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那個”作為現代漢語中一個重要并頗具特色的詞,很多前輩與學者對其用法都做過精彩的分析。如趙元任指出,“這位先生有點‘那個’”中的“那個”是為了避免說出不好聽的字眼。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對“那個”的用法歸納為:一、指代比較遠的人和事物;二、口語中用在動詞、形容詞前表示夸張;三、代替名詞,稱事物,情況,原因等。并特別指出,“那個”作謂語,代替某種不愿意說出的形容詞。曾毅平專門從諱飾的角度來討論,陳小英和蔣華從三個平面和貶義四個方面試圖對其進行全面的分析。這無疑使得我們對“那個”有了多角度和多層次的認識,但仍不完全,下面我們將對“那個”做更深入的分析。
一、“那個”的語義模糊性
我們首先要明確什么是語義的模糊性,石安石總結為,模糊的特點在于邊界的不清,如果詞語A所標示的對象與非A所標示的對象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就說A是模糊的。語義的模糊性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形式:內涵的模糊、外延的模糊、抽象的模糊、具體的模糊、質的模糊﹑量的模糊、上限的模糊和下限的模糊[7]。本文只著重討論“那個”作謂語和狀語時的模糊性。
(一)作謂語,通常處在“程度副詞(有點、太、很)+那個”和 “就+那個”的結構中,這里的“那個”具有明顯的指稱功能,所指稱的詞語的感情色彩絕大多數都是貶義的。由于表指稱的“那個”在語義上能指和所指的關系非常松散,因此所指的對象難以確定:前者的“那個”指稱的是形容詞(A),后者指稱的是具體的動作行為(v),這是此用法第一層次上的模糊表現——外延的模糊性,特點是“那個”的所指在語境中基本能夠明確化。由于外延中的A部分不是指稱具體的事物,而是表示事物的某種性質或狀態,所以A部分中除那些意義上無程度區別的詞,如“方”“圓”“橫”“豎”等表義明晰之外,其它詞的意義都不易明確規定,具有較強的模糊性,所以前者的“那個”一般表現為抽象或質的模糊,特點是在具體的語境中也無法消除其語義的模糊性;后者的“那個”表現為具體的模糊,特點是在具體語境中能夠消除其語義的模糊性:這是“那個”的第二層模糊表現,例如:
⑴他這人做事真有點那個(殘忍)。
⑵你的脾氣也太那個(火爆)了。
⑶我—我—我那天喝多了,暈暈忽忽地就那個(與某某發生了性關系)了。
通過以上例子,就第一層模糊表現來看,若沒有具體的語境,“那個”所指就是未知數甚至是變數X ,這是由它指代比較遠的人和事物的內涵與外延的模糊性決定的。就第二層模糊表現來看,前兩例中“殘忍”“火爆”都是語義模糊的形容詞,這里的模糊是指在界定這些詞的意義時所持標準在程度界限上的模糊不清,其語義的中心地帶是明確的。例⑶中 “與某某發生了性關系”不存在邊界不清的情況,語義十分明確。由于這些詞的語義本身有模糊與明確的區分,“那個”在此的稱代也就存在著模糊度的差別。正是由于這種差別,使得同樣是在具體語境中,不同的聽者或讀者在聽到或看到前兩個“那個”時對它所稱代的內容會有同質但不同程度的(即模糊的)理解而后者則不會?!澳莻€”稱代的模糊性用法不僅符合語言使用的經濟原則,也符合交際策略中的禮貌原則,起到婉曲的表達效果,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雖然“那個”前的限制詞有強化(太、很)和弱化(有點)的模糊程度之分,使用者若考慮到禮貌與合作的需要,往往會使用弱化的模糊程度限制表達實際上要強化的貶義感情色彩。
(二)作狀語,通常處在“那個+形容詞/動詞”的結構中?!冬F代漢語八百詞》中對“那個”的這一用法作過說明,口語中用在動詞、形容詞前表示夸張,可以說這是從修辭效果上所作的分析,我們也可以從語義的模糊性來分析,“那個”在這里已作為一個強化的模糊程度限制詞穩定下來,表現為程度(量)的模糊。例如:
⑷他干得那個歡啊,就甭提了。
⑸老王回想道:“記得剛有‘的確良’那會兒,我們那個忙,簡直是沒白沒黑?!?/p>
⑹我當時的那個高興勁一上來,管他高血壓不高血壓的,先喝二兩再說。
⑺瞧你那個嚷嚷,屋頂都要塌了。
以上四句中的“歡”“忙”“高興”“嚷嚷”基本都是表性狀的詞語,“那個”作為一個強化的模糊程度限制詞放在它們前面,使得整個短語成為兩者的交集性聯合,即使得中心語“歡”“忙”“高興”“嚷嚷”的性狀趨于強化。雖然強化的模糊程度限制詞有不同等級[8],每個等級的程度以及等級之間的程度差別都是模糊的,但由于人們使用“那個”是為了突出強調某種性狀,所以即使 “那個”所表示的強化程度在量上是模糊的卻并不影響使用者突出強調的表達需要。甚至這樣的模糊用法有更強的言語表現力,起到生動形象的表達效果,也能引起不同聽/讀者不同量的強化程度的聯想反應,使理解具有伸縮性和靈活性,正所謂是“耐人尋味,恰到好處”。
二、“那個”的話語標記性
關于話語標記語,一直以來都沒有明確的界定,人們對話語標記語的范圍和作用的意見也不一。但有一點越來越趨于認同,即其功能主要是語用的,而不是句法的或語義的。相關研究已經證明,它們不構成話語的語義內容,而是對話語理解起引導作用的程序性意義。Fuller對確認話語標記語提出的兩個標準(第一,如果標記語被從話語中移去,它所關聯的語義成分仍具有原來的語義關系。第二,移去標記語后的話語仍合乎語法。)也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由此,我們認為“那個”在很多情況下已經具備了作為一種話語標記語的條件。值得注意的是同一個話語標記語在不同的語境中具有不同的語用功能。依據Jucker對話語標記語的功能概括,對我們所收集的口語材料進行分析,得出 “那個”的標記功能如下:
(一)作為話語緩延的標記
⑻甲:孫思邈是哪個朝代的?
乙:孫思邈?好像是那個::唐朝的。稍等,我查查。”
(二)作為話語遲疑的標記
⑼下面是相聲中的一段,大家都在看電影,小伙子(A)旁邊的老頭(B)看著看著從椅子上往下出溜,一會又起來又出溜,摸摸這個的腿,摸摸那個的腿。把小伙子摸得害怕了 。
A:怎么了?老大爺,你干嗎呢你?……(省略)
B:掉……掉東西了。
A:掉東西等燈亮了再找。
B:燈亮了,人多給我踩壞了。
A:你掉什么啦?
B:那個=那個糖掉了 。
A:一個糖就別要了。
B:那個=牙在那個上沾著呢。
⑻中“那個”的使用為回復問話人爭取到了考慮的時間,使得答話連貫自然。結合語境可以想象出⑼中“那個”的使用再現了老大爺由于不好意思而產生的尷尬﹑遲疑的心理?!澳莻€”的以上用法起到了幫助發話者組織話語,引導聽話者理解話語的作用。
(三)作為話語接續的標記
⑽下面一段對話,A在問B關于C的一些情況。
A:不是,他那個,那個什么,那個記者,他方便出來嗎?
B:方便出來。
A:方便。奧……
B:我還問他了,我說你方便出來嗎?他說方便出來。
A:他是不是剛剛做(記者)?
B:那個什么我沒問他,我就想當面問他吧。他說這兩天主要,我還問了我說你方便嗎?然后他說那個=方便啊,他說有什么不方便的,然后說那個這兩天的主要任務就是陪你。
這一用法的“那個”都出現在“那個+什么”或“說那個”的結構中。前者中的“什么”的功能并不是我們通常認為的疑問功能,而是替代說話人想說但一時又找不到準確措辭的內容,“那個”作為指示詞使“什么”焦點化,暗示話語未完,具有引起人注意,增加顯著度的作用[11]。后一結構中的“那個”替代作用突出,使得聽話者繼續關注說話者的后續話語。當然,去掉“那個”,單單一個“說”也能引起聽話者的注意,這正好又從反面體現了“那個”的話語標記性。
(四)作為新話題的提示標記
⑾在下面一段對話中,A和B先是在討論C出國的事,后來又轉到C奇怪的想法。
A:我覺得如果出國的話,就是去哪也比去韓國要好。
B:我覺得沒多大意思〈X〉,…(N)她說那個=回來之后,五一回來之后,我天天買那個=西瓜吃,他說那個=吃飯我就一天,她不大去上課,五一回來我就不去上課了,然后我這一天那個把全天的飯都買回來,買西瓜吃,我就一直在宿舍呆著。她這樣說。
A:〈@你這個同學干嘛呀?@〉
這段對話中的第一個“那個”出現在“說”的后面同樣引起聽者注意,與上一功能不同的是“那個”在這里是一種新話題的提示標記,表明后面要提到新內容,對聽話者起到引導作用。
(五)作為態度標記語,表示說話者在特定語境中的態度、語氣和情緒。
⑿A:你叔叔在濟南,離泰安不遠,經?;貋戆??
B:哼,我那個叔叔啊,忙得很!
⒀下面是兩個舍友的對話,
A:你要回家,宿舍就只有我一個了。
B:不會,到時那個C就回來了。
鄒韶華認為人們在要表達貶義,在“這個”和“那個”間進行選擇時,更傾向于選擇“那個”,筆者同意此看法。以上兩段對話所談論的對象叔叔和C顯然都是說話者和聽話者知道的,沒有必要再用“那個”特指或者說去掉“那個”仍合語義和語法要求。但用與不用在語用上就大相徑庭了:用“那個”體現出說話者對說話對象有一種不好的態度和情緒,如果不用,則弱化或沒有這種傾向。
結語
本文從模糊語義和話語標記兩個角度對“那個”進行了分析?!澳莻€”在前者的表現符合語言使用的經濟性、禮貌性,有利于語言表達和理解的形象性和豐富性,也進一步證明了模糊語言在表達與交際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作為話語標記的分析讓我們了解到“那個”在話語組織及話語理解上的功效。關于“那個”其實還有很多有待解決的問題,比如它的功能演變,從指示代詞到話語標記很可能是一種語法化的過程,其中的演化機制,無疑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研究的。
【例中符號說明】
拖音用“::”表示;
話輪內短停用“=”表示;
邊笑邊講用“〈@@〉”表示;
聽不清用“〈X〉”表示
新話題的開始用“…(N)”表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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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媛媛,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