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悠久而古老的文明史,可謂從遠古的玉石文化展開”。 集天地之精華,擷山川之靈氣的玉,很早就引起了原始先民的注意。作為大自然的結晶,它被廣泛應用于政治、經濟、文化、宗教、倫理道德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崇玉、尚玉的思想也隨著人們對玉石的了解、深化而不斷發展、演變。受其影響和推動,漢語中出現了大量的含“玉”詞語,反映了不同時期人們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面貌。
一、玉之萌芽——從玉石不分到玉石分化
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玉,石之美有五德者。”這一界定道出了玉、石之間的密切關系,也初步揭示了“玉”與“石”之不同。即玉屬石類,但又不是一般的石頭,它是美石,溫潤而有光澤,質地堅硬而又細密,為石中之佼佼者。這是古人經過漫長的用玉實踐后得出的結論。
在原始社會時期,由于生產力水平極為低下,人們的思想尚處于蒙昧狀態,玉和石往往被混雜在一起,作為維系生產和生活的工具及戰爭的武器。“據文獻記載:處于黃河流域的大汶口文化、長江流域的良渚文化等新石器時代遺址中均出土過玉制的鑿、矛、斧、錛、鏟、紡輪等生產工具。”[1](P.73)臼、杵、盤、勺、匕、梳等生活用具在殷墟墓葬中亦有發掘。漢代袁康《越絕書·外傳·記寶劍》中載風胡子語:“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至黃帝之時以玉為兵……禹穴之時以銅為兵……”[2](P.70)這說明玉還曾經作為戰爭武器使用過。但由于玉質堅而脆,容易磨損,加之產量相對較少,難于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漸漸地便退出了工具的舞臺、武器的行列。與此同時,玉所特有的天然的物質美——色彩晶瑩,紋理別致,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一種精神上的愉悅和認可促使人們把玉從石頭中篩選剝離出來。
玉石不分(比喻好壞不分)、玉石雜糅(比喻好壞混雜)、玉石俱焚(比喻好壞同歸于盡)、玉石同沉(比喻善惡一齊受害)等四字詞語的產生,從側面再現了這一時期人們用玉思想的轉變。
二、玉之神奇——禮玉思想的勃興與衰落
隨著玉器實用性的減弱,其社會功能日益突顯出來。有著美好形制的玉,開始在祭祀、葬禮、朝聘禮儀等重大活動中嶄露頭角并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一方面源于玉器本身的玲瓏剔透、致密堅硬帶給人的神秘感,另一方面也與自然界的變幻莫測和巨大威力引發的鬼神崇拜息息相關。
商周以來,禮制勃興,以玉行禮成為一種社會風尚。尤其是在祭祀活動中,玉器更是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在古人的眼里,玉是一種神物,可以與鬼神相通,與天地相合,因此在“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的年代,玉便當之無愧地成為了祭祀的首選品。這在甲骨文的“玉”字和“禮”字中不難找到佐證。
“玉”,甲骨文作“ 羊 ”、“”或“ 豐 ”,《說文》作“王”,“象三玉之連,┃,其貫也。”即把三塊美玉用絲線貫穿起來,代表天地人參通。而“禮”字,甲文寫作“”,象兩玉在器中之形,表“盛玉以奉神之義”(王國維語)。《說文》曰:“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以“玉”作為人神心靈溝通的中介物,由此可見一斑。
當然,玉之為祭器并不是隨意為之的,而是有著嚴格的規定性。《周禮·春官·大宗伯》說:“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這一祭祀制度為歷代封建帝王所承襲。
在我國,喪葬行為發生甚早,玉殮葬風俗在新石器時代初見端倪,至秦漢時期達到鼎盛。這是玉器社會功能的又一體現。古人認為玉既然可以作為溝通天地之靈器,當然也就具有護佑祖先墓葬之功能——可以防止尸體腐爛,魂魄消散。所謂“金玉在九竅,則死人為之不朽”。于是便出現了玉覆面、玉衣、玉枕、玉豬形握、九竅玉、嵌玉棺等隨葬玉器。另一方面,以玉殮尸,讓死者在陰間也能享受生前的榮華富貴,也是葬玉現象出現的重要原因。
在諸侯、貴族的朝聘會盟時,人們也常常借助玉器以示禮儀。《國語·吳語》曰:“越滅吳,上征上國,宋、鄭、魯、衛、陳、蔡執玉之君皆入朝。”
禮玉制度是維護封建宗法制度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禮玉思想的興起,對后世語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對鬼神的虔誠、敬畏到對人的仰慕、尊敬,大量的敬稱詞語應運而生。如“玉女”是對他人之女的敬稱,“玉婘”是對他人家眷的尊稱;稱人容貌有敬詞“玉面、玉貌”,稱人言語有敬詞“玉音、玉聲”;對別人的書信敬稱“玉札”,請受信人展閱書信則為“玉展”;人的身體貴為“玉體”,人的行止尊為“玉趾”,人的照片也被冠以“玉照”的美名。
到了春秋戰國時期,周天子地位衰微,諸侯爭霸,戰亂頻仍。禮樂制度受到嚴重的打擊,玉的禮器作用也大大降低。玉主要被當成了一種裝飾品或陳設物。東漢末年,隨著道教的興起,傳統的禮玉思想開始走向復興。受宗教氣息的感染,特別是道教教義“長生不老,羽化生仙”的影響,此時的禮玉已更多地流于一種迷信,玉成了人們延年益壽、修道成仙的依托和工具。玉的靈性由于披上了宗教的外衣也越發顯得神秘。除了喪葬用玉,以玉圭、玉琮等為法器,溝通人神,降仙除孽外,秉承秦漢余緒的食玉之風也是大行其道。與道教有關的用語,亦多以“玉”字命名。如道教稱天帝曰“玉皇、玉帝”,其仙官曰“玉郎”,仙童曰“玉童”,天帝的居處為“玉宇、玉京、玉清、玉虛”。“玉液瓊漿”是道家的仙藥,“玉爐”、“玉府”為道家的煉丹爐和藏書之所。就連人體各部位的稱呼也都與玉結下了不解之緣:“玉池”為口,“玉房”為心,“玉華”指發,“玉樓”指兩肩,“玉壟”為鼻,“玉”為牙,“玉都”指身體等。
三、玉之富貴——玉是財富、權力、地位的象征
玉通體晶瑩,質地堅韌,遠在周朝被作為國之重器的同時,它成了權力和地位的化身。《周禮·春官·大宗伯》曰:“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谷璧,男執蒲璧。”明確規定了等級不同,所執玉器也不一樣。在儀仗用玉、宴饗禮器用玉、服飾佩玉中,玉同樣被視作貴族身份和地位的標尺和信符。《禮記·玉藻》載:“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組綬;大夫佩水蒼玉而純組綬;世子佩瑜玉而綦組綬;士佩瓀玫而缊組綬。”通過成套配玉的分別,顯示了玉飾因官階的不同而漸次變化。
作為稀有罕見的神物,玉還被統治階級當作珍寶而加以收藏,成為財富的象征。秦昭王愿以十五城易趙之和氏璧,足見璧價之昂貴。《管子》說:“先王以珠玉為上幣,黃金為中幣,刀布為下幣”亦可知玉幣之非比尋常。
如此寶貴的玉器,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饋贈佳友,酬答情人的最佳選擇。《詩經·衛風·木瓜》中:“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瓊琚、瓊瑤、瓊玖都是美玉,以玉為贈,表達了詩人希望永結同心的愿望,也體現了愛情的永恒價值與持久魅力。
如果說“玉”是財富的象征,那么“金”就是富貴的代名詞。“金”、“玉”聯姻,不僅成就了無數的“金玉良緣”,也為我們打造了許多的四字詞語:金玉滿堂、金相玉質(形容事物質美,有如精雕細琢金玉)、金泥玉檢(古封禪所用書函,封以金泥而署以玉檢)、金枝玉葉、金科玉律、金口玉言、金聲玉振(喻才學精妙或聲名洋溢廣布)、金題玉躞(謂極精美的書畫或書籍的裝潢)、金童玉女、璞玉渾金、玉圭金臬(比喻重要的準則或法度)、玉液金波(喻美酒)、玉昆金友(謂學業德行齊名之兄弟)、玉走金飛(謂日月如飛,比喻時光易逝)。
四、玉之高潔——“君子比德于玉”觀的盛行
“德”是起于西周的社會規范,它既是人們思想意識上的倫理,又是實踐行為中的準則。而“玉德是統治者和儒家、法家先哲根據實施德政的需要,以比附和衍進的思維模式將玉所固有的質地美轉化為思想修養和行為準則上的最高標準的德。”[3](P.67)《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隨著玉被賦予人格化、德行化的內涵,“比德于玉”的思想便流行開來。
《禮記·聘義》載孔子語曰:“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而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而如隊,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這是對齊相管仲“玉有九德”說的發展和深化,也是儒家信條——仁、義、禮、智、信的集中體現。至東漢,許慎將玉德進一步概括為“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之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絜之方也。”
玉集人間諸多美德于一身,成為兩千多年封建社會中左右君子言行的玉圭金臬。所謂“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煉玉過程,恰是君子不斷陶冶情操,提高自身修養的生動寫照。玉的高潔品性也被熔鑄在大量的含“玉”詞語中:玉德(喻素質之美)、玉立(喻堅貞不屈)、玉色(喻操行優異)、玉潤(潤澤如玉)、玉府(指高潔的襟懷)、玉節(形容高尚的節操)、玉溫(謂仁德)、玉粹(像玉一樣的純美)、玉燭(言人君德美如玉,可致四時和氣之祥)、玉壺冰(喻高潔清廉)、玉潔冰清、玉潔松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等。這些詞語是漢民族隱喻思維作用的結果,是跨域聯想的產物。這種聯想不僅架起了玉與人之間的橋梁,也被廣泛投射到雪、月、水等事物的身上。雪之潔白、月之明亮、水之清澈都與玉有著些許相似之處。因此“雪”又名“玉妃、玉沙、玉花、玉英、玉蕊、玉雪、玉絮、玉蛾、玉塵、玉霙、玉屑、玉蝶、玉鸞、玉鱗瑤甲”;“月”被賦予“玉魄、玉嬌、玉壺、玉羊、玉鸞 、玉輪、玉盤、玉環、玉鏡、玉杵、玉兔、玉蟾、玉鉤”的美名;“玉水、玉流、玉河、玉溪、玉川、玉泉”等則成為與水有關的別稱。
五、玉之美麗——佩玉風尚的返璞歸真
遠古時代,推動玉石分化的主要基因就是玉之美麗。玉具有精良細膩的質地,致密透明的組織,清脆悅耳的聲音,純凈怡人的色澤。這些與生俱來的美的因子,在長期的生產勞動中感染著人們,陶冶著人的心靈,并逐漸凝結為一種原始的樸素的審美需求。人們用玉打扮自己,把玉加工成璜、玦、珠、管、墜等各種裝飾品,佩戴在身上。這是玉器作為非生產性工具的最初用途。隨著階級社會的形成,禮儀活動的出現,玉佩的這一功用也日益豐富起來。除了作為美化自身的裝飾品,它還是達官貴人顯示身份地位的重要器具,是普羅大眾趨吉避兇,祈求平安幸福的吉祥物。
西漢劉向在《說苑·雜言》中說:“玉有六美,君子貴之。望之溫潤;近之栗理;聲近徐而聞遠;折而不撓;闞而不荏,廉而不劌;有瑕必示之于外。”[4](P.76)公開承認了玉美學的重要價值,同時也說明了古之君子必佩玉的緣由。人們將理想的道德觀鑲進美麗的玉石中,使玉在天然的物質美之外,又平添了幾許崇高的意味。
進入文明時代,古人的用玉思想已消磨殆盡,玉的神圣光環也逐漸被淡化。但把玉作為護身符,通過玉表達對美好生活向往的愿望卻絲毫未曾減損。“這種觀念與其說是一種迷信,倒不如說是一種風俗,一種由歷史和文化積淀而成的風俗”,[1](P.73)是佩玉風尚的一種返璞歸真。
反映在語言中就是出現了許多以玉美化事物,作為美稱的詞語。如:玉井(井的美稱)、玉梁(橋梁的美稱)、玉堂(宮殿的美稱)、玉牖(窗戶的美稱)、玉食(果實的美稱)、玉管(毛筆的美稱)、玉岫(山峰的美稱)、玉剎(佛塔或佛寺的美稱)、玉柱(石柱或筷子的美稱)、玉庭(庭院的美稱)、玉洞(巖洞或洞房的美稱)、玉簟(竹席的美稱)、玉梳(梳之美稱)、玉楮(紙的美稱)、玉棹(船槳的美稱)、玉墀(臺階的美稱)、玉佩瓊琚(對詩文的美稱)等。同時,“玉”還是描繪女子膚色容顏,性情舉止的天然喻詞。有著玉石般白凈肌膚與嬌美容顏的女子被喚作“玉女、玉兒、玉蛾、玉姝、玉搔頭、玉芙蓉、玉天仙、玉翼蟬娟。”她們的身材“亭亭玉立”;她們的性情“玉潔冰清”;她們的歌聲“珠圓玉潤”;她們的夭亡則如“玉殞香消”。
中華民族是世界上用玉最久遠的民族。在對玉器廣泛使用的過程中,人們對玉的認識也不斷發生著變化。以玉為美,以玉為奇,以玉為貴,以玉為榮,或許可以作為發軔于新石器時代早期而綿延至今的“玉文化”的簡單詮釋,而大量含“玉”詞語的產生則為我們提供了更為生動形象的注腳。
注釋:
[1]王晉鳳.淺談中國玉文化及內涵[J].文物世界,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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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韓】李玄玉.談玉的意蘊[J].漢字文化,2003,(2).
[12]丁艷.“玉”族詞語文化解構[J].漢字文化,2004,(2).
(鄭 媛,安徽省安慶師范學院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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