工作的重要性張目。
之后,北朝政府還多次起用精于文字之學的人來刊定文字。黎景熙被周文帝征召入關,《北史》記載:“正定古今文字于東閣。”另有,冀俊“以書字所興起自蒼頡,若同常俗,未為合禮。遂啟周文,釋奠倉頡叢先圣、先師”(《北史》卷八二《冀俊傳》)。冀俊對當時的“常俗”之字甚有看法,他試圖通過祭奠文字的創始者倉頡來與俗字相對抗。平民書家李鉉也曾與工書人韓毅同在東館教授齊神武諸子,他“以去圣久遠,文字多有乖謬,于講授之暇,遂覽《說文》、《倉》、《雅》,刪正六藝經注中謬字,名曰《字辨》”(《北史》卷八一《李鉉傳》)。
然而,既使是在政府乃至書門世家的大力倡導下,書體畸變也未能制止。書體畸變現象的發生,正如江式所云,是“世易風習”的結果,也是“俗學鄙習”影響所致,同時又是部分“淡辯之士”為嘩眾取寵而隨意改易的結果。所以,恐怕是文字錯訛流風已久,積習難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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