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語文教學》在幾十年前曾經刊登過《〈孔雀東南飛〉民歌特色》一文(該文被收入中學教參),該文分析了《孔雀東南飛》在“序曲與尾聲”、“連綿字與疊字”方面的民歌特色,《孔雀東南飛》所體現的“民歌特色”不唯于此,本人在此試就《孔雀東南飛》所反映的民歌特色作一些補充。
一、關于鋪排:“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
鋪排作為一種敘事的方式,與一般的敘述事實的方法不同。其一,它最適宜在長篇敘事詩中使用,在字字珠璣一字千金的短詩中不宜,在風格典雅的敘事散文中也不甚妥當。其二,這種手法有“作勢”的作用,類似于今天的排比,一氣呵成給人不容置疑的感覺。劉蘭芝自稱“自小出野里”,雖是自謙之辭,但從其母親“拊掌”的動作和其兄用語的粗俗可以看出蘭芝也未必出身于書香詩禮之家,所以是否能“誦詩書”怕也在可信可不信之間。但鋪排的手法令蘭芝“出語”流暢、氣勢奪人,不容他人對她的身份與才能有所質疑。其三,在內容上實則是一種夸張。《陌上桑》有這樣的句子:“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蕭滌非指出:“以二十尚不足之羅敷,而自云其夫已四十,知必無其事也。”(《漢魏六朝文學史》)是不是真有“其事”在民歌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氣勢,是“藝術效果”。
二、關于互文:“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
互文的手法古代運用得十分普遍,但民歌中最多。互文詞約意豐,最能渲染反復迷離的效果。《木蘭詩》“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余冠英解釋說:“以上兩句互文,雌兔的腳也撲朔,雄兔的眼也迷離。”客觀上也體現出“描述判斷事物時”頭緒的繁復。《孔雀東南飛》中,“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表明墳墓的四周栽滿了松柏和梧桐,同時也表現出“墓地植樹數量與品種”的繁復;“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描述蘭芝從早到晚趕做嫁衣的情景,也凸現其做嫁衣時工具、衣料、樣式、時間乃至心情的繁復。
三、關于第一人稱:“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
古代敘事文學一般以第二人稱寫作,但在民歌中,常常在第三人稱中夾雜第一人稱來敘事。看似“無理”,卻別有一種嬌嗔風味。《陌上桑》描寫羅敷“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照我秦氏樓”中,一個“我”字,表現出羅敷出門采桑時自豪快樂得近乎嬌媚的心境;《木蘭詩》中寫木蘭回家“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這也是作者對主人公心理的一種幾乎“親昵”的表達:木蘭回家了,相違日久卻魂牽夢繞的閨房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作者仿佛一個隱身人,看著呈小兒女之態的木蘭,滿含愛意、滿含親切。《孔雀東南飛》同樣以第一人稱表達作者對主人公的“愛憐”:“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蘭芝被休出門時滿懷羞憤,但她努力表現得美麗堅強:“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讀者仿佛聽得見被迫縫制再嫁衣的蘭芝沉重的嘆息,憂傷無奈,“我見尤憐”。
四、名稱的概念化:“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
《陌上桑》中有這樣的句子:“秦氏有好女,自名秦羅敷”,專家在《古詩十九首與樂府詩選評》中這樣解釋:“羅敷是漢代美女的通稱,只是一典型形象,未必實有其人。”《孔雀東南飛》中“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這里的“羅敷”當然也是一個“通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表明蘭芝的背后美女如云,“鐘情”的仲卿不是找不到出色的結婚對象,而是弱水三千只飲一瓢,他的眼里只有蘭芝。這樣的“通稱”不惟于人,“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陌上桑》中的這些“青絲”、“桂枝”、“明月珠”,都只取其“貴重”感覺、得其“華麗”印象,并不究其形、究其色、究其態,更不究其功用。《孔雀東南飛》這類概念化的語詞也比比皆是。“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當”,“繡夾裙”、“絲履”、“玳瑁”、“明月當”等,都是古代民歌中的常用名詞。故事中是否實有其物或實用其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類事物所具有的象征意義和它們所能渲染的氣氛。“虛寫”是民歌慣常的手法,而運用“概念化的名稱”則是民歌虛寫具體表現之一。
五、關于尾聲:“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
魯迅說,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但美學界一向認為中國沒有真正悲劇,“不徹底的悲劇”正是中國民間文學結尾的一貫風格,它折射出中國傳統思想中的中庸意識。當年孔子贊賞《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凡事都不可走到極端,所以中國式的悲劇往往都涂上一點喜劇的色彩,做法上就是添上一條喜劇的尾巴。梁祝雙雙殉情,最后卻有一個化蝶雙飛的結局;竇娥蒙冤身死,卻也做鬼托夢復仇成功;牛郎織女生死別離,七月七日終有一個美好的鵲橋之會……美好的愛情不能延續,年輕的生命走向絕地,《孔雀東南飛》無疑敘述的是一個動人心魄的悲劇,但《孔雀東南飛》也沒有讓它的悲劇走到極致,它在結尾援用這種民間文學結局上的套路,焦仲卿劉蘭芝活著不能繼續為夫妻,死后卻得以相依相隨永不分離。
該民歌的特色十分鮮明豐富,不一而足,在此列舉一二以為續貂。
[作者通聯:復旦大學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