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數人的心中,最金貴的,最想得到的,是黃金。即便說的是黃金有價玉無價,人們還是將黃金視為可以向往也可以擁有,并可以因了向往與擁有而得著些慰藉的物事。于是,自然而然地,黃金便成了眾人心底深處的某種象征。雖說在不同的語境中,黃金這一象征物,呈現著不同的形態,承載著不同的寓意,但指向卻可以殊途同歸,金燦燦的光芒射向的,是欲望之指歸,命運之終極。
《滿城盡帶黃金甲》,便是一出欲望與命運浴血抗爭的悲劇。
片名來自于黃巢的詩《不第后賦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詩歌氣勢凌厲,其斬截、激越的聲情,透出驚人心魄的殺意與壯闊的英雄不羈之豪氣。短短二十八字,寫盡了一代豪杰對長安、更是對無上權力的強烈渴望。而這一切,正暗示著影片中的所有糾葛與碰撞,都與人的江山之欲有著直接的關聯。也為影片定下了掩隱在濃烈色彩與氛圍之下的肅殺基調。
故事開始于重陽節前夕的一場等待。在金碧輝煌的宮廷里,王后攜著王子們,各懷一腔心事,等待王的歸來。王卻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悄然而至,讓一場華美的等待迅即變得毫無意義。盛大的場景旋即彌漫著一種詭譎的氛圍。劇情的撲朔迷離與觀眾的審美期待,由此構成了一種巨大的張力。
《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情節,顯然是沿著《雷雨》的故事脈絡一路走來,是用現代電影敘事手段,演繹人們耳熟能詳的話劇經典,呈現出的是一種亦中亦西式的風貌。對此,張藝謀曾經坦言:“我是一個導演,不是一個作家,自己編故事總覺得弱,而我的強項是用畫面講故事,所以要選一個好故事。《雷雨》故事集中在二十四小時,戲劇沖突非常強烈,人物命運糾葛,有古希臘悲劇的影子,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平臺。最重要的是《雷雨》有思想,是時代和個人性格的雙重悲劇。”
學界有一說,中國的巫史傳統,強調的是“一個世界”,是“天人合一”。這“一個世界”便是現實的世界,這顯然不同于西方文化所強調的靈肉分割的“兩個世界”,因而中國人樂生、慶生,而并不只求或專求個人的靈魂不朽、精神超越之類的贖救。
而在《滿城盡帶黃金甲》中,重陽慶宴最終演變為一場華美而慘烈的葬禮,樂生、慶生的初衷,終成南柯一夢。讓人不能不聯想到西方的“原罪文化”。影片中整個王室的所有成員,似乎都是帶著“先天”的罪孽,到人世間接受煉獄之火的炙烤,直烤得一個個靈魂出竅,只是最終也未能贖救各自的靈魂與精神。
張藝謀在東西方文化的雜糅之下,匯聚、調度了眾多的現代藝術元素,讓人性與倫理在色彩、聲光、畫面、場景、愛、性、亂倫、殺戮中激烈碰撞。這樣的一種碰撞,多多少少體現了對男權社會男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反諷;或許,還在不經意間,為男權時代女人的被看、被玩、被主宰的命運,鳴奏了一曲悲音。
片中的男人,征戰于江山與美人之間;片中的女人,用心于家國與男人之中。
所有的矛盾沖突,都圍繞王后策劃兵變展開。這一場不可為而強為之的兵變,起于源自人性之需的畸戀,也敗于源自人性之需的畸戀。所有的帶斧鑿之痕的故事,所有人為而起的波瀾,都是這畸戀之鏈上的一環又一環。
故事的結局暗合了禪語:命不可違,運可以轉,時來而運轉。若不能把握 “時來”,則永世難得“運轉”。
劇中的人物無一能夠把握那個可以轉運的“時”,不是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便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結果便是,銀幕上下的人都在急切地等待著驚心動魄的那一刻來臨,而驚心動魄的那一刻果然便是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地,花開花落月虧月盈潮起潮落一般自然地,來臨了。悲劇由此拉開了華麗的序幕,又攜著恢弘而悲涼的氣勢謝幕。
周潤發成功地飾演了王這一角色。王從頭至尾是在用陰詐、專橫與勇武掩飾內心無法言說的孤獨。王用計謀得了王后也得了天下,最后同樣是不動聲色地用計謀,在沖天血光中平息了兵變。計謀過后,王表面上把江山與美人都擁在了懷里,然而美人的芳心從未屬于過王,而江山也只是表面上的固若金湯。這樣的王,注定只能與孤獨為伴,也注定了發哥無法在片中將獨屬于他的中國式微笑,一如既往地自如綻放。由此在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我們只能看到一個冷血的王,一個深不可測的王,一個泯滅了人性的王。
鞏俐扮演的王后,同樣沒有令企盼已久的影迷失望。有人說片中最美麗的女人,宮中最美麗的女人,是鞏俐;更有人說,世界上最美麗的東方女人,是鞏俐。這樣的評判未必能得到所有觀眾的認可,但若說鞏俐的表演是最飽滿、最有深度、最耐人尋味的;或者說,鞏俐在形與神兩個審美層面上,令人信服地展示了王后獨有的美麗,呈現了一個游走于高貴與屈辱兩極之間的女人,在絕望之火中的殊死搏斗與在欲望之海中的慘烈掙扎,恐怕并不為過。鞏俐恰到好處地將分寸把握于對王后靈肉世界的呈現之中,讓王后用濃烈的愛與美艷的性,將女人所有的狹隘、冷酷、絕望與執著,表現得酣暢淋漓。
三個王子分別是元祥、元杰和元成。王子們原該頂天立地,承繼天下社稷。然元祥羸弱無能又全無責任之心;元成雖然年少,已能神態自若地將野心與由此而來的兇險殘忍,統統包裹在純真爛漫的笑靨之下。
唯一的正面人物,恐怕只能是周杰倫扮演的元杰了。王不止一次對元杰說:父王不給你的,你不可以搶。其實元杰原本沒有搶天下的意思。后來的“搶”,也只是為了可以讓母后不再每日按時辰服父王親手配制的毒藥,只是為了讓母后能夠高貴的、健康的、快樂的、有尊嚴的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活夠母后該活的日子,活出母后該有的尊嚴與幸福。但因為元杰是在“搶”,是在“知其不可而為之”地搶,是在與時間搶母后的命,是在從父王手中搶母后的命,因此,元杰的功敗垂成,便是必然的,情節的發展脈絡只能走向悲劇,人物的命運走向也只能指歸于悲劇。這是不管元杰愿意不愿意,母后愿意不愿意,觀眾愿意不愿意,都必然發生的。可嘆元杰,在要么被車裂,要么每天伺候母后服毒的兩難選擇前,只能讓一腔熱血為母愛沖天而起,未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大丈夫,自然也未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一代豪杰。盡管歌壇天王在銀幕上的表現可圈可點,但是元杰對母愛的“愚忠”,始終無法激起觀眾對人性之真善美的向往與禮贊。
由此,觀眾只能為元杰的拔劍自刎而扼腕,因元成向親兄長背后狠下毒手而驚悚了。
喪命于元成之手的大王子,是元祥。元祥的所有作為,若能展示人性的多元之美,當可一觀,即便不是賞心悅目,也可讓觀眾以此為鏡,來對自己的靈魂進行一番拷問,或對自己的人性弱點進行一番審視。可惜元祥不是這樣的人物。元祥的人格始終呈分裂之態。原本是“祥”之源的元祥,卻注定是一個給整個王室帶來滅頂之災的不祥之角色。
但臺詞與故事,又有意無意地把所有的不祥以及因不祥而導致的毀滅性的災難之源,指向了王后。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女人是禍水”這一由數千年歲月積淀而成的傳統文化命題。繁漪在絕望中喊出了“一個女人不能受兩代人的欺侮”,王后卻嘴角上掛著冷酷殘忍的笑意,欣賞著另外兩個不幸女子的無邊絕望。
在人物關系的定位、悲情故事的演繹、命運沖突的展開以及眾多細節的設置等方面,《滿城盡帶黃金甲》都刻意模仿了《雷雨》,但刻意的結果卻是貌合神離、形似神非。盡管曹禺之女萬方在影片改編前表示,允許老謀子不受任何限制地對經典進行“改編”。但在真正的經典面前,現代版的“唐朝雷雨”,終究顯得底氣不足且難免有些不倫不類。
由此看來,《雷雨》是可以穿越亙古云煙的永遠的經典,而《滿城盡帶黃金甲》,只能如同宮廷內遍地怒放的菊花,其金子般的光澤可以璀璨一個重陽,卻難以照耀未來。
其實我們都很明白,商業大片的拍攝發行,原本就不是為了再造經典。因為有了眾多可供觀眾把玩的現代電影元素,《滿城盡帶黃金甲》,依然在這個原本就不太寒冷的冬季和急急趕來的春天里,狠狠地火了一把。紅紅火火地上演,金碧輝煌地謝幕,為投資方賺了個盆盈缽滿。
春風起時,周杰倫吐字含混的“菊花臺”,還在大小街巷里飄游,只不知歌壇天王傾情出演的片子,能讓人津津樂道多久。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徐衛衛,浙江嘉興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