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南鄉子·落花》 柳如是 作時考 賞析
摘 要:《南鄉子·落花》為明末清初著名才女柳如是的一首優秀詞作。本文考證了其作時,并加以評點賞析。
柳如是(1618—1664),本姓楊,名愛,字蘼蕪,后改姓柳,名隱,字如是,號河東君。這位生活于明末清初易代之際的女子一生經歷極富傳奇色彩,其絕世才華、不幸身世、獨特個性與愛國情操至今仍為人們傳誦,她與云間才子陳子龍的愛情悲劇尤令人慨嘆不已。這段沒有結果的凄美戀情使陳柳二人終生都難以釋懷,所謂長歌當哭,他們把一腔愁緒和哀怨都化作了詩、化作了詞,柳如是的《南鄉子·落花》便是其中之一:
拂斷垂垂雨,傷心蕩盡春風語。況是櫻桃薇院也,堪悲。又有個人兒似你。 莫道無歸處,點點香魂清夢里。做殺多情留不得,飛去。愿他少識鄉思路。
一、作時考
明崇禎八年(1635)春,柳如是與陳子龍同居于松江南園。是年夏,陳子龍的正妻張孺人挾祖母高安人之命至南樓,棒打鴛鴦,迫使這對沉浸于愛河的情侶勞燕分飛,遺恨無窮。這首《南鄉子·落花》極寫悲苦之情,當作于二人被迫分離也即崇禎八年之后無疑,但具體作時尚有待細究。筆者不惴鄙陋,妄斷此詞當作于崇禎九年暮春。現分析如下:
首先,就最寬泛最確定的時間范圍而言,柳如是追思戀情之詞當作于其崇禎八年夏與陳子龍分別后到崇禎十四年(1641)沖破重重阻力與錢謙益結合這六年之間。從情理上講,這些聞者傷心的斷腸詩詞應是作于其間早先幾年。柳如是的詩集《戊寅草》于崇禎十一年(1638)刊刻,陳子龍為其作序,此詞出于是集,則寫作時間應不晚于崇禎十一年。
進一步的考證則需要從詞作本身入手。考察陳、柳二人留下的作品,不難發現,二人均有“南鄉子”調名的詞作,柳詞已錄于前,陳詞如下:
羅袂曉寒侵,寂寂飛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郎去路,沉沉,一帶浮云斷碧岑。 無限暗傷心,粉冷香銷憎錦衾。濕透海棠渾欲睡,陰陰,枝上啼紅恐不禁。
——《南鄉子·春閨》其一
花發小屏山,凍徹胭脂暮倚闌。添得金爐人意懶,云鬟,為整犀梳玉手寒。 盡日對紅顏,畫閣深深半掩關。冰雪滿天何去也,眉彎,兩臉春風莫放殘。
——《南鄉子·春閨》其二
小院雨初殘,一半春風繡幕間。強向玉樓花下走,珊珊,飛雪輕狂點翠鬟。 淡月滿闌干,添上羅衣扣幾番。今夜西樓寒欲透,紅顏,黛色平分凍兩山。
——《南鄉子·春寒》
陳子龍在以上諸詞中抒發了無限眷戀與幽恨,這些無疑都與柳如是有關。但詞中所寫俱為早春之景,這從三首詞中都出現的寒、冰雪等可以看出。而柳詞題詠的是落花(楊花),不是一兩朵,是在春風中“點點”“飛去”的楊花,則可見寫作時節當在暮春。再細究二人詞旨,詞作之間聯系并不密切,似乎是各唱其調,而并無應和之跡。故此筆者妄斷柳氏《南鄉子》與陳的幾首同調之作關系不是很密切。然而細品陳的另一詞作《浣溪沙·楊花》,則可發現它更像柳詞的唱和之作。錄之如下:
百尺章臺撩亂吹,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漂泊奈他飛。 淡日滾慘花影下,軟風吹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陳詞開頭曰“百尺章臺撩亂吹”。按,章臺為漢長安街名。《漢書·張敞傳》有“走馬章臺街”語,唐許堯佐有《章臺柳傳》記妓女柳氏事,后因以章臺為歌妓聚居之地。柳如是崇禎八年夏被迫離開南樓與陳子龍分手后,移居松江境內的橫云山麓,是年深秋,又回到盛澤歸家院,亦即復歸“章臺”,則陳詞首句所寫即是柳氏無奈又歸身章臺之事。聯系上下文,陳詞所指亦為百尺章臺上被風吹得“撩亂”飛舞的楊花。此篇上闋三句似全詠楊花,并無一字提到柳姬,然而子龍以花喻人,無一字又不是在說柳姬,此旨明矣。
據陳寅恪先生的考證,柳如是此次搬遷,陳子龍親自將其送到盛澤附近的嘉善才分別而去,依依之情可見一斑。但佳人不可留,雖“憐他漂泊”卻也只好“奈他飛”,柳詞中“莫道無歸處,點點香魂清夢里”正是對“憐他漂泊奈他飛”的回答。而柳詞下闋末句“愿他少識相思路”,又恰恰是對陳詞“天涯心事少人知”作出的回應。如此看來,二詞一唱一和,絲絲入扣,所寫正是二人分手后柳如是離去之事。此事發生在崇禎八年深秋,二詞作時必為此后不久,柳詞所寫為暮春之景,故筆者妄斷其創作時間當為次年春天季,即崇禎九年(1636)暮春。
二、賞 析
“拂斷垂垂雨,傷心蕩盡春風語”。暮春時節,無可奈何花落去,飄揚在垂垂雨絲中顯得如此凄涼與傷感,何況紛紛揚揚的落花又拂斷垂垂雨絲。作者一上來就毫不掩飾地向讀者展示了一幅無比悲愴的景象,一下就把讀者帶進了一個愁天恨地中去。面對此情此景,人的傷心怎能不將僅剩的春風語一蕩而盡呢。“況是櫻桃薇院也,堪悲”。陳子龍曾作《櫻桃篇》,以櫻桃花比柳如是。子龍又有《上巳春行》,有句曰“公子空遺芍藥花,美人自愛櫻桃樹”。而柳如是的《江城子·憶夢》中也有“芙蓉淚,櫻桃語”之語。如今“櫻桃薇院”歷歷在目,相知相愛卻無法長相廝守,真正的物是人非、真正的“堪悲”。詞的開頭,詩人即將情感與景物融合,營造了一幅凄涼哀傷的場景。
“又有個人兒似你”,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詩人自己——詩人以眼前簌簌楊花飄飛比喻自身命運:自己正如這楊柳落花漫天飛舞、漂泊無依。妓女可以說是封建社會中最為特殊和悲慘的女性,她們為生計所迫而不得不以色相技藝謀生。她們缺乏獨立自主的地位,被壓迫被摧殘,對自己的命運無法揣測。柳如是正是處于這個特殊社會階層,她與陳子龍彼此情真意摯的愛情不能為現實社會所承認,曾經的擁有無法成為天長地久,過程縱使再美好也只能永遠留在記憶中。眼前的紛紛落花承載了詩人的飄零身世與坎坷際遇,人和花已經不分彼此,人就是花,花就是人。點點落花訴盡了詩人無比惆悵的心情與難以割舍的深切眷戀。
無盡的哀怨、凄涼、悲傷。寫到這里,作者卻筆鋒一轉,從沉重的幽怨哀傷中跳脫開去。“莫道無歸處,點點香魂清夢里”,這兩句正可以看作是對陳詞“憐他漂泊奈他飛”的回答。不要憐我漂泊無依,我們心靈相通夢魂相依,縱然現實當中不能相見相守,也要化作點點香魂陪伴在你的清夢里。好一個催人淚下的歸處!“做殺多情留不得,飛去”。上天是如此不公,既然注定沒有結果,就讓我如這落花飛去。落花飛去,是真情不為現實所容的無可奈何之舉,而詩人以“飛去”自奮,也顯示出不同于小女兒情態的堅強與剛毅。這個一生命運多舛卻堅強剛烈的傳奇女子面對愛情的失意毫不矯揉造作,不做要人同情的弱女子情態,不做悲愁棄婦的苦吟哀歌,而是勉力自強、怨而不怒,以超然的心態理智地將感情升華。這樣一個毅然決然不畏前程難測的“落花飛去”形象,正是柳如是自尊自強精神與獨立自主人格的真實寫照。“愿他少識相思路”。詞的最后,她又回應陳詞 “天涯心事少人知”,念念不忘地勸慰陳子龍多加保重,殷殷關切,在憂心牽掛中展現出一往情深。
全詞纏綿委婉,曲折有致,借楊柳落花抒寫身世際遇,既有寫離愁別恨詩詞的共同特點,又帶著柳如是自己鮮明的個性,不愧是為柳如是詞中佳作。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趙盈盈,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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