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阮籍 生存 《詠懷詩》 生命意識
摘 要:生存問題是人生的基本問題。阮籍面對殘酷現實對社會人生提出的諸多難題,表現出深沉的生存悲劇感,進而迸發出一股強烈的生命意識,流淌于其詩文之中。阮氏把審美藝術活動在最根本的意義上與人類的生存活動等同起來,凸顯出個體激越的生命情緒,試圖從超然的角度闡釋人生,使其詩歌富有深刻的歷史和美學意蘊。
“生存”就是人的本然狀態,只要不死,他就無法逃避生存。人們只能立足于自己的生存活動去解答生存提出的問題,去探索宇宙人生之道。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此在總是從它的生存來領會自己本身;總是從它本身的可能性——是它自身或不是它自身——來領會自己本身。”阮籍面對黑暗現實的悲劇,面對殘酷現實對社會人生提出的諸多難題,表現出深沉的生存悲劇感。其虛無的生存之感,對人生無常、生命有限的憂患與抗爭,體現了主體對生命的眷戀與執著,對生存的審視與反思。讀其詩文,一股強烈的生命張力時時噴涌而出。強烈的生命意識,像一條血脈流動于阮籍思想的始終。生命情緒亦成了阮籍詩歌中的一種情感基調。阮籍從本質上說是一位悲劇意識很深的詩人,其放達豪邁的藝術人生方式,自由玄虛的詩歌創造,目的是想從悲劇中解脫出來,將悲感化為樂感。正如弗洛伊德所講的藝術是情感的釋放和升華,阮氏正是在人生藝術化,藝術人生化的過程中,體會著那種超然和釋放的快感。
生命主題是貫穿文學史的基本母題,深受歷代文士們的青睞。然而每個時期的主題都烙下了時代的影子,表現在外在形式上也有所差別。如《古詩十九首》的很多作品通過愛情表現一種生命意識;建安文學則流露出文人們建功立業的進取精神,實現社會生命的永恒成為時代的最強音;到了正始這個“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時代,社會分裂動蕩,人心叵測,原來所追求的理論體系和價值信仰顯得極其虛弱甚至出現危機。文士們濟世理想終成泡影,終日惶惶恐恐,只能以魏晉風度來證明他們生活的苦難和人生的悲劇,以狂放的行為來做最后的抗爭。這是阮籍代表作《詠懷詩》走向深沉和隱晦的一個重大契機和極好注腳,誠如鐘嶸《詩品》所言:“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淵放,歸趣難求。”八十二首五言《詠懷詩》用灰色的筆調描繪了一種灰暗的人生境況,其突出的命意則是人生存在的悲劇,表現了當時充滿悲觀、虛無、危機、焦慮、絕望、荒誕的時代精神,也描述出作者孤獨無奈的痛苦生存心境及對社會人生的深刻反思:
一日復一日,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當時統治集團在政權的激烈角逐當中,對正直的知識分子和政敵進行殘酷的殺戮,名士們時有身首異地之憂。殘酷的現實和生命本身的短暫這雙重的阻力,在阮籍的心里激蕩起強烈的生命情緒,并陷入痛苦的冥想當中。社會充滿危機和陷阱,充滿罪惡和荒誕,一切變化不可把握捉摸。阮籍的一生如履薄冰,生活于悲劇之中難以擺脫種種災難,生存的狀態充滿了惶恐、煩惱和焦慮。薩特曾指出,“人的最真實的存在是處于孤寂、苦悶、絕望等陰暗低沉的情緒下的存在。這正是存在主義哲學思潮的一個突出的特征。人在造就自己的過程中,總是處于一種動蕩的、不安寧的 、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人對自己的選擇無規可循,對自己的未來無法預見。因而人總是感到孤寂、煩惱、絕望。”阮籍的煩惱和焦慮是人類的普遍情緒,而這個普遍情緒又在那個特殊的時代顯得更加的突出,是關于活著的痛苦呼告,是生命孤獨的體驗。他在詩中發出沉重感嘆: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
獨自坐在高高的空堂上,遙望茫茫的天地間,唯見孤鳥、離獸,整個世界似乎找不到可以傾訴心語的人。詩人以強烈刺激的畫面,勾勒出了一位詩意的孤獨者獨自沉吟的形象,阮籍的整個身心都忍受著“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的孤獨哀傷愁緒的煎熬。這是一種深沉的“憂生之嗟”,其根源于人的本能之被壓抑而產生的精神失調、苦悶的情感,是追求自由的阮籍與嚴酷的現實環境對其進行種種束縛、壓制而激發的矛盾。用存在主義的語言言說即是,由于個人總是維系于他人,結果個人成了他人意志的玩偶,個人的本性脫身而去,被一個異己的他人占有了。于是,不盡煩惱滾滾而來。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無論是阮籍的出仕還是寫“勸進表”的行為,都是當權者對其人格自由的剝奪,是不得已而為之。于是,惶惶不可終日的他,失去了一顆平常心,整日徘徊無語,只能“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晉書·阮籍傳》)。這種苦痛情結在他的其他詩作中亦十分凸顯,如《詠懷詩》第一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詩中寒月照人,涼風拂衣,琴聲自指下淙淙流出,驚起孤鴻哀號、宿鳥悲哀。在夜的深處,一顆孤獨的靈魂在徘徊,在獨自憂傷。這種悲哀沉痛、無可奈何的嗟嘆,縈繞著阮籍生命中的日日夜夜,使他終生咀嚼不盡生存的苦澀,因而也凸現了一個沉重的生存、一個孤獨苦悶的靈魂。他就像尼采一樣,是一個孤獨的精神漫游的荒原之“狼”(尼采說自己是“孤獨之狼”),失落了心靈的家園和情感的棲居地,他生命中的所有一切均陷入空虛和絕望。阮籍的孤獨情結又轉換為審美體驗的媒介和藝術創造的催化劑。在某種意義上,它構成了阮籍藝術世界的一個富有美學魅力的母題,因而使他的詩歌具有別樣的沉郁之美。因此,孤獨包含著深刻有趣的矛盾二重性,一方面孤獨是精神信仰的深刻危機,這無疑是“存在之家”的喪失和強烈焦慮的來源,造成精神的痛苦和空虛;另一方面,孤獨又是精神界有意識的沉醉對象,是想象力借助于審美體驗的自由解放,屬于心靈的超越于世俗之上的高蹈和漫游。因而,孤獨具有了一種悲劇的美。阮氏身處的特定時代,使其孤獨苦悶的情結賦予了特定的歷史內涵。據《晉書》本傳載:“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他生活于朝不保夕的社會中,生命得不到保護,人生被冷落,欲隱不能,欲仕不忍,濃重抒發的無可奈何的憂生情緒更顯示出生命的脆弱、詩人內心的焦灼以及人生的悲劇。因此,在表面看來是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中,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留戀。這樣的感嘆是郁積于心的苦悶散發出的熾烈情感力量,正是這股熾熱的情感力量,也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人的生命、存在思索的深化。
阮籍對生命意識沉重的感嘆有著密不可離的歷史傳承。自先秦以來,對“人”的憂患意識和人文精神就深植于歷代文人中,很多思想已經提出了對個體生命的思考:周公的保民思想,孔子的“仁者愛人”,孟子的“民貴君輕”的觀點實際上都是對人的個體生命的重視。但統治者為了稱霸天下,編造出一系列的神統論來麻痹人民,人民處在長時期的神權統治之下,一切以神的意志為中心,忽視了作為個體生命而存在的意義。東漢末至魏晉易代之際,國家陷入混亂動蕩,社會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憂患和磨難,人們對儒家長久以來的道德規范和倫理思想進行了重新的審視和思考,把目光投注在了自己身上,人的自我意識得到確立,人權向神權提出了挑戰。誠如李澤厚先生所說的,它實質上標志著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因此阮籍的創作充滿著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
這兩組詩中,詩人用突兀、對比的手法,表達了一種無法抹去的幽憤無奈之情:美好的事物雖然令人向往和追求,但終歸會曇花一現般的消失,人的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他似乎從未有過安全感,在他的筆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無一例外地籠罩在生命危機的陰霾之中,都不可避免地隨時光的流逝而走向遲暮與凋謝。“視彼桃李花,誰能久熒熒”,“從容在一時,繁華不再來”,“開秋兆涼氣,蟋蟀鳴床帷”……阮氏反復運用表示時光變化及流逝的意象或明或暗地抒發出對生命的憂患,其思想最深處常常跳動著的這股久久讓人難以平息的生命意識,是把短暫有限的人生旅程置于宏大無限的宇宙世界中自然萌發的。這正體現了詩人關注自我、關注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標志著“人的自覺”時代的來臨。
生命意識對每個階層的人都具有強大的誘惑力,失意者哀之,得意者嘆之。但是在中國文學中,生命意識總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悲涼。莊子看穿了歷史王道的昏聵與當時社會的黑暗,為了保全生命則向往“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以一顆熱忱的心關注每一個鮮活的生命,為人們尋找到一個全生的方法——逍遙避世。自此以后,歸隱避世成了大多文士們失意人生的必然選擇,拒絕社會價值的關懷而指向生命本身是其終極意義,阮籍思想亦有相似的價值取向:
閑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其視堯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趨而居不處,處乎大道而無所寓。先生以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頹,魁然獨存,自以為能足與造化推移。
在這里,阮籍超越了一切世俗功利的追求,投入到心與“道”冥自然無限的逍遙理想境界中。阮籍所尋找的是自然之道,他試圖經由自然之道來參悟人生的真諦。盡管生命如此短暫,人生無常,但如果將“道”作為人類精神的支持點,達到“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體”的自由超邁的人生境界,那么痛苦也就消解了很多。阮籍有著比一般人更深邃的洞察力,他關注和指向的是整個人類,其思想更富有哲理的深度。因此,八十二首《詠懷詩》的時空境界都十分闊大,個體的有限生命在宏大的宇宙時空面前顯得如此短促、渺小,一切追名逐利、爾虞我詐的行為,都被廣闊的時空襯得滑稽可笑,荒謬無比。面對這樣的人生,阮籍產生了強烈的超脫愿望,那就是把一切關涉是非、生死、功利的利害關系全拋之于腦后,人按照自然而然的本真之性生存。這是一種精神性的而非物質的超脫,因而顯得崇高而壯美。阮籍從逍遙游的境界中找到了緩解人生痛苦的方法,并第一次將莊子思想化為強有力的精神力量,為中國后世文人找到了一個精神的歸宿。但阮籍比莊子更具現實意義和人間情味。他任情背禮、狂誕不羈,勇于坦露自己真淳自然的人格追求。如《晉書》本傳中記載:鄰家有位美少婦,“當壚沽酒",阮籍常去飲酒,并醉眠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返。”“籍又能為青白眼”……足見他心地純潔坦蕩,以真淳自然的審美人格形態大膽地坦露出人格本態,追求自然本真的生存方式。阮氏心中涌動著的股股生命意識在遭遇無可奈何的黑暗現實的彷徨苦悶的“勁風”下,形成了強有力的張力,把他引向了一種超邁詩意的人生境界。阮氏把審美藝術活動在最根本的意義上與人類的生存活動等同起來,凸顯出個體激越的生命情緒,試圖從無限而不是從有限,從超然而不是從必然的角度闡釋人生,這正是其《詠懷詩》向世人昭示的,因而也更富有深刻的歷史和美學意蘊。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袁文麗,暨南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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