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菊花作為高潔的象征一直為文人詞客所傳誦,而作為以詩聞名的大唐,關于菊的誦詠更是不勝枚舉。本文嘗試通過對唐代不同身份﹑不同階段的詩人對“菊花”的描寫入手,著眼于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不同歷史階段中詩人的微妙的心態的變化,簡略地分析論述其各自的特色,把整體感和時代感帶入詩歌的分析。
關鍵詞:唐詩 菊花 初唐 盛唐 中唐 晚唐
陶潛先生的一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凸顯其自怡、瀟灑于歸隱和超脫,使得菊花成了高潔人格﹑風格的象征,后代中無數懷有采薇之心的文人騷客真摯地吟唱過這“孤標傲世皆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物,而作為以詩聞名的大唐,關于菊的誦詠更是不勝枚舉。在網絡版的《全唐詩》中搜索,可以得到82首題目與“菊”有關的詩,638首詩句與“菊”相關的詩。其作者的分布從初唐到晚唐,遍及君主權貴、下層各級文人、方外詩僧等各種身份的人。以往各位學者對唐詩中的菊花也有過關注,如劉美崧的《〈題菊花〉等三首詩是黃巢寫的嗎?(兼談對“沖天”的理解)》﹑李景綱的《也說黃巢菊花詩的出處》和李泳的《詩人與菊花》。①我們可以看到,學者對這方面的關注并不多,而且大多數的研究也是限于每個人的品性和菊花的聯系,時代感和歷史感不強。本文嘗試通過對不同身份﹑不同階段的詩人有關“菊花”的描寫入手,按照傳統分法將唐分為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簡略地分析論述其各自的特色,盡量把整體感和時代感帶入詩歌的分析。
大唐,作為中國歷史上最繁盛﹑最強大的帝國,已遠離我們千年了,她那如花似錦的繁華,如夢如煙的美景早已經成為我們枕邊的昨夜殘夢,但是大唐的人卻留下了他們的最清晰深刻的記憶——唐詩。聞一多先生曾經稱這個時代為“詩唐”,②也就是說所謂的唐朝即詩的唐朝。胡應麟先生也說過:“唐詩人上至天子,下逮庶民,百司庶府,三教九流,靡所不備。”③其中,李世民就是為數不多的在詩文方面頗有建樹的帝王之一。在《全唐詩》的第一卷太宗皇帝被收入的86首詩歌中就有兩首是關于寫菊的。卷1_52 【秋日二首】中有這樣的句子:“露凝千片玉,菊散一叢金。”菊花開在秋天,本是樸質蕭瑟之物,因其迎霜傲雪、骨氣高峻,被高潔之士喜愛,且一般詩人筆下的菊花都以淡雅樸質著稱,而太宗皇帝卻用“玉”和“金”來修飾“菊”,將其花蕊上的露珠比喻成千萬片的玉,將菊花茂盛的綻放比喻成一地黃金。可見帝王之詩到底不同于隱士之詩,除去了慘淡和蕭索,一片繁華富貴之氣象。此等的富麗堂皇的“菊”在唐詩中難以再見第二處了,這是王者之氣才可為的。另外的一首詠菊收在卷1_69,題為【賦得殘菊】:“階蘭凝曙霜,岸菊照晨光。露濃晞晚笑,風勁淺殘香。細葉凋輕翠,圓花飛碎黃。還持今歲色,復結后年芳。”題目是詠殘菊的。李義山曾有關于殘荷的句詩為:“秋陰不渡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同樣的殘缺凋零之花,意境和心境上卻有極大的不同。李義山的詩一如既往的是傷感﹑落寞和陰暗,這與殘荷留給普通人我們的意象是一致的——天氣轉涼,荷花也凋零了,昔日那繁華的勝景一去不返了,留下的自然是蒼涼和孤寂。但是太宗皇帝的菊卻是“岸菊照晨光”,這晨光之后將是一天的明亮和溫暖,這象征著無限的生機,即使面臨著即將凋謝的命運仍然借助風力傳達自己殘留的余香,而最后兩句尤其鼓舞人心——“還持今歲色,復結后年芳”。殘菊仍舊在今年的景色中奮力地展現自己,并且“這場凋零不會很久的,明年桃梨過后仍舊是我笑傲的天下”,一種按捺不住的霸王之氣直沖云霄。這就是王者的菊,只有心懷天下的人才可有如此之豪情。相應的還有仕途通達的李嶠的一首《菊》,同樣的一片祥和富貴之氣。這是初唐中的宮廷之菊。
此外,初唐中還有另一類的菊花。它們清淡﹑雅致,卻有著一種看不見的鋒芒,風骨奇高奇峻。它們出自“初唐四杰”之手。這四個人率性而為,恃才傲物,在“京城詩”④插入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凸現出了強烈的個人意識,盡管這里面充斥著交際﹑應酬﹑宴飲,他們卻恃才傲物,特立獨行。在《全唐詩》卷78_49中有一首題為《秋晨同淄川毛司馬秋九詠秋菊》的駱賓王的詩:“擢秀三秋晚,開芳十步中。分黃俱笑日,含翠共搖風。碎影涵流動,浮香隔岸通。金翹徒可泛,玉斝竟誰同。”不難看出此中的菊之風骨的高雅,在三秋之時方開放,隨著天氣的寒冷它卻愈加開得芬芳,有笑傲秋風之勢,這種奇香的流動又豈是金翹和玉斝之類可以相匹配的呢?這樣的菊仿佛是菊中的劍客,它以自己的傲骨和劍鋒對立于世上的一切異己的事物,似乎是以作戰為生命的。另外,在77卷_3中駱賓王有一首名為“晚憩田家”的詩:“轉蓬勞遠役,披薜下田家。山形類九折,水勢急三巴。懸梁接斷岸,澀路擁崩查。霧巖淪曉魄,風溆漲寒沙。心跡一朝舛,關山萬里賒。龍章徒表越,閩俗本殊華。旅行悲泛梗,離贈折疏麻。唯有寒潭菊,獨似故園花。”此中的菊似乎收斂了鋒芒,駱賓王在事事都不暢達之時憶起故鄉,此時的菊似乎以和故鄉融為一體了,有一絲恬淡和歸隱的色彩了。這樣的語句和駱賓王的出仕和退隱生活,與常年郁結于他胸中的憤懣之氣也是相關的。與此相似的是盧照鄰的“南澗泉初冽,東籬菊正芳”。在整個詩壇充溢著歌頌大唐盛世﹑京城繁華的音調中,“四杰”孤獨地站立著,歌唱著前人所沒有的自我,他們的孤獨與長安來來往往的人流相對著,他們的沉默與喧鬧的市井聲相對著,他們超出了這個時代,以大膽的想象夸張,以少見的個人情懷,以質樸評易之音一路放情歌唱。
整體上看,初唐的菊富貴的,他們是“凝千片玉”、“散一叢金”的,有著如同金子一般貴重的顏色,即使是殘菊也有著一種勃勃的生機和繁盛;初唐的菊是銳氣風發的,以劍客的傲氣凌厲于天地之間,即使是隱士的菊,也有著一種少見的鋒芒和傲氣。這同樣這與初唐的繁盛相關,也與初唐人的充滿希望積極進取的心境的相關。而盛唐之菊,則又是另外一番情調了。
說起唐詩,自然不可以不說起李白。這位天才的詩人以其性格的豪放坦蕩﹑文采風流的舉世無雙將個人魅力持續了千年之久,直到今天提起大唐文化時,首先浮現在我們腦海中的就是陶瓷和李白,李白幾乎可以說已經成了唐詩甚至可以說唐文化的代言人。在《全唐詩》所集入的李白全集中,有6首句與“菊”相關的詩句:
“因招白衣人,笑酌黃花菊。”/“今日云景好,水綠秋山明。攜壺酌流霞,搴菊泛寒榮。地遠松石古,風揚弦管清。窺觴照歡顏,獨笑還自傾。落帽醉山月,空歌懷友生。”/“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昨日登高罷,今朝更舉觴。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時過菊潭上,縱酒無休歇。”
李白的“菊”花總是在笑著,嘲笑著自以為凜冽的寒風,嘲笑著自以為多姿的桃李,嘲笑著自以為聰明的世人;他的“菊”總是和“酒”相關的,但不同于“東籬把酒黃昏后”那種安謐隱逸的情調,而是“今朝更舉觴”的放任,“縱酒無休歇”的縱情,“醉看風落帽”的不羈,“落帽醉山月”的自我陶醉。并且這幾首詩所描寫之菊皆帶有人的情調,即傳統修辭學上所說的“擬人”,它們之所以會有人的情感,是因為詩人將自己內心的情感投射在筆下之物身上,使物與詩人本身的心境相吻合,或者說物時“心境的外化和表現”,⑤即蔣寅老師所說的“同我”。李白筆下的“菊”就是他自我形象的物化,正因為他常以“狂客”自居,有著沖決一切的氣魄,動輒“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正因為他率性豪放,常常“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正因為他追求自由,正因為他孤獨,也正因為他有熱情執著的理想,所以才有了這種“任俠”一般的菊花。李白的藝術是“完全天然,無法掌握以及近乎神靈的”。⑥這位天才詩人,在詩人和個性方面都是獨一無二的,他的詩熱衷于形成和突出自我形象,“獨笑還自傾”的菊、“笑逐臣”的菊都有李白“放誕”的身影,不同于感懷詩人的以內省展現自我,他以獨特的行動展示自己的獨特。李白活躍于盛唐,那是中國歷史上最開放最繁榮的時代,李白那種奇異的想象力,那種狂傲,那種率真,都來自于盛唐人特有的氣質與胸襟。這樣的盛唐之“菊”不同于初唐的富麗堂皇,而是一種“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另類風流,它真實又超脫,開闊又奇異,那是一個時代的“菊”,只屬于盛唐。
接下來是一場始料未及的浩劫——安史之亂,在戰火河動蕩中的八年后,昔日的盛唐之景早已經是昨夜星辰了,而盛唐人的心境早已經時過境遷了。此時,仍有人在吟唱菊花,但是卻是另外一種風情了。在中唐眾多詩人之中,白居易是性格風格都很鮮明的一位。下面是他筆下的菊:《酬皇甫郎中對新菊花見憶》:“愛菊高人吟逸韻,悲秋病客感衰懷。黃花助興方攜酒,紅葉添愁正滿階。居士葷腥今已斷,仙郎杯杓為誰排?愧君相憶東籬下,擬廢重陽一日齋。”這一首七律,當作于任太子賓客分司東都時,這時,詩人已六十余歲,宦海浮沉,心境欠佳。這首詩是說,因有菊花助興,所以才賞花飲酒;惱人的是,落葉滿階,給人憑添了悲秋的愁緒。紅葉滿階,悲秋嘆老,隱喻愁緒滿懷,悲涼之心境于中可見。這其中的菊是何等的蒼冷啊!另外還有兩首吟菊之作也是同樣悲苦蒼涼——《東園玩菊》:“少年昨已去,芳歲今又闌。如何寂寞意,復此荒涼園。園中獨立久,日澹風露寒。秋蔬盡蕪沒,好樹亦凋殘。唯有數叢菊,新開籬落間。攜觴聊就(一作自)酌,為爾一留連。憶我少小日,易為興所牽。見酒無時節,未飲已欣然。近從年長來,漸覺取樂難。常恐更衰老,強飲亦無歡。顧謂爾菊花,后時何獨鮮?誠知不為我,借爾暫開顏。”這首詩中充滿了對逝去的年華的追憶,對往昔生活的留念。但是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只有幾個白頭之人,對著幾叢寂寞之菊,強笑歡顏。真是無限的蒼涼,無限的感慨。但白居易究竟不是悲秋感傷之人,他有著自己獨特的胸襟和想法。《重陽席上賦白菊》:“滿園花菊郁金黃,中有孤叢色似霜。還似今朝酒席來,白頭翁入少年場。”一種自嘲,一種感慨,又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灑脫。白居易筆下的“菊”似乎是一位垂暮的美人,總是對往昔的繁華有著無限的懷念,靜靜駐在那時,總是有淡淡的哀愁,似乎這份懷念和感傷是必然的姿態,是與生俱來的氣質。這大概就是中唐之人的心境,盛唐的空前繁榮畢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每個人都會對那個逝去的時代有著一份永遠的想象和懷念,中唐之人始終是處于懷念、追憶和感傷之中的,所吟唱的是挽歌。
到了晚唐,外宦專權,結黨營私,國運日益衰弱,敏銳的詩人早已經洞察到局勢和國運的不可挽回了,更多的詩人專向了自傷自憐的姿態,李商隱就是這些中杰出又獨特的一個。他的詠物詩細膩精切,寄托深遠,筆下的“物”大多也是脆弱易受傷的,總是以一個受傷害的哀惋的形象讓人感慨憐惜。這是一種別樣的美的欣賞——傷感、哀惋。《野菊》:“苦竹園南椒塢邊;微香冉冉淚涓涓。已悲節物同寒雁,忍委芳心與暮蟬。細路獨來當此夕,清樽相伴省他年。紫云新苑移花處,不取霜栽近御筵。”孤單的寂寞的野菊,一串串晶瑩的露珠,如同寒雁一般無所依靠的“我”又怎么忍心將自己的心寄予在暮蟬的哀鳴之中呢,一個人來采菊時才發現上次和朋友相聚的時候已相隔很遠了,這高潔的菊入不了宮廷的苑囿,不禁讓“我”想起了自己!不難看出,這里面的菊是孤單的,一個人在寂寞的無人欣賞的夜,是失意的,始終無法靠自己的高潔靠近心中所向往的地方。此菊正是作者自己的寫照,政治上的矛盾難以抉擇,生活中知音太少。但它又不是絕望的,始終有著自己的理想,始終在堅定地追求。這大抵就是晚唐的菊了,哀而不怨,因為已經看懂;感而不傷,因為始終還有理想的存在。
在氣運近300年的大唐于風雨中搖搖欲墜的時候,金黃的菊突然以戰士的形象漫天遍野地出現了,給奄奄一息的唐朝致命的一擊。“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孩子童年的詠菊之詩,此菊掃清了文學史上菊曾經的所有的意向,塑造了一個豪氣沖天的英雄的菊,這樣的豪情壯志古今名士中又能有幾人?“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是其另外的一首詠菊的詩,更是賦予菊花以凜凜的英雄氣概和不折不撓的戰斗精神。這是唐朝最后的菊,仿佛是一位向時代和命運挑戰的悲劇英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如填東海的精衛,如舞干戚的刑天,那是一種勇敢者和復仇者才有的氣魄。
唐人筆下之菊是風骨各異﹑儀態萬千的,唐的詩人也是同樣的各具特色。菊作為一種意向,寄托著這樣一群身份、地位、經歷各異的人的發自內心的情感,才會歷代為人傳誦。
注釋:
①《也說黃巢菊花詩的出處》、《落花無言,人淡如菊:談談司空圖及其〈詩品〉》、《詩人與菊花》、《〈題菊花〉等三首詩是黃巢寫的嗎?(兼談對“沖天”的理解)》是1987-1997年中《人大報刊復印版》上論文。
②見《唐詩史》. 楊世明著.重慶出版社, 1996年10月第1版, 第9 頁.
③見《唐詩史》. 楊世明著.重慶出版社, 1996年10月第1版, 第11頁.
④見《初唐詩》.[美]宇文所安著. 三聯書店,2004年第一版,第81頁.
⑤見 《大歷詩人研究》.蔣寅著. 中華書局, 1995年8月第一版, 第189頁,老師本是用來分析錢起的詩。
⑥見 《盛唐詩》.[美]宇文所安著. 三聯書店, 2004年第一版, 第131頁.
參考文獻:
[1]蔣寅.大歷詩人研究(上編). 中華書局, 1995年8月第一版.
[2][美]宇文所安.初唐詩.三聯書店,2004年第一版.
[3][美]宇文所安.盛唐詩.三聯書店,2004年第一版.
[4]楊世明.唐詩史.重慶出版社, 1996年10月第1版.
[5]駱祥發.初唐四杰研究. 東方出版社, 1991年第一版.
[6]李道英.中國文學史(2). 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
[7]蔣寅.古典詩學的現代詮釋. 北京:中華書局出版,200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