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刀霜劍難相逼，一怒沉江誰人嘆

鈴聲響過，我在黑板上板書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幾個字，字還沒寫完，下面就傳出一聲嘆息：“杜十娘真是太可憐了!”聽到這里，我的心里不禁一震：難道學生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杜十娘？于是我決定轉變先前設計的教學思路，決定由淺入深引導學生走近杜十娘的生活，走近封建社會婦女的悲慘人生。

我首先提了個問題：“杜十娘怒什么？”以此檢查學生對作品的熟悉程度和對主題的把握情況。同學們很快就給出了答案：怒孫富的卑鄙，更怒李甲的薄情。并提供了依據——從課文第八段杜十娘對孫富、李甲二人的痛罵中可以看出：“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當訴之神明!”“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被拋棄——這正是導致杜十娘人生悲劇的重要原因。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我引導大家回顧了文學歷史畫廊中的棄婦形象。上學期學過的《詩經·衛風·氓》里的棄婦形象躍然腦海之中，接著我補充了《古詩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一篇，里面也有個棄婦。然而這些棄婦卻在一千多年前發出了振聾發聵的不平之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在被遺棄的悲劇命運面前，她們昂起了高貴的頭顱，成為了最為光輝的形象之一。“你們認為杜十娘這樣一個閱經風塵的青樓女子會在被棄后選擇投江這一條道路嗎？她曾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受盡侮辱和損害，任憑風霜的欺凌，卻保持了頑強的生命。這樣的人，是最渴望生命最珍惜生命的，她會在一怒之下選擇輕生嗎？”

話音剛落，大家紛紛議論起來。經過簡單的討論，意見達成一致——自盡是杜十娘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的唯一選擇。有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剛學過的林沖，正是在欲茍且偷生而不能的情況下，他才被激起強烈反抗的火花，從而堅定地踏上了一條嶄新的道路。而杜十娘不能，她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馬上有同學提出意見：“她可以重操舊業啊!”有人點頭，有人馬上反駁：“她正是不愿從事這個職業，才離開青樓的。課文第二段說過：‘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久有’說明她已經醞釀了很久，一旦下決定實施，必將誓死追隨。”“她離開青樓的時候‘禿髻舊衫’，放棄了身上的飾品，等于說放棄了過去的生活。就像林沖最后‘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杜十娘也不可能選擇回到原來的生活狀態。”大家若有所悟，紛紛表示贊同。

“是的，杜十娘斷了自己的后路，毅然決定離開青樓，追隨愛情，選擇新的人生。”我說，“那么，愛情對杜十娘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愛情是她的人生理想。‘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她正是因為痛恨只重金錢而沒有情義的風塵生活才會去追求一種純潔的愛情的。”“我認為，愛情對她而言，不僅意味著純潔熱烈的情感，她想要從愛情中得到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滿足。杜十娘是一個青樓女子，卑微低賤的身份讓她無法得到精神上的滿足，所以，她努力地追求著人格尊嚴。而在當時的社會中，也只有愛情，可以給予她尊重、平等、關懷和理解，能夠滿足她精神上的要求。”有人輕輕地為此喝彩。“陳奐生這樣生活在新時期的農民都渴望過精神生活，更不用說杜十娘了!”不知誰冒出了一句，把大家逗樂了。

“所以，杜十娘是因為自己的理想不能實現而在絕望中自盡的。李甲把她當成商品賣掉了，她所追求的不為金錢所驅動的純潔愛情和她渴望的人格尊嚴通通被李甲粉碎了。愛情理想破滅了，人格被踐踏了，孤注一擲的人生理想就此畫上了句號。那么，為什么杜十娘不能實現她的理想呢？”我趁機提出這個問題。

“是李甲的背信棄義。”

“還有李甲的懦弱與自私，第二段說‘奈何李公子懼怕老爺，不敢應承。’他不敢承擔給予十娘幸福的責任。在愛情中，他總是猶豫徘徊，定不下心意。”

“那么，她可以選擇另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嗎？杜十娘的悲劇是否是一個偶然的現象呢？”“不是。杜十娘的理想在當時社會根本就不可能實現，她的反抗根本無法改變自己的悲劇命運。就算李甲不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她也不可能獲得幸福，李甲貴家公子的出身把杜十娘阻擋在了幸福大門之外。第五段說‘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杜十娘的青樓出身入不了大戶人家的眼。所以，封建等級觀念造成了杜十娘的悲劇。另外，李甲懦弱的一面也是出于對父親的敬畏，兒子對老子唯命是從是由封建倫理思想所決定的，所以我也不能完全歸罪于李甲。我認為，封建制度才是真正的兇手。”

“說得對。”我點頭贊成，“杜十娘雖然委身紅塵，卻始終保持著內心的純潔高尚，保持對人格尊嚴的不懈追求。可她雖然離開青樓，仍被人瞧不起，她積蓄一生的精力破繭而出，但迎接她的不是和煦的陽光，而是急風暴雨的打擊。這不是和在祝福聲中悲慘死去的祥林嫂非常相似嗎？祥林嫂第二次到魯鎮，人們看她的眼光和說話的口氣都不同了，根本原因是她的再嫁。雖然捐了門檻，四嬸仍不讓她碰祭品。這才是最致命的一擊。同樣，李甲賣了十娘，‘十娘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李甲為自己擺脫了困境而竊喜，不知美人卻為此而殞命。”

“另外，從杜十娘的悲劇中也可以看出當時的社會盛行崇尚金錢的風氣。在老鴇眼中，她是一棵搖錢樹；在李甲眼中，她是可以買賣的商品；在孫富眼中，她是一個可以用錢購買的玩物。所以，在這樣的社會中，杜十娘一心一意追求的純潔愛情和用生命捍衛的人格尊嚴在其他人的眼中是多么的渺小，簡直讓人忽視，即使杜十娘有百寶箱，也買不到自由平等。因為社會上根本不流行這個玩意兒。”

“既然杜十娘這樣鄙棄金錢，她又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金銀珠寶呢？”立刻有人質疑。

“以杜十娘的閱歷，當然知道金錢在這個社會上的重要性。但我們要知道，她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而積聚寶物。‘前出都之際，假托眾姊妹相贈，箱中蘊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托，生死無憾’。杜十娘忍辱負重這么多年，就是要積攢足夠的金銀珠寶鋪就一條通向平等自由的大道啊。這樣的心靈不是比那些道貌岸然卻滿眼滿腦盡是黃金的達官貴族們要偉大得多嗎？”

主題顯然已經明晰了，我簡單地作了個總結：“誠然，杜十娘的一生是悲劇性的，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就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杜十娘的悲劇就在于努力追求的理想和盡力維護的尊嚴被社會無情地撕碎。但換個角度，我們又應該看到時代的亮色：有人一再被社會麻痹卻始終保持清醒，身處被奴役的地位卻不甘于被奴役。回顧歷史，多少英雄前輩為了擺脫任人擺布的地位，為了爭取做人的尊嚴和自由平等的地位而拋灑熱血。電影《勇敢的心》里面最震撼人心的場面是威廉華萊士高喊著：‘戰斗，你可能會死；逃跑，至少能茍且偷生，年復一年，直到壽終正寢。你們，愿不愿意用這么多茍活的日子去換一個機會，僅有的一個機會，那就是回到戰場，告訴敵人，他們也許能奪走我們的生命，但是，他們永遠奪不走我們的自由!’‘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裴多菲微笑著步入榮譽的殿堂。所以，請大家記住，不管何時何地，身處何種困境，都不要低下高貴的頭顱。”

通過這一節解讀杜十娘悲劇的教學課，我有三點體悟：（1）以學生為本，因勢利導，不把課堂教學固定在自己預先設定的框框內；（2）充分發揮學生解讀文本的主體作用，同時也注重教師的主導和引導作用，既要營造課堂氛圍，又要把握課堂教學的進程；（3）解讀杜十娘的悲劇時，注意聯系相關課文內容和材料，自然地進行比較分析，既加深了本課文的理解，同時也可以“溫故而知新”。

[作者通聯：浙江諸暨涅浦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