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三里灣》凡人瑣事 家 日常生活 愛情
摘 要:拋開單一的政治文化視角,從日常生活的演繹里重讀《三里灣》,就會發現一個國家、革命等宏大敘事所無法遮蔽的凡人瑣事營構的真實空間。趙樹理自覺站在農民的立場,以家的場景設置、日常生活的描寫和愛情的生活化建構出合作化時期農村社會凡人瑣事的真實世界。
在當今,鄉村題材小說作家普遍以農民代言人身份投入到對鄉村記憶和農民命運的熱情敘述中。在這樣的眾語喧嘩里,回頭重讀《三里灣》就有了一種獨特和沉重的意義。這部小說在當時宣揚合作化的敘述熱潮中,是一部不甚令人滿意的作品;同樣,在我們力圖從歷史和政治的縫隙里打撈彼時的鄉村記憶和農民個體命運的今天,它仍然是一部無法令人滿意的作品。但它卻橫亙在這兩者之間,讓你無法回避。它的喑啞低沉,它的模糊和動搖,使它成為那個時代一個獨特而尷尬的文本。在回望整個十七年的文學時,盡管我們大多可以用政治一體化的簡單結論來概括這一時期的文學傾向,但我們在感嘆這種政治一體化所造成的文學生態的貧瘠和失衡的同時,是否也意識到這樣的視角本身正是對文學生態的破壞呢?正是這種政治文化的視角使得我們無法使十七年文學回到它的歷史語境中,我們更多關注的是種種社會性沖動、意識形態幻覺、政治大氣候,以及物質經濟環境的變化等凝聚成的“符號”和“文本”。一旦我們回到當時的歷史語境下的日常生活,就會發現一個由凡人瑣事構成的真實世界在敘事中再現。它們并不像有的研究者所說,完全被革命主題遮蔽或整合以致消隱或喪失。它們一直存在,姿態因掙扎的艱難而顯得微弱而模糊,但確實一直存在著,成為那個時代文學生態嚴重失衡的另一種見證。《三里灣》正是這樣一部作品。
與當下鄉村題材小說日益注重個體和日常生活不同,十七年文學在某種意義上是反日常生活的。如《我們夫婦之間》《關連長》和《戰斗到明天》等在建國初期受到嚴厲的批判,正體現出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對日常生活的無情擠壓。盡管意識形態一方面強調要表現普通人尤其是“工農兵”的生活,另一方面卻抵觸和遏制這種凡人瑣事的描寫。形成這種悖論的原因在于意識形態所謂的“普通人”實際是高度典型化、理想化和英雄化的英雄人物。因此在當時很多作家筆下,普通人并未真正從“人”的意義上被關懷,他們的世界僅僅是作家們按照某種意識形態過濾而成的概念性的生活圖解。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的生活也是如此。十七年文學中的農民形象一反“五四”啟蒙時期的癡愚麻木,而是被神化和夸張成歷史的主體,成為某種意識形態的圖式化工具。在這樣的文學氛圍下,農民豐富復雜的生活被簡單化,他們成為被任意編碼的文字工具。盡管如此,仍然有一批正直而有良知的作家,敢于直面政治壓榨下文壇的慘淡現實,以日常生活的真實重構來抗拒和消解民族國家和階級斗爭的宏大敘事。趙樹理的《三里灣》在這方面是表現比較突出的。作者以家的場景設置、日常生活的描寫和愛情的生活化建構出合作化時期農村社會凡人瑣事的真實世界。
首先是在場景的設置上,以私人性的“家”來抗拒代表國家和集體性質的“旗桿院”。小說中的人物活動的主要場所,除了旗桿院,就是家——村支書王金生的家、村長范登高的家和中農馬多壽的家。小說以這三家為主要場景,以這三家人為主線,表現了合作化時期農村社會的真實面貌。全篇三十四個小節,以擴社和開渠為故事的推動線索,而具體的故事卻大多在家里展開和發生。故事的最后也以靈芝和玉生“離了旗桿院,趁著偏西的月光各自走回家去”①結尾。這里的“家”,是一些重要事件進行和決定的地點,也是小說中有特別意義的對話產生的地方,更是小說人物“思想”、“激情”和性格揭示的場所。這種家的單一場景使小說空間處于一種封閉的狀態,給人以亙古不變的穩重感。作者將一切瑣碎繁雜的生活細節包容于“家”的球形結構中,在結構上避免了線性的松散,確保了一種緊湊和凝練。另外,傳統的家庭倫理意識和傳統的家庭人倫關系使得“家”具有原始性和穩定性的特點。因此通過解剖一些典型的家庭或家族,能夠更好地折射出中國社會的真正面貌。這一點曹雪芹的《紅樓夢》和巴金的《家》都是成功的典范。而在一個以國家意志和集體意識消融個體意識的年代,趙樹理的《三里灣》里“家”的場景設置更具有特殊的文化意味。一方面“家”的意蘊與他的寫作初衷“勸人”暗合,體現了趙樹理與其他合作化小說作者不同的眼光和態度:即他不是按照意識形態的要求來想象農村的階級關系,而是認為合作化過程中對農民的改造是家庭內部矛盾的和解,而非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另一方面,“家”的私人化和穩定性更暗示著對宏大敘事的一種無聲抗拒,使得作品可能在人生安穩的一面里揭示出當時農民生活中的本真狀態。盡管這樣的努力在當時的紅色經典擠壓下呈現模糊和潛隱的狀態,但畢竟給當時文壇帶來一種不同以往的清新氣象。
其次是以細節和場面的生活化來挖掘現實生活的本質性東西。曠新年認為:“趙樹理對于農村階級斗爭的描寫以鮮明的特色區別于其他作家……他很少正面展開階級斗爭的描寫,通常是通過日常生活來表現階級斗爭”②,其實這樣的評價本身就已經陷入政治化視角的迷途。倘若我們有意忽略掉《三里灣》里面那些關于會議和合作化內容的描寫,就會發現故事仍然是完整的,并且故事的可讀性更增強了。因此跳出政治文化的視角來重讀這部作品,就會發現農民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小說關注的焦點,而不是借以反映階級斗爭的工具。因此有的研究者認為:“如果拋開農業合作化運動的政治背景,《三里灣》就是一部描寫農村家長里短的小說。”③《三里灣》中細節和場面的生活化表現在作者不厭其煩地描寫了農民生活中打鐵、吃飯、串門、聊天、家庭糾紛、妯娌口角、分家風波、夫妻吵架等等家長里短的生活瑣事。甚至是范登高對支部的怪話,馬家父子自私而實利的打算,靈芝、玉梅和有翼等未婚青年的擇偶盤算都一一形諸于紙上。小說對這些日常生活細節的肯定正是作者對農民真實生活中人性和生命的肯定。而在當時,服務于時代政治和國家意志的創作意圖,使得一些作家無形中張揚了對那個激情時代狂熱歌頌的一面,而無視和遮蔽了時代本身畸形的發展對農民生活的負面影響。如在《創業史》《山鄉巨變》《不能走那條路》等表現階級斗爭的作品中,農村、農民一旦和政治、經濟結合起來并高度政治化后,農村生活場景便失去了散漫性、自發性等本身特有的原生形態,細節描寫亦淪為典型服務的附庸而失去獨立的意義。作品中的風俗畫、田園詩更是呈現表面化趨向,它們僅僅是作為一種帶有“鄉土氣息”的敘事碎片,裝裱在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宏偉藍圖上。因此農民生活的本真面目并未真正走進當時作家的視野。而《三里灣》以日常生活的親切感和對現實生活的貼近來描繪當時農村生活的底色和本相,將農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原原本本地和盤托出,展示了那個時代文學中另一種敘事的真實。
最后是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愛情的生活化。在《三里灣》中,生活是小說敘事的起點也是終點,是愛情的依托,也是愛情的歸宿。在最初對《三里灣》的評價中,魯達的《缺乏愛情的描寫——談<三里灣>中對三對青年的婚姻問題》、周培桐《<三里灣>中的愛情描寫——兼評“缺乏愛情的描寫”》以及了之的《愛情沒有條件》等文都從人性的角度出發談到《三里灣》中愛情描寫的缺乏。愛情作為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的永恒主題, 從來都是備受關注的。回顧“五四”以來的經典文學作品,無論是出自“為人生”派,還是揚個性的“為藝術”派,都不乏愛情題材。愛情題材在他們筆下雖然各有其不同功能,但愛情描寫的魅力均以人性的張揚為前提。因此愛情成為考察文學中人性得失的一個公認尺度。然而早在諸多作家紛紛熱情謳歌愛情時,魯迅就以《傷逝》一文深刻揭示了愛情背后的現實問題,將人們從愛情的美好幻想中拉回到現實生活,使人看清了世俗生活的真面目。《三里灣》呈現給人的愛情是否也是俗世生活里的真面目呢?一九五五年《三里灣》發表后曾被改編成電影《花好月圓》,一度紅遍大江南北。根據電影的名字以及流行程度可以推測,這部小說里的愛情是被當時的觀眾普遍認可的。那么這樣的愛情是否是當時農村青年愛情生活的真實反映呢?聯系此前的分析就可以看出:《三里灣》是自覺站在農民的立場,通過生活化的細節和場景來展示民間社會生活的本來面目,因此再現農民眼中的愛情是與作者通過日常生活來展示生活的真諦是相通的。趙樹理在《談<三里灣>里的愛情描寫》中認為寫農村青年花前月下地談戀愛是不切合實際的。因為在農民眼中,愛情不是那種“靈魂被一種夢境所浮起”的奇妙而復雜、虛幻而飄渺的體驗,而是與一日三餐實實在在的“日子”緊密相連的。“過日子”是農村婚配男女之間履行家庭生活的基本內容,是維系家庭生活情感的真實紐帶,也是家族生命得以延續的溫床。因此,“過日子”就成為中國普通百姓對婚姻和愛情目的做出的最佳詮釋。無論是靈芝將“文化”、“進步”當成擇偶的條件,還是玉梅關于有翼家落后條件的考慮,都和當時農村現實的社會風尚有密切的關系,而且最后的落腳點都是能否過好“日子”。至于小俊和滿喜的婚事,雖然在一些方面有點急就章的意味,但如果從找個人“過日子”的樸素的農民愛情觀出發,也并不是有悖情理的事情。愛情在這里是和“日子”緊密相連的,生活是農民愛情的依托,更是農民愛情的歸宿。從日常生活的角度出發來表現合作化時期農民的愛情,這也是《三里灣》與十七年其他小說的愛情描寫不同的地方。時至今日,我們在新時期的新寫實小說中,仍能看到這種建筑在凡人瑣事基礎上的愛情故事長演不衰。
總之,跳出政治文化的審視視角,從日常生活的演繹里重讀《三里灣》,我們就會發現一個國家、革命等宏大敘事所無法遮蔽的凡人瑣事所營構的真實世界。這個世界給十七年文學增添了一抹溫馨和綠意,更給以后的文學以孕育和啟迪。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王軍寧,浙江大學人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
① 趙樹理.《趙樹理全集》[M].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 1999.2,263.
② 曠新年.《趙樹理的文學史意義》.《寫在當代文學邊上》[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30.
③ 董之林.《舊夢新知:<十七年>小說論稿》.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71.