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理據性的哲學思考與經驗觀察

“理據”一詞出現在南北朝時期，意為“道理之所在”。《漢語大詞典》和《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收錄了該詞并分別釋義為“論據”與“理由，根據”。現在，“理據”已成為語言學中一個專門術語，指語言系統自組織過程中促動或激發某一語言現象、語言實體產生、發展或消亡的動因。[1]理據具有雙重涵義，既指語言符號的屬性，又指語言研究的視角。作為語言符號的一種屬性，理據涉及語言各單位以及篇章、文字等各層面；作為語言研究的一個視角，理據可以被人們使用在語義、句法等多種領域。

理據或理據性常被看作任意性的對立物，不過，兩者的地位和境遇卻有所不同。任意性的要旨在于指出語言符號能指和所指之間沒有必然關系，而既然沒有必然關系，那么就不存在進一步論證的可能和必要。理據性卻不能僅僅停留在指出地步，而是要對語言符號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音義聯系進行事實上的、極其具體的論證。一個“指出”，一個“論證”，孰易孰難，不言自明。因此，我們把這種任意性一方被人們賦予過剩的注意價值而理據性一方卻長期處于被遺忘角落的失衡現象歸納為“說任意性易，說理據性難”。

要解決“說理據性難”的問題，我們必須深入闡明兩點：其一，理據性是語言的基本原則；其二，理據性有辦法進行考證。前者是理據研究在哲學上的“本體論”承諾，后者是理據研究在經驗上的“方法論”義務。因此，本文擬詳細論證語言理據的理論基礎和考釋方法，即以建構、猜想的途徑說明理據性的合法存在，是謂理據的“哲學思考”，以例證、考釋的方式論證理據性的事實體現，是謂理據的“經驗觀察”。

一、哲學思考：理據性是語言的基本原則

理據性與任意性的關系有三：（1）任意性為主而理據性為輔，（2）理據性為主而任意性為輔，（3）理據性與任意性并存。我們堅持最后一種觀點，認為理據性也是語言的基本原則，茲論述如次。

（一）從起源來說，語言理據性思想由來已久。理據性和任意性同屬于哲學中的名實問題，就是說，理據性和任意性都是人類的基本屬性。任意性使人類脫離了純粹自然的桎梏，理據性使人類找到了自身意識的歸屬，二者共同建立了符號世界和意義世界，即人類的存在世界。存在世界需通過語言來建構自己，故語言成為人類最后的家園，而理據性和任意性也最終居住于語言世界。“建構”成為“居住”的路徑意味著名實之爭轉化為理據性與任意性之辯，所以說，理據性和任意性是名實問題在語言世界里的投射，是一種語言轉向，即我們如何用語言手段去解決“克拉底魯（Cratylus）”難題[2]。顯然，理據問題始終伴隨著人類歷史，它在語言世界里的反映和存在不過是一種更加真實的外顯方式而已。因此，從本體論來說，理據性是現實規則的反映，被語言表達所利用，給語言提供語義基礎，揭示語言奧秘，闡明語言與思維的關系；從認識論來說，理據性是人類以便捷省力的方式對世界進行概念化和語言化的一種認知形式；從方法論來說，理據性是人類認識事物的一種工作方法，是語言研究的一種全新視角。

（二）理據性天然就是任意性的伴生物和對立體。“任意性”是“arbitraire”的漢語譯名，由于語言差異，“任意性”常被人們理解為“任憑己意，不守約束”（《辭海》），但通過詞典釋義及詞源考察，我們認為arbitraire可以完整地翻譯為arbitrary，其基本意思是“人類的自由意志和理性”。就語言學而言，arbitraire (arbitrary)主要指：（1）“意志的自由性”，與“自然的決定性”相對；（2）“選擇機會的多樣性與不定性”，與“事物成因的唯一性與確定性”相對。兩涵義分別包含于《牛津英語大詞典》“arbitrary”詞條的第一、二義項以及《韋氏大詞典》的第三義項。可見，任意性這一概念囊括了它與自然性構成的第一層級對立和與人文性組成的第二層級的對立，而自然性和人文性都受到了理據性的有力制約。更主要的是，arbitraire這一概念本身就意味著它與理據性的伴生與對立關系，因為“自由意志和理性”既表示“意志（will）”和“自由（freedom）”又宣告了“制序(institution)”和“動因（motivation）”，而如果沒有后者的制約，“自由意志和理性”就將虛無縹緲而無所依存。“自由”和“制序”這兩類含義相反相成，恰如“1800和3600端末銜接”，其“往”（任意性）亦即其“還”（理據性）[3]，猶如老子“反者道之動”之謂，亦印證了語言中的“反訓”現象，如“反”字兼有“違反”和“回返”的意思。

（三）理據性是索緒爾語言學思想里一個呼之欲出的概念，是對相對可論證性觀點的繼承與發展。索緒爾語言學的精髓在于他提出了幾項充滿矛盾和張力的“二元法則”，如歷時與共時、能指與所指等。同理，任意性也有其對立項。索緒爾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進而提出相對可論證性。他說對符號任意性的荒謬原則“不加限制地使用，終將導致極度的復雜性”[4]，而可論證性的制約使語言成為理性和有序的歷時系統，因為“在同一種語言的內部，整個演變運動的標志可能就是可論證性到任意性的和任意性到可論證性的持續過渡。”（同上） 可惜的是，索緒爾一方面使用了“相對任意性”和“相對可論證性”等模糊的術語，另一方面又始終維護著任意性的絕對地位，致使理據性長期處于模糊而朦朧的狀態。在語言研究蓬勃發展的今天，我們有理由對索緒爾相對可論證性的未竟觀點“接著說”。比如，蒂保爾特（Thibault）認為可論證性和任意性共同“解釋了語言系統的穩定性與可變性、有序性與混亂性、同一性與異質性”。[5]雖然可論證性和理據性在內涵上有一定的差異，但理據性基本上等同于可論證性。王艾錄、司富珍（2002）則認為相對可論證性是一種語文理據，是合成符號的句段關系以及內部形式中語法結構與語義結構相結合所表現出的理據性[1]，他們認為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索緒爾在對符號任意性原則的論述中，已經孕育了符號理據性的思想萌芽。

（四）理據性與任意性是“和而不同、同出異名”的辯證統一關系。盡管有不少研究者認為任意性與非任意性共同存在，如安德森（Anderson1998），諾斯（Noth 1999），王寅（2003）等，但鮮有人對理據性與任意性的共存關系進行深入闡述。王艾錄、司富珍（2002）以數學坐標圖的形式論證了理據性對任意性的有力制約，認為任意性為語言符號的生成提供了無限廣闊的前提條件，而理據性又使符號的音義結合落實在有限范圍之內。我們則認為，作為前提的任意性和作為動力的理據性在語言符號生成的一剎那出場，是謂“同出”；共同出場后即產生差異，是謂“異名”；“同”與“異”構成悖論（兩個都可以找到足夠證據支持的相反的命題，叫悖論），是謂“和”。語言符號生成后，理據性和任意性同時退場。任意性寄居在人類的理性世界和語言符號的屬性世界（如能產性、二重性等）里，隨時在人類認知能力的作用下復活。理據性寄生在語詞意義和內部形式世界里，經過艱辛考證又可時刻失而復得。

最后，借用黑格爾（Hegel）辯證法中正題（thesis）、反題（antithesis）和合題（synthesis）三階段理論，我們認為任意性是正題，理據性是反題，而二者的悖論式共存是合題；換句話說，理據性反題是對任意性正題的否定，而兩者的并存則是對任意性正題的超越。老子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6]任意性就是一種無名狀態，它成就了語言之始，只在符號生成的一剎那產生作用，為能指和所指結合提供無限可能和多樣機會。理據性則處于有名范疇，使作為萬物之母的語言符號能指和所指的匹配受到應有的制約，保障了語言系統的有序性、可知性、穩定性和經濟性，從而使語言從任意性的混沌無名回歸到理據性的有名秩序。兩者是可能的或虛構的（potential/virtual）與必然的或現實的(necessary/actual)關系，即任意性主要回答符號如何成為可能的問題（what can be done），而理據性重在明確符號為何是這樣的問題（what is done），二者相反相成，并行不悖，可謂“和而不同，同出異名”。

二、經驗觀察：理據考證的前提與方法

語言理據屬于認知和經驗的過程，因而需要語言事實的證明。人們為了修復自古以來大量磨損的理據，往往需要追根溯源，探賾索隱，付出十分艱辛的勞動，我們把這樣的考證叫做理據的“方法論”承諾。

（一）語言理據的考證有前提要求，即理據性必須和任意性處于同一討論范疇。理據性是從音義關系研究語言符號的生成動因，任意性是從音響形象和概念角度指出符號能指與所指結合時所表現出的自由性和多樣性。符號的“音響形象”和“概念”與“音”和“義”的涵義不盡相同，但鑒于人們無法做出更精確的區分，我們暫用后者。語言符號音義聯系有兩種表現，一是能指與所指的象似性或同一性，我們認為其證據主要是擬聲詞和感嘆詞[7]；二是能指與所指互相匹配時在理論上選擇機會之多樣性（任意性）與事實上生成時其原因之可證性（理據性）。鑒于能指與所指的象似關系很難考證，似乎屬于喬姆斯基所說的奧秘（mysteries），因此，就目前理據研究的現狀而言，我們只能問：關于某施指與某受指結合的一個可解釋性動因是什么？我們認為有關研究只圍繞音義的任意性或象似性問題，基本上忽略了音義任意性匹配時受到的“理據制約”，甚至沒有明確區分這兩個源于同一母體的子課題，而理據的研究主要是針對第二個問題的。例如，符號“餛飩”的音面（“/hún tún/”）與義面（“類似餃子的一種面食”）結合的理據是：“餛飩”本作“混沌”，此面食煮于鍋中，呈混沌之象（混沌：傳說宇宙形成前模糊一團）。[8]該符號的音面也可以是“/móhú/”或“/jiǎo zi/”之類，義面也可以是“半圓形有餡面食”或者“一種燒雞”，這就是符號任意性的表現，但在文化、認知等因素的干涉下，該語詞符號的生成受到了強有力的理據制約，因此其結果必然是這樣而不是其他。

（二）理據考證的方法隨語言符號分類的不同而不同。以漢語詞匯為例，其發展經歷了原生、派生和句段三個階段。原生詞理據的考證采用直接考證法，即從叫喊、摹聲等自然的音入手；派生詞理據的考證采用間接考證法，即依據“音近義通”的原則，抓住派生孳乳的造詞模式，說明同一義類中的新的能指所以被確定的根由[9]。原生詞和派生詞屬于單純符號，沒有內部形式，其理據考證的唯一線索就是詞義；詞義是物化的和現實的，容易為人類的現實經驗所感知，但詞義常常變化，這就使單純符號的理據考證困難重重。例如，“馬”和“扎”都是初始符號，受符號屬性制約，就共時性來說，我們必須接受它們的能指和所指是任意關系的論斷，這或許就是索緒爾一再堅持符號任意性的原因所在，因為索緒爾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在談論任意性時舉出的所有例子都是單純符號。有鑒于此，我們認為先去考證合成符號的理據性，因為合成符號既有詞義又有內部形式，為理據考證提供了“化石”般的線索。比如，“馬”和“扎”結合為合成符號“馬扎”，這樣的結合必然會受到某種動因的支持，從而表現出句法、語用、認知等方面的理據。例如，“馬”與“扎”結合的句法－語義理據就是人類遵從“舊信息＋新信息”的認知次序模式，因為人們先熟悉“馬” 的意象，然后再在舊信息的幫助下認識新信息“馬扎”。之所以說合成符號“馬扎”的理據較易考證，是因為合成符號是后來生成的，受理據驅動的傾向也更明顯，而且與單純符號比較起來，合成符號及其理據更易于為人類當下的經驗所認知。更重要的是，考證出“馬扎”的理據是“坐具，有四腳如馬”后[8]，我們就有更多的線索和愿望去追溯單純符號“馬”和“扎”的理據：“馬”的理據是“何以言馬？馬者，武也。古音馬、魚同在魚部”；“扎”的理據是“扎通札。《說文》：札，牒也，從木，乙聲。札指古時寫字用的小木片，因薄片狀的東西常捆扎在一起，札又同扎。”[10]

合成符號理據考證的結果可以用來構擬、重建單純符號的理據甚至語言的理據，即本文所說的對語言理據及其考證的“經驗觀察”。這種“構擬－追溯”式視角有助于解決理據研究中的兩對矛盾。其一，語言理據的歷時存在與經驗考證之間的矛盾。歷時存在指語言符號的初始起源以及在歷史長河中的復雜演變，它屬“過去時態”，因而具有一定的不可知性；經驗考證指語言符號的現實詞義及其背后的理據尚在當下的可及范圍內，它屬“現在時態”，從而具有較強的可知性。此時，“構擬－追溯”式視角是歷時存在與經驗考證對接的橋梁。其二，語言符號處于共時強制性狀態下所表現出的任意性假想與其處于歷時可溯性境況下所體現出的理據性論證之間的矛盾。共時語言結構強制性地加在語言使用者身上，即先于他們的經驗而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語言總是任意的；歷時地看，語言的起源演化始終伴隨著人類的成長，從這一角度說，語言又是可知的。由此“構擬－追溯”式視角能調和共時與歷時的矛盾，超越二元對立造成的不可通約性。

（三）語言理據的經驗考察方法可總結為“語用理據考證層進律”。該模式可表示為：某語言符號S在共時系統中為Sn，其歷時演變依次為S1，S2，S3，直到Sn-1，該符號的理據為M，其歷時演變也依次為M1，M2，M3，直至Mn-1，圖示如下（實、虛線箭頭分別表示演化、驅動之意）。

從S(M)到Sn（Mn）就是語言符號及其理據在共時與歷時狀態下的體現與演變過程。從經驗角度說，最具可考性的就是Sn的理據Mn；從逆向追溯看，我們也可能由Sn和Mn的關系重建Sn-1與Mn-1直至S與M之間的理據關系，這是一個從經驗到先驗和先驗到經驗的互動過程。要強調的是，語言理據論的解釋力也是有限的，以“比基尼（bikini）”為例，其音（“/bikini/”）義（“三點式游泳服裝”）結合的理據是：“比基尼（bikini）”為太平洋上一島的名稱，美國曾于1946年在此島上進行原子彈試驗，震驚世界；當三點式泳裝問世，因裸體過多而輿論嘩然，猶如比基尼島上原子彈爆炸。[8]但若再問：太平洋那一島嶼何以叫比基尼？假設回答：三百年前一名叫比基尼的國王曾居住于此；再問：國王何以叫比基尼？還假設回答：他喜歡一種叫比基尼的花；三問：此花為何叫比基尼？再回答：一位名叫比基尼的土著向他奉獻了此花。雖如此假設性地追問，我們終難窮盡符號“比基尼”的理據。依照理據考證層進律，我們最有可能考證出的理據或許只是符號Sn的理據Mn。

注釋：

[1]王艾錄 司富珍.語言理據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2，65.

[2]John E. Joseph. Limiting the Arbitrary[M]. Amsterda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00：13-15.

[3]錢鐘書.錢鐘書論學文選(第一卷) [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0：18.

[4]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裴文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85，148-149.

[5]Thibault P.J.Re-reading Saussure: The Dynamics of Signs in Social Life[M]. London：Routledge， 1997： 292.

[6]老子.道德經[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 1990：1.

[7]李二占.關于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和非任意性[J]. 人大復印報刊資料(語言文字學)，2006，(4)：50-54.

[8]王艾錄.漢語理據詞典[M].北京：華齡出版社， 2006：16，112，168.

[9]王艾錄.關于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和理據性[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26，(6)：2-8.

[10]段石羽.漢字中的中國古代哲學思想[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 2006：224.

（李二占，江蘇鹽城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