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辭》是隱逸詩人陶淵明的代表作之一,前人推崇備至。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曰:“兩晉無文章,幸獨有《歸去來辭》一篇耳?!爆F行人教版高二冊語文選入此文,下面討論一下有關的兩個問題。
一、《歸去來兮辭》的內容為已然還是設想?
粗略讀過此文的讀者大概會覺得這是一篇寫實的文章。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在該篇的題解中寫道:“本篇是作者辭去彭澤令后初到家時所作,寫歸家時的愉快心情和隱居的樂趣?!边@個題解也讓人覺得《歸去來兮辭》是寫實的。但從文章的寫作時間來看,就會發(fā)現情況也許并不是這樣。這篇辭的前邊本有一段序(課本未選),序的結尾注明寫作時間為“乙巳歲十一月”,也就是冬季辭官時;而辭中的一些內容卻是寫春天的:“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薄澳拘佬酪韵驑s,泉涓涓而始流?!边@說明寫作時間在前,正文中的內容在后;換句話說,正文中的內容并不是寫作時已然發(fā)生的事,而是作者想象中的情形。
其實,不僅春天里西疇的農事、丘壑的游歷是想象中的事,就是初抵家時的愉悅也是想象中之事。序文中說:“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吃飯問題都無法解決,怎么突然回去就會“有酒盈樽”了呢?這不過是作者想象中的家居生活罷了。
《宋書·陶潛傳》對作者去職為文的情況說得很明白:“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憋@然,《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辭官之時的心志表白,小序記“不可諫”之“已往”,辭章賦“猶可追”之“來者”,錢鐘書在《管錐篇》中謂之為“心先歷歷想而如身正一一經”。作者設想歸程、設想抵家、設想涉園、設想耕田、設想丘壑游歷、設想舒嘯賦詩,把未來的事情寫得歷歷在目,仿佛他已一一經歷過,而讓讀者也誤以為他在寫實。
二、陶淵明設想中的田園生活是愉快而有樂趣的嗎?
《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在《歸去來兮辭》的題解中將其內容概括為“歸家時的愉快心情和隱居的樂趣”,教參也將課文2、3兩段內容概括為“寫作者回到田園后的愉快生活”。但是,當我們反復品味這篇文章后,就會咀嚼出深深的苦澀與無奈。
1.生計問題
序中陳述:“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痹谂e家生計艱難之中,陶淵明被迫為官,還希望“公田之利,足以為酒”;但因不愿“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而棄五斗米之俸,不久即辭官歸去。當他再次回到“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的家中,他該怎樣面對嗷嗷待哺的妻兒?生計問題始終是他無法回避的問題,即便在他高歌“歸去來”時也決不會忘記這一點:“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他在“折腰”與辭官之間的選擇并不輕松。
2.孤獨
歸去之后的陶淵明雖然有“童仆歡迎,稚子候門”的家庭之歡,有與親戚情話、與農人往來的人情之樂,但他畢竟不完全屬于那個環(huán)境,或者說他的精神、思想不可能一直沉浸在親戚、農人的圈子里。“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雜詩》其二),他心中的理想是常人難以理解的;“撫孤松而盤桓”,“懷良辰以孤往”,“登東皋以舒嘯”,他胸中的憂愁又能對誰訴說?
3.歸隱之情與濟世之志的矛盾
序言中既說“眷然有歸歟之情”,又感慨“深愧平生之志”。陶淵明的“平生之志”是什么呢?“進德修業(yè),將以及時;如彼稷契,孰不愿之!”(《讀史述·屈賈》)他希望自己能做稷契一類人物,以濟天下蒼生。但是官場的黑暗腐朽讓他無法忍受,深感“違己交病”,終于決定“歸園田居”,過隱士生活。也就是說,隱并不是他的夙愿,而只是在對現實政治絕望之后的一種逃避,一種“獨善其身”之道。這樣,隱就與志發(fā)生了矛盾:“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戚,終曉不能靜?!保ā峨s詩》其二)。
4.不知所歸之惑
篇名曰“歸去來兮”,其實作者最終還是感到不知所歸。歸園、歸田、歸林泉之后,生命的內容到底是什么呢?“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毙械剿F處,“賦詩”“舒嘯”之后又到哪里去?“感吾生之行休”,“聊乘化以歸盡”,只有死路一條——這難道是他歸去的最終結果嗎?“樂夫天命復奚疑?”這分明充滿了悲痛、充滿了懷疑的結句,留下的是一個巨大的人生難題!
陶淵明無可奈何地歸隱,雖然合乎他“性本愛丘山”的質性,但從物質的匱乏到精神的困惑帶給他的是“終曉不能靜”的悲戚,田園山水的愉悅恐怕是有限的。
[作者通聯:陜西鎮(zhèn)巴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