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人文科學與人文素質

摘要：在中國和西方，對人文及其精神核心的理解是不同的，從這兩種不同的人文核心出發，培養和塑造出來的人的素質也會迥然不同。而作為“學問”的人文科學，按其自身的發展軌跡，成為有別于自然科學的一種學科體系，其發展經歷科學化與反科學化（人文化）的傾向，從而取得了自身的獨立性，并修正了人們對科學的認識，它為人文精神的建立和人文素質的培養奠定了知識基礎。人文素質是某種內在于人的人格、氣質、修養，人們對人文的核心的理解不同，將決定著人文素質的歷史結構和當代特征。

關鍵詞：人文； 人文科學； 人文素質

中圖分類號：C03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7-0000-03

要培養和塑造人文素質，首先要理清三個基本的范疇：人文、人文科學和人文素質。對這三者的疏理，將有助于我們從什么角度出發去追問人的存在或價值，去建構人文科學體系，去培養和塑造人文素質。

一、 人文

馮天瑜先生在其著作《人文論衡》中，可算是對中國人文思想的出處及要義做出了精道的論述。他說：人文一詞最早出現于《周易》的賁卦的彖辭中：“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其中人文指的是人的文明禮儀能止其所能止，如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間的關系，能守其禮儀的分寸而不逾越，便達到了人文的境界。因此，《周易》中的人文一詞，意指人際間相互關系的準則。另外，他還對中國人文傳統的要義從五方面進行了概括：一是“人文”與“天道”契合；二是虛置彼岸，執著此岸；三是倫理中心與經世傾向；四是“民本”與“尊君”構成一體兩翼；五是從“敬祖”衍出“重史”。這五方面中涉及了人與自然、與宗教鬼神、與倫理道德的關系。然在對這三者關系的處理上與西方對其三者的處理很不相同，在對待自然上，明于天人相分，遵循“天道”，而祟尚“人文”，即重視對自然規律的探尋，但更注重對人倫和制度的研習；在對待宗教的態度上，是“敬鬼神而遠之”，注重現實俗世中，人及人事的研習，即重視的是“現實關懷”——立德、立功、立言，而非西方的“終極關懷”；由此，中國人成了“重德求善”的倫理型人，而與西方“重知求真”的理性人相分。總之，馮先生所概括的人文思想的核心浸潤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

在西方“人文”(Humanism)一詞最早正式出現在文藝復興時期。Humanism一詞來源于拉丁文Humanitas，這個詞的希臘文對等詞是Paideia，可譯作“教化”，它主要指的是對人的一種完善教育或心靈的朔造，當時的學校教育設定為七門課程，即所謂大學文理七科，其中文學三科：法律、修辭和邏輯；科學四科：算術、幾何、和聲學和天文學。試圖通過這些教育和訓練，使人成為完善的人，從而使人高于動物。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指的是“人文科學”的教育。

一般來說，人文主義指一種思想態度或理論學說。如《楓丹娜——現代思潮辭典》說：人文主義“一般被用來表示一種理論或學說，更注重人而不是指人之外的某種事物。有時與人形成對比的是上帝，例如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其目的是要使人們的注意力從關于上帝的理論思辯轉向對于歷史、文學和藝術所展現的關于人的作品的研究。”[1]《美國哲學百科》：“人道主義于14世紀后半期發端于意大利，隨即擴散到歐洲其他國家，成為近代文化的重要因素之一。凡是承認人的價值或尊嚴，以人為萬物尺度，或以人性、人的限度、人的利益為主題的所有哲學，都被稱為人道主義。”[2]很明顯，人文主義在這里是指某種哲學思想，而且，在這個條目中，還進一步概括了人文主義的主題：自由、自然主義、歷史的角度、宗教和科學等。這樣人文主義就與文藝復興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和反對宗教對人的禁錮以及主張人的世俗幸福這個特定的歷史主題相聯系。

然而，文藝復興后，隨著理性和科學的發展，人們對人性、人的本質與價值的思想更加繁多，那種特定歷史和特定主題的人文主義的提法，已經不能承載它所內蘊著的涵義。布洛克在《西方人文主義傳統》中，反對把人文主義當作一種思想派別或者哲學學說，而是當作一種寬泛的傾向，一個思想和信仰的維度，一場持續不斷的爭論。也就是說，只要是有關人的思考、討論、甚至是一種關心，都可說是人文主義的，他把這稱為“人文主義傳統”。實際上，布洛克將人文主義引向了一種探索人之為人的活動，因而它不僅是特指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思潮或運動，而是泛指所有關于人的思考、追問和探究活動本身，它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主義，而準確的說只是一種人文。這種人文傾向就不是發端于文藝復興了，而是肇始于希臘或更早。德斐爾神廟上的箋言：“認識你自己！”原是為了警示世人不要忘了自己與神的差異，蘇格拉底意義上的“認識你自己”，開始了人真正意義上對自己的追問，也就是西方的千古一問“人是什么？”或“人是誰？”卡西爾充分認識到這種追問對于人之為人的重要性，他說：“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的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3]也就是說，人的真正價值不在于對“人是什么？”的回答，而是這追問和審視本身，正是這追問本身，構成西方人文的真正傳統和獨特性，也是西方人文與中國人文真正的差別之所在。在中國的人文思想中是沒有這種追問的，人是一種事實性的存在物，人是什么不必問，它問的是人與人以什么樣的方式和準則來進行交往，因此，這樣的人文常常與倫理是分不開的，正如前面馮天瑜先生所分析的那樣，由于人是虛置彼岸的現實的人，他需要倫理原則來約束和調整人的行為，因而，中國人文的核心在倫理。而西方的人文是在不斷地追問“人是什么？”這樣的問題中成長的，人不是作為一種事實性的存在物而被接受的，這種追問本身假設了一種比事實性的存在者更純粹的人，所以西方的人文一開始就是形而上意義上的人文，即理想化的，具有超越意義的真人。指出中西人文含義上的差異，目的不是為了爭長短，而是要表明，我們從什么樣的人文立場出發，建構的人文精神，塑造的人文素質是不同的。在提倡全面發展人的素質的今天，沒有對中國傳統人文精神和西方人文精神的理論研究作支撐，這樣的人文素質必定是跛腿的。

二、 人文科學

人文科學與人文不同，人文以人為核心，以對人的反思、追問、研究為前提，對人的培養、塑造為宗旨；而人文科學則是一種知識或學科體系，是用來區別于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一個詞，常常用來專指文學、語言、哲學、歷史、藝術、神學及音樂等學科，因而，它遵循知識體系或學科發展自身的邏輯規則。最初的人文科學具有寬泛的科學意義，常指一種學問或知識，作為一種學問和知識，它的所指是十分寬泛的，既包括對事物規律的知識，即自然知識，也包括類似沉思、冥想類的東西，即現代意義上的人文社會知識。然而，隨著自然科學的發展和獨立，科學幾乎為自然科學所取代，科學的性質、特征和方法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原來具有綜合性科學意義的人文科學幾乎作為自然科學的對立面，而從科學視域中退場。

造成這種局面是由自然科學的強勢地位所導致的。從1543年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出版開始，自然科學特別是物理科學獲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這樣產生了一種傾向，把經驗的方法應用于被“生命力”統治的有機界，使比較解剖學、胚胎學、進化論和細胞學等取得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進步，從而確立了自然科學研究方法的強勢地位。所謂“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就是以基本的數理邏輯為假設前提，并采用精確理論、實驗手段和科學語言來最大限度地避免研究前提的主觀性、模糊性。而這種推崇自然科學，主張將自然科學的方法運用于人類一切認識領域的傾向，被人們稱之為科學主義思潮。如，《韋氏英語大詞典》對科學主義的定義：“認為自然科學的方法應該被應用于包括哲學、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在內的一切研究領域的理論觀點，斷定只有這樣的方法才能富有成果地應用于知識追求。”[4]另外，郝布斯認為科學主義“相信科學能回答所有的人類問題，它使科學成為哲學、宗教、習慣方式和道德的替代物。”[5]從這里，見出自然科學向其它領域的滲透以及其強勢地位。

受這種傾向的影響，人文科學的發展也具有某種科學化的傾向。具體體現在，自然科學通過其所提供的模式對人文科學發展施加影響。而自然科學所提供的模式又大致分為兩個因素：一是科學精神向一切人文領域的普遍滲透或擴展；二是自然科學方法在人文科學領域的運用。最明顯莫過于十九世紀實證主義哲學，隨后的邏輯實證主義哲學，再隨后的英美分析哲學，可以說是科學對哲學影響最大的結果。他們基本上以科學精神為旗幟，宣布傳統形而上學無意義，將哲學引到對確定性、可經驗性、可證實性的問題或領域的研究中來，從而保證哲學的科學性。在方法上，通過將哲學問題還原為邏輯問題，通過邏輯的分析，將復雜的邏輯命題分析為簡單的邏輯命題，又通過將簡單的邏輯問題還原為可經驗的原子事實，這樣以原子事實為支撐，保證了邏輯命題的確定性和科學性。除了哲學研究的科學化傾向外，這種科學主義傾向滲透到歷史學、文學藝術等各領域的研究中。如：現代語言學有以喬姆斯基為代表的形式語法學、以蒙太格為代表的形式語義學和以奧斯汀、塞爾為代表的形式語用學，它們是完全按照現代數學特別是現代邏輯的分析方法建立的。

然而與這種科學化傾向相反，人文科學在發展中，從其自身發展的特點出發，也出現了某種反科學化的傾向，從而建立建基在人文方法基礎上的人文科學。這種傾向首先體現在對這種科學化傾向的反思上。人文科學家們大多承認人文科學具有科學性，但都反對科學對人文科學的取代和淹沒。20世紀的很多哲學家，對哲學與科學的關系重新進行了全面的思考。如卡爾·雅斯貝爾在其著作《生存哲學》中，就提出了科學的界限以及科學對哲學的必要性問題。其中，科學的界限有三：一是科學的事實并不等于存在的知識；二是科學知識不能給生活提供任何目標；三是科學不能回答關于它自身的問題。這為哲學的存在提供了合法性的地位，從而使哲學與科學從根本上區分開來。同樣，伽達默爾明確指出：“我們稱之為哲學的東西，不是以所謂實證科學的方式存在的科學”，[6]從而要求我們區分科學中的哲學要素與哲學中的科學特性，既捍衛了哲學和科學各自的獨立性，又清晰地分析了相互間的影響。其次，從人文科學的特點出發，揭示其與自然科學的相異性。科學的目的是得到一般規律，是從多樣性和特殊性走向統一性、一致性和必然性；而人文科學研究的則是“具體的”，它關心個別和獨特的價值觀，突出獨特性、偶然性、復雜性和創造性。再次，人文科學與科學在探究和解釋世界的方式和方法上存在根本的區別。其一，兩者屬于不同的思維，使用不同的概念，并用不同的語言表達形式。其二，大多建立在定量化和經驗性的基礎上的研究就不能算作人文科學。因而，科學是實證性的科學，人文科學是評價性的學問。

三、 人文素質

我以為在對人文素質結構的理解上，我們仍然存在著某種偏頗的理解。一是將人文素質簡單地等同于人類優秀的文化成果，這樣使人文素質的培養走向了人文知識傳播的路。這是我國20世紀90年代人文素質教育的一種總體傾向，它尤其在理工科大學中得到某種程度上的響應，人文素質教育就等同于開設一定數量的人文選修課，而這些人文選修課，也主要局限于人文社會科學與藝術教育兩大類，似乎人們有了這些人文知識和藝術知識，人就自然成為一個高素質的人，人文素質成了一種高雅文化的代表，具有這種高雅文化的人，就是高雅的人，這樣使我們的高校成了培養具有貴族氣質的人的學校。二是將人文素質簡單與人文精神等同，而人文精神又在二種意義上被簡化，一為某種道德理想和道德品質，一種與“利”相對意義上的道德，因此，人文精神成為一種消解人的“利”與“欲”的良方，似乎只要我們建立了一個人文精神的世界，就可以抵御物質利益世界的誘惑。二為某種與科學精神相對意義上的精神。科學精神常常意味著以自然界為核心，意味著人們對客觀性、確定性、統一性的追求。人文精神常常意味著以人為核心，意味著人們對主觀性、復雜性、多樣性、相對性的關注。因此，人文精神常常被視為克服科學局限性的良方。這種對人文素質的誤解，容易將人文素質的培養走向單一化或靜態化的培養傾向。

人文素質是指由知識、能力、觀念、情感、意志等多種因素綜合而成的一個人的內在的品質，表現為一個人的人格、氣質、修養。可見，人文素質一定是內在于人的，離開了人，人文素質也就沒有存在的載體。具有寬泛傾向的人文，既可以存在于人的思想或理論體系中，也可以存在于社會的風俗習慣中，還可以存在于人們的行為活動中；人文科學作為一種知識體系，它按照自身的邏輯在運動發展著，它表現為語言學、文學、哲學、考古學、藝術史、藝術理論等學科；人文素質則表現為人的人格、氣質、修養。人文素質教育簡單的說，就是人文素質的教化和培養，就是將人文素質的內容通過知識傳授、環境熏陶以及自身實踐等方式使其內化為人格、氣質、修養，成為人的相對穩定的內在品質。從根本上來說，人文素質教育就是引導人如何做一個有內涵的人的過程。因此，人文素質教育的關鍵是人們對人文素質本身的理解。

對人文素質的歷史和當代性結構有重大影響的，當屬人文思想的核心。在西方，隨著對“人是誰？”的不斷反思，人對自己的認識，有一個由神性的人、智性的人、社會性的人向生命意義上的人轉移的過程，人的生存境界和生存價值也就隨之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人的內在素質結構也發生相應的變化。當人是神性的人時，成神、成圣是做人的核心，這時的人以完美的道德品質的塑造為核心，因此理想的道德境界是這一時期人文素質結構的核心；當人是智性的人時，人文素質結構中自然是以對知識的追求和致思的傾向為核心，成為博學和善思的智者應該說是這個時期成人的重心；當人是社會化的人時，對經濟利益的考量、政治地位與權力的傾慕和高尚道德品質的追求是這一時期成人的核心點，因此科學、民主、法制、道德也相應地成為這一時期人文素質結構的重心；當人是生存或生命意義上的人時，當個體生命以自身的內在要素去感受他棲身其中的世界時，生命的本能與沖動、生命的情感與情緒就具有了特殊的意義，人的健康與快樂首次超過了人的神性、智性與社會性的要求，成為成人的一個基本的核心，這樣生命的沖動、生命的體驗、生命的感受、生命的樂趣、生命的創造等將成為當代人文素質的重要內容。在中國，人文思想的核心在倫理道德，因此，人文素質結構的核心也在倫理道德，這樣，中國的人文素質結構的歷史性和當代性，會隨著中國倫理道德精神的歷史和當代性結構變化，呈現出相應的表征。當然，隨著西方人文精神的影響和滲透，中國的當代人文素質結構處于一種在生成的狀態中，它既不似西方那樣，向生存或生命意義上的人轉化，也不似以往中國，人是典型的倫理型人，正是這種對“人是什么意義上的人？”的困惑，造成了目前中國人文素質結構的生成狀態。因此，對人文思想精髓的把握和確立，是培養和建構人文素質的關鍵。

總之，厘清人文、人文科學、人文素質等之間在內容、重心和表現形式上的差異，有助于我們在提倡“以人為本”的社會中，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和把握這個“人”，從而在培養和塑造人的素質時，不會走錯了方向。

參考文獻：

[1]A·布洛克.楓丹娜——現代思潮辭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8.

[2]杜麗燕.人性的曙光[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

[3]卡西爾.人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

[4][6]伽達默爾.科學時代的理性[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8.

[5]楊壽堪.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 李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